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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发文】小公子被小狼崽叼走然后一起长大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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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用名《一生盟》
作者:鸣孤


IP属地:四川1楼2024-02-11 15:41回复
    文案:
    这世上,有没有人愿意为你承担?
    人间浮红千百种,情义能得几钱称?
    乱世铁蹄滚滚,他出身富贵,半生顺遂,却落得亲亡友散。但也正因为此,他得以握住了一个人的手,这个人成为他的挚友、兄弟、亲人、爱侣。这个人至死也不会放开他,会与他相伴一生。
    -
    这是一个裘马轻肥的小公子被韬光养晦的小狼崽叼走然后一起长大的故事。


    IP属地:四川2楼2024-02-11 1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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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作者高中时候写的了,一直没修,文笔较稚嫩,各位看个乐子


      IP属地:四川3楼2024-02-11 1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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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礼乐始自天子出】
        胤六年,靖王刘导伐启,越五年,大胜回朝。顺大势,从人欲,制御华原,一统天下。告庙衅钟,以为大贺,论功计赏,分封诸侯。先古圣王后嗣、功臣谋士、宗室同姓,俱在列者数,以晋、郦、虢、鄜延为强首,共封四百五十五人,如诸星拱卫北辰,统御八荒。
        封邦建国、各自为政的帷幕,就此揭开。
        【一】
        十月霜降,蛰虫咸俯,游廊檐下,草窠子里,全听不见蛐蛐儿隐约的聒噪了。宫城东大道上,着眼尽是粉墙乌瓦,气派夺人,却都和死了一般静悄悄的。
        再半个时辰,日头挂上中天,才听得一片吱喳喧闹。这是公卿家的公子们终于放课,一帮哄嚷着出官学来了。
        眼见这班小子年纪只在总角,却个个腰金佩玉,足饰珠玑,光鲜气派。岁数懵懂,并不见什么高低大小之分,五七八个一窝蜂涌出来,朝候在道中的一辆马车去了。
        人到跟前,马车帘子一掀,露出一张小脸,白里晕着红,也不知是寒风扑的还是马车里炉子烤的。他一只小鹿皮履踩上车缘,朝一班小子招手,“等一晌午了,哥哥们快上来!”
        小子们陆续上了马车,排在最末的一个衣着稍朴素些,一手刚把住车轼,就让先前上车的一个小子拦住了。
        “你是哪个?许你跟来了吗?”
        阻着人不给上车的,正是当今冢宰家的嫡长,博敖。尚不见有甚么过人才干,使威风却已学了十成,这里往轼前一杵,颇有几分派头。
        被阻的抬头望着博敖,并不答话。这小子个头较余者要高,也最沉静,一盯人,一双瞳仁炭似的黑而且冷。
        博敖是丝毫不怕人盯的,冢宰乃百官之首,除却大司马家嫡长吴玠领的那帮小子,他谁都毋须忌惮,遑论眼前这个。他问这小子是哪个,其实他是知道对方的,只是要折辱人罢了。
        “问你呢,哪里来的?”博敖倨傲地打量他,“够寒酸的,长辛是衰微得衣食都济不上你,打发你来哭穷乞讨的?”
        车里一班小子都知道车外那人来历,一听博敖的话,哄然大笑。
        只最开始迎博敖一班人上车那小孩没笑,他不知车外是谁,只以为是哪个卿士家公子招了博敖不痛快,博敖这里奚落着人玩。他一向是个小和事佬,天生搅屎棍子和稀泥的,这就探出头去打圆场了:“博敖哥哥嘴够毒的,不知道的怕当你奚落叫花子呢。嗳,那位哥哥,外头冷,且上来说话,来罢。”
        他说话归说话,竟朝车底下受讽刺的人伸了手,要拉他上来。
        车里登时有人作怪:“哎呦,小娄贤!你就这么好管闲事?”
        “这是气博敖让你等久了,当外人面给他难堪呢?”
        “——别呀!床头打架床尾合嘛!小娄贤里外分得清!”
        他们惯常拿娄贤打趣,说他是博敖订下的姬妾,这里立马又有人浑笑起来了。
        车里一阵哄笑。博敖却不笑,反冷冷地睨娄贤一眼,一掀帘进里头去了。
        娄贤也是愣了。他原不是发好心,只是为帮着博敖收买人心。早先讥诮了车下边那小子一句“叫花子”,寻思着应当不是外人,兄弟间嬉闹不好伤人,得找补回来,这才伸了一手,哪想似是弄巧成拙了。
        这小子究竟是谁?
        娄贤暗怪自己多事,正要缩手,却不料手掌蓦地给人攥住了。天见凉了,对方手心却滚热。
        那小子就势上了马车,娄贤如坠五里雾中,回车里悄悄揪了六卿家的武青,咬着耳朵问:“那哥……那小子哪里来的?”
        “你可别混叫哥哥惯了,叫到那小子头上去。”武青笑哈哈的,“你也不分个子丑寅卯,高低贵贱瞧不明白?那是长辛来朝的质子。长辛什么样子你也知道,乡下来的土小子,非和咱们混一处,博敖能情愿?”
        娄贤一愕。长辛在诸侯国中是顶僻远的,不怪公子们瞧不上眼。他原也是长辛人,只是父亲行商天下,这帮公子不清楚他家的来处。娄家不留在国中正是因为长辛穷,但娄贤听人这样讲,还是有些羞赧的不好受。
        “可,我看他也并没巴结……”娄贤支吾,绝口未提自己也出身长辛。
        “那是笨,说句好话都不会。”武青不屑道,“我看使他来质,八成是枚弃子,扔在这了。来日长辛侯哪里不恭谨,就让王上拿他这小儿子下刀。”
        娄贤在长辛时从未耳闻过这位王子,料是确如武青所说,让长辛侯当废子放逐到大胤来了。
        这么想来又挺可怜,然而在旁的一人也凑首来劝:“娄贤,你可少理会那质子,倘他和博敖陪笑两句,博敖也不会给他不好看,谁教他没个恭谨相,乡巴佬似的玩意也学人摆架子。”
        娄贤一时气滞。长辛的王子,在这班公卿子弟口中也只是滩烂泥,足见他乡国长辛多么寒伧。
        娄贤忽然出神地想,倘他父娄嬴不是行走诸国的巨贾,又或他不是娄嬴之子,自己之于他们,难道就是烂泥也不如的玩意了?
        他终归年幼,这想头也没有盘桓许久。那长辛质子自发地坐离众人,没一会儿,一帮公卿小子就又混闹到一处去了。
        “嗳。”娄贤拱拱博敖。
        博敖乜他一眼,不理。
        娄贤心道:芝麻一点的小事你也要不乐意上半天?又一拱他,他还不理,娄贤顽性上来,索性一个翻身,一下骑住了博敖。
        “唉,唉——”
        “你再摆一个谱来?——”
        “哎呦、哎呦!”博敖给他咯吱得又笑又叫,松口讨饶:“下去、下去!我不置气了——武青快给他推下去!”
        这一下,马车厢子里沸了,有起哄的,有助拳的,有拉架的,闹作一团。武青正扑在娄贤背上,忽然撞开了车帘子,无意间朝外一瞟,呼道:“哎?那什么?”
        公卿子弟们朝外一瞧,只见道旁两个篓子,盛着红果,个个圆大饱满,有个老妪叫卖。
        “这什么时节了,还有这样果子?”一人疑道。
        博敖一探头,了然道:“那是南边姜国来的土产,比咱们的特贡别有风味。走,拣两个去!”
        小子们正是什么都好玩的年纪,博敖牵头,蹬开娄贤就一窝蜂下车去了。
        娄贤给博敖掀翻在一旁,也不急跟去,就不紧不慢起来。待到坐正,车上却还余个人,正是那长辛来的质子。
        娄贤对他并无轻视,反还有份同乡的亲切,因是闲搭茬:“嗳,你怎不去?”
        他默默不语,半晌才回:“不想。”
        娄贤暗忖:你是不想去拣果子,还是不想去贴人冷屁股?然而那质子却闭住口,再不说一个字了。
        这人真闷,不怪博敖不待见他。娄贤呆了一会,自说自话:“你不去也对,那果子非涩即苦,看他们一会回来都得呸呸吐口水。”
        那小子不做声盯向他。娄贤会意笑道:“你说为什么?你看,那筐满的,要是果子爽口,能摆到日头中天还不见少?”
        那小子看向车外。道旁一帮王孙公子,围着两个编篓挑挑拣拣。
        娄贤一看之下,把唇一撇,“个个儿家里非富即贵,什么贡品没打肚里走过,跑这来饕餮几颗野果,犯的着吗?这是天儿见冷了,没玩儿的了。”
        那质子凝视着娄贤,还是闷不吭气。
        娄贤好生没趣,见他不语,心里忽而就生出一股顽劣,就想激他再说句话出来。于是大咧咧往他跟前一坐,“博敖,冢宰家的嫡长,你知道吧?我跟你讲,他可不是稀罕几个野果子,他是嫌我骑着他闹害了他面子,寻个由子避了去了。”
        那小子眉心微蹙。娄贤便又道:“我是想告诉你,博敖和别的小子比还是要高些的,你和他近乎两句,他未必不领情,该会给你个台阶下的。”
        那小子打量他的目光有些变了。娄贤也料不准他是感激还是自觉受辱,总归自己没有折辱之心。但料这人也不会低眉顺眼那一套,他这几句劝慰权当白送乡亲了。
        娄贤见他照旧不语,就便失了兴趣,好比个玩物,耍得没趣就丢开手去了。恰好这当口,博敖一班人回来了。
        “呸呸!小娄,你怎没来?该给你尝尝那果子,酸苦极了!”
        “是啊!白长那么好看……”
        娄贤正待下车去迎,脚踩上车缘,却听身后忽然有声。
        “你很聪敏。”
        博敖已对面来了,娄贤不好再回转,只脚底一滞,便敛裾下车去了。待到一班小子说说笑笑又上车,娄贤一看,那质子竟已不见了。
        “那小子呢?”武青问。
        娄贤没答,博敖先抢话道:“想是窘得夹尾巴逃了,有他碍眼,现自去了正好,省得我撵他麻烦。”
        娄贤此时半身还在帘外,便一扭头,恰见有个瘦削笔直的背影往远去了,光身一个,够多寒伧的。
        不待他缩头,里头就有手来拉他。
        “小娄还看什么?进来暖和……”
        ****************
        娄贤生于豪富之家,自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故而养出一副怠懒性子。然而不同于那些脑满肠肥的纨绔,他天生早慧,学步教旁人早,识字比旁人快,尤其心眼儿分外灵活,家中迎来送往多了,小小年纪便省得人情世故。若非如此,即便有身家,也是万万结交不上当朝重宦家的公子的。
        他与冢宰嫡子博敖相识三年,近好两年,依他看博敖的性子,那长辛质子就这么扬长而去,掉了博敖的面子,博敖必不会轻轻放过。博敖此人,生性倨傲又爱奚落人,非得想法子惩治他一番不可。
        博敖长他四岁,也没多大,却已是眠花宿柳的老手,那和合坊的花魁粉头,没一个他没把玩过的。这日大雪,一伙子人逃了官学,叫上小娄贤,便往香暖的和合坊来。
        小娄贤年幼不识风月,哥哥们都抱着女人,他便坐在一旁听曲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受着伶人喂食。左右一顾,忽道:“武青哥哥哪去了,往常从不缺席的,今儿怎么没在?”
        博敖懒洋洋笑道:“呦,忘了跟你说。等会有好戏看,武青去领那戏搭子去了。”
        娄贤一见博敖的笑,那唇角斜斜飞着,便知十有八九没好事。好奇劲儿一上来,也不犯困了,就等着看演的是哪一出。
        不多时,武青到了,后边跟着个瘦高的小子。娄贤快把这人浑忘了,仔细一认,竟是那长辛来的质子。和上回一样,身上衣料虽好,却缝缝补补的,旧得不成样子。个子虽高,但眉眼低垂着,轻手轻脚地进来了。
        娄贤只觉奇了。这小子看着不像那摇尾乞怜的主儿,究竟为了什么心思,几次三番来贴人家的冷屁股?要换让自己如此曲意于人,奴颜婢膝,那必忍不成的。
        见娄贤疑惑,一旁的哥哥向他附耳道:“这不是他最近老缠着我们,博敖看他不惯,子真就出了个招儿来耍他,告诉他若来赴席,往后就能同我们一块儿。”
        子真看似老实,其实是个蔫儿坏的主儿。娄贤知道准没好事,看着那伶仃的小子,心上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武青把那小子领进来,兀自入席,席间没余的位子。那小子左右一顾,自觉要去犄角站着。
        博敖却叫住了他,“哎,头一回来吧?”
        那小子步一住,点了个头。
        博敖对左右伶人一扬下巴,“去,伺候着。这是贵客。”
        伶人们得令,鱼贯上前,如蝶翩翩,绕住那小子。这个摸摸他脸,那个戳戳他腰眼,活似看猴一般。娄贤一见便知道,博敖是早对他们嘱咐过的,就是要给那小子难堪。
        一个胆大的伶人半偎进那小子怀里,与他低垂的脸孔一对,檀口圆张,“呦,这哥子生得好俊喏!”
        伶人们叽叽喳喳的,纷纷去看他的脸,看罢俱是粉脸羞红,笑作一团。那胆大的竟在他颊上轻薄了一口,他一僵,不自在地微微避开。
        伶人银铃似的笑了,“呀,别还是个雏儿吧?”
        席间众人哄堂大笑。博敖一嗤,道:“乡巴佬,见过女人么?别站着不动啊!眼睛看着地做什么,这么多花儿,你眼瞎瞧不见吗?”
        博敖说罢,随手点了个伶人,“哎,就那个。我许你摸她,随便摸。”
        那小子头也不抬,攥紧了拳头,一动不动。伶人凑上来捉他的手,却捉了个空。他避得极快,反手便把那伶人的腕子捏住了,伶人哀哀叫起来:“痛、痛!这哥子好大的手劲儿!”
        博敖有些不悦了,“干什么?我让你摸她!你给我露功夫来了?”
        那小子甩开伶人的腕子,隐忍道:“您说只要我来,就……”
        “那要你听话!”博敖截住了他,从鼻子里哼道:“我要一条不听话的狗做什么?”
        那小子僵了僵,手掌握紧又松开,犹豫半晌,终于向那伶人伸出手去。
        “慢!”


        IP属地:四川4楼2024-02-11 1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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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慢!”
          博敖忽然又叫停了他。那小子飞快便缩回手,看向博敖。那目光复杂十分,竟似有些难以启齿的恳求。
          博敖分毫不为所动,甚还得意地笑了出来。眼珠儿一转,四下看看,忽然盯住了娄贤。
          小娄贤与他两下里一对眼神,心里就便咯噔一下,只道要坏事。果然,博敖道:“小娄,咱们是兄弟也不是?”
          小娄贤无言答对,硬着头皮道:“那自然的。”
          博敖于是道:“那你帮哥哥个忙。你出来,站他跟前儿去。”
          娄贤看看那质子,只觉心间忐忑又不忍,双腿发沉。博敖催道:“赶紧着的,哥哥能给你委屈不成?”
          娄贤心里打鼓,却也知道推辞不得,便慢慢走上前去,站定在那质子跟前。
          那小子低头看着娄贤,娄贤也抬起头,二人四目相对。
          那小子一双瞳仁很黑,又十分亮,便像什么猛兽的幼崽一般,看得人心头一跳。
          娄贤一时竟看愣了。
          博敖在主位道:“乡巴佬,这是我最喜欢的幼弟,今年才十岁,还不通人事。你固然高攀不起他,今日我却可赏你个机会。”
          那小子抬头看向他。他压了压手,似示意那小子跪下,一面促狭道:“你——服侍他一番,让他发出来,往后你便算他的人了,我也一齐护着你。如何?”
          四下一静,继而哄堂大笑。伶人们更加笑作一团,花枝乱颤,纷纷嗔博敖真坏。
          娄贤没听懂。抬眼一看,那小子竟已额现青筋,显是发怒了。
          “你……”小娄贤张了张嘴,小声问:“……什么叫‘发出来’?”
          四下笑得更加厉害。博敖使了个眼色,伶人们动起手来,一面笑闹着,一面要将那质子压跪在娄贤胯下。
          拉拉扯扯下,那小子不动如山,双目赤红,眼见忍不得了。小娄贤有些发慌,忙道:“你别生气,他们……啊!”
          他一把挥开了伶人们。那拳头竟似有锋,稍稍在娄贤嫩脸上带了一下,娄贤便天旋地转,扑倒在地。
          博敖一惊,三两步冲过来,扶起娄贤一看,只见白生生的小脸上一大片青紫,当即震怒。
          “博安!”
          候在门口的家奴立马冲了进来,足有十来号大汉,仿佛早已安排好了。博敖一指那质子,大喝:“打!”
          娄贤摔得茫了片刻,待醒过神来,那小子竟已被十数人围着按倒。
          “别——”
          他张了张嘴,却又哑了。他已明白过来了,自己只是个由头,这顿毒打,那小子怎么都逃不了的。
          博敖把他扶回席上,亲手给他上药。底下劈里啪啦地打,竟一丝反抗、一声惨叫都没有。
          小娄贤脸上疼,心里更一阵阵发紧,几有些喘不过气。子真在旁道:“不必可怜他,此人是有求于博敖,心思不正,打跑了干净。”
          博敖挨着他,又搂着他为他吹着脸颊。小娄贤茫茫然想:谁不是有求于博敖?若不是有所求,哪个会聚在此地?
          席间复又是听曲儿,喝酒,无事发生似的。底下打了小半个时辰,博敖方轻飘飘道:“行了,扔出去吧。”
          一伙人抬着他出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往后半个时辰,娄贤神游天外,心思就没在席上。所幸宴散得快,待人走净了,他又偷偷折返回来,在和合坊前庭后院四处踅摸。寻了半天,竟叫他找着了。
          那小子被扔在一处隐僻的游廊上,浑身血迹斑斑,跟条死狗似的一动不动。娄贤紧着过去一探,还有气,只是厥过去了。
          这大雪天,冻久了要死人的。小娄贤搬抬他不动,只得把自己的氅子脱了盖在他身上,草草为他上了药。见他迟迟不醒,一时不敢离去,便钻进氅子里,卧在他身旁。
          这小子多大了?十二、十三?长得倒挺周正,奈何命不好,是颗任人欺凌的弃子。命与命之间竟如此天差地别。
          他虽厥着,身上却暖和得很。小娄贤轻轻挨近了些,打了个呵欠。
          ***************
          他醒来时,浑身都疼,唯独怀里暖洋洋的。一低头,白生生的小脸紧贴着他胸膛,竟信赖地睡着了。
          他手麻了,却一动也不敢动,半晌方慢慢抽身出来,勉强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下台阶,回首注视着那个雪廊中玉色的孩子。
          雪纷纷扬扬地下起来,落在头上、脸上,寒风刺得人骨头发冷,几要觉不出自己的鼻子哪去了。他搓了搓手,不由得慢慢走近,为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拉上了风帽。
          他身上很疼,也很冷,怀里却仍有余温。呆呆立了半晌,不由自主地向那孩子慢慢凑近了,悬停在玉白的小脸上方,深深凝视着他。
          又缓缓退远了。
          他张开手,低头看了看自己细长的十指。忽地紧紧攥起拳,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IP属地:四川5楼2024-02-11 1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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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时日忽忽玩闹过去,转隙便是七八年。
            今上元年,大胤都城晋阳,东大道。
            主君南下,不在府上,万事可少主子心意。少主子要赖床,阖府上下都鸦没鹊静,没一个敢吵扰。府里树上有鸟喳喳叫,仆役全拿竿捅了,耳根清净。
            巨富人家,媵仆都蹑着丝履,落地无声,紧着步打穿山游廊里过,朝少主子院子里去,到近前叩叩门:“少主子。”
            屋里悄没动静。
            日上中天,娄贤正和一榻丝被纠缠不休。又要骑着,又要抱着,还得匀出一截盖着。足三、四个人裹的大被,搁他榻上也紧巴巴。
            他睡梦正酣,哪叫得醒。媵人放大了声:“少主子,来接的马车到了。”
            娄贤这里这才微微一拱。然而他早晨一向喉咙干,懒得张口发声,指头碰碰榻沿,扈从听着细小动静,便推门进来伺候他梳洗了。
            把娄贤这身娇肉贵的公子弄起来,特有一番章程。先给他挟着两腋,从被蛹里架出来,再给他递碗糖水,不是糖水不肯入口。然后给他套上中衣裤,半梦半醒地搀到案前坐定,拿铜盆来给他净面净手,拿瓷盂来给他漱口。待他眼睁全了,这才算成了。
            娄贤半开眼帘,模模糊糊记起今日有约,再一想,似是博敖请他去个好地方玩,说是他从没见识过的。
            思及这节,他手一点。
            媵人不懂,“少主子,您要什么?”
            他懒于张口,不耐地又一点。
            这仆从跟他有三年,对他的指示仍旧一知半解,可这已经属机灵的了,旁的更要不如。二指之下,仆从会意,取出一件冰纨料子的衣裳,“少主子要穿这个?”
            娄贤眼半闭,膀子一抬,这是叫他来给穿了。仆从便来给仔细穿戴。
            末了,腰间配个革带,并个争巧的带钩。娄贤一立起来,斯时那黄毛小子已长成了翩翩佳少年,颇有点长身玉立的味道。
            衣绢冠履,光鲜风流,这便出门去了。
            晋阳自古是南来北往的大都会,繁华自不必说。娄贤撩着车帘子一道看去,坐列贩卖的琳琅满目。他家却是做大生意的,对这些不以为意,放下帘子连天打哈欠。
            马车停时他尚没醒透,也不辨地方,抬脚就便进了个门。刚入舍内,忽的迎面上来四个人,竟不由分说把他押住了。
            “哎哎哎?!”
            这下娄贤可一下全醒,慌忙要挣,“你们干什么的?博敖呢?松开我!”
            这四个人吭也不吭,一迳押他进内室,全不顾他又吵又挣。到榻上把他一按,竟来扒他衣裳。
            娄贤大惊失色,登时想喊出自己身份来撑腰,念头一转又觉不妥。这帮人若知他是谁,喊了也恫吓不住;若不知他是谁,他这一喊倒给人提了醒了——提点人扣住他,要挟娄家使钱呢!他立时缄口收声。
            喊不得,可不喊更没法儿,怎么办?娄贤一面转脑筋一面抵抗,却忽然灵光一现,有了主意。
            几个扒他衣裳的高壮汉子不言语,他倒抢着吭气了:“嗳嗳,几位哥哥当心着,我这衣裳值银子去了,别撕……别撕啊!我脱!我脱还不成吗?”
            人给他扒,他自己还帮着脱,这就顺畅了,三两下便褪下他外袍——
            时机来了!
            衣裳褪得全堆在他肘上,他两个腕子一抖,立时整个人从衣裳里剥了出来,像脱壳金蝉油滑泥鳅,一矮腰,打四个大汉身间的空子钻了出去!
            他无暇顾身后,没头苍蝇般撞向门口。撞开了门以为逃出生天,却不料和来人正撞个满怀。
            “哎呦——”那人唉一声痛,站定就喝:“这干什么呢?!四个人架不住个半大小子!顿顿二碗米都进狗肚子里了?”
            娄贤一听便愣了。这是博敖的动静!再站定一瞧,正是博敖!
            “博——”
            娄贤话没叫全,人已经给四个大汉拉回去了。他惊得眼珠子都瞪突了,四脚乱蹬,“博敖!你干什么?这又唱的哪出!”
            博敖朝四个壮汉把手一摆,“去去,没个轻重的再伤了他。”
            四个仆役便不再和娄贤拉扯,退却两旁。博敖把眼在娄贤周身上下一打量,和他招手:“你来,哥哥与你打个商量。”
            娄贤这时已经没了外袍,犹豫片刻,理理中衣,含惊带疑地趋近前去,“……商量甚么?”
            “我前日同大司马家的小子吴玠六博投筹那事,你知道吧?”博敖将他拉到近旁,防着什么人似的悄声问。
            六博是种赌输赢、决胜负的棋戏,因用六根博箸,故作“六博”。娄贤在这一项上倒算个中能手,博敖玩得较他还要更精熟。但大司马家的嫡长也不是好相与的,娄贤一瞧他这遮遮掩掩的,便知博敖十之八九是输了。
            果不其然,博敖道:“哥哥输了。”
            娄贤佯叹,又劝慰两句,长长他威风:“胜败无常,况且你也没少赢他。这和你使人捉我又什么干系?”
            博敖眼梢一吊。娄贤一见便道不好,果然就听博敖道:“咱们是兄弟也不是?”
            娄贤知道这里必有个坑等他跳去,然而博敖冢宰之子,毕竟不若旁人,尽管交游多年,娄贤也吃不准他会不会翻脸不认人,只得一点头:“那自然的。”
            左右吃点小亏的事,娄贤心道忍忍便罢。博敖于是抬手一指,“那做哥哥的劳烦你个事。”
            娄贤循他指处一瞧。那里一个仆役,正手捧一条文绣交领袍裙。
            一旁博敖道:“你就穿这套衣裳,往莺歌巷溜一圈去。”
            娄贤张口结舌,“这耍人法子,未免也太……那是女人衣服!你说真的?”
            “不是耍你,哥哥也是没法子。”博敖揽来他肩,莫可奈何道:“吴玠那兔崽子,逼着我拿你下注,谁想到会失手输了?兑现不了赌约,哥哥我往后在吴玠面前就再不要想抬起头了。”
            娄贤哭笑不得,“那你就要我扮女子逛窑子?”
            这莺歌巷正如其名,是个柳陌流莺之地,当中一些谐戏伶人与娄贤也都谙熟,他这女子扮相一去,成什么了?
            “也不算,毋要你召妓狎玩,就马车送到那,下车走一趟,掉不了你二两肉。”博敖一面说,一面搡他,“来来,快换上,哥哥还没见过你扮娘们。”
            娄贤管是再和气的性子,这时也上了两分脾气来了,“掉不了二两肉你怎不去?谁让你把我押赌局上的!死道友不死贫道,也叫兄弟?”
            一听这话,博敖就知他是动真火了,忙上来亲昵哄着:“哎,你别来气,好小娄,哥哥给你赔不是了!就这一把,没下回了还不成?”
            要说冢宰家的公子做小伏低地哄过谁?还正就娄贤独一个。可娄贤也是打小娇惯大的,直落落就道:“不去。”
            博敖让人驳了面子,脸上变色。一看外边日头,应约的时辰就过了,也不再来低三下四,闷着气问:“你去是不去?”
            娄贤见他落下脸来,不禁有些松动。平日里嬉戏笑闹的不怕,可博敖要真翻脸了,这里边的利害可就大了。
            他又咬牙硬犟了一句:“不去。”
            “你去不去?!”
            博敖急了,一声高喝惊得娄贤一跳。
            博敖这人,旁的不怕,最怕害面子,更怕在对头跟前害面子。自己的面子和博敖的面子,或说博敖的交好,当中的轻重娄贤能拎不清?
            娄贤僵了半晌,一咬牙,回身夺过那袍裙就往身上套。
            博敖脸上终于稍和缓了,走上前去要搂娄贤,让他一下抖开。
            “唉……还是你最和哥哥好,我都记着。”博敖讪讪缩手,发了一声慨叹。
            那厢几个壮汉给娄贤扎起女人发髻。娄贤也不吭气,一迳把衣裳裹了,出门进马车里去了。
            *************
            当朝士人甚众,学风渐靡,不论官贾,凡举冠礼上下的小子,总嫌大红大紫的庸俗,好衣素色。可博敖给的这件袍子娇艳绚丽,娄贤头一遭这样穿红戴绿,马车驻在莺歌巷口,他迟迟不愿下去。
            可临阵脱逃,不算好汉。娄贤灵机一动,从广袖处绞了块布下来蒙住脸,这才争着口气下车了。
            莺歌巷说是条巷,实则宽阔热闹得商道都及不上它。当今天下太平,大夫们,富贾们,得闲了来搞七捻三那是寻常事。娄贤扮着女子,忐忑别扭,怕有人认出他,也不顾周遭甚么人甚么事,一迳走得飞快。
            他这里还是太侥幸了。大司马家的吴玠和人作赌,哪有轻易放过的时候?娄贤正赶到巷子当央,忽然道旁酥合斋中钻出一拨人来,恰好把他拦下了。
            那领头的除了吴玠,再没别个。娄贤恍悟:吴玠怕是认得这身衣裳,楼上窥伺着,就掐准时机来堵他呢!
            他心里叫苦连天,拔脚要溜。吴玠哪容他走,一把便扯住他的蒙脸布,怪笑道:“美人怎么这样眼熟,遮着脸做什么?来脱了面纱,咱们楼上吹弹,玉容消酒,不更逍遥?”
            娄贤不敢张口,怕更露怯,左闪右躲,死按着蒙脸布不放。
            要说吴玠作何难为娄贤,便只二字:立场。大冢宰司邦治,大司马掌军旅,朝堂上势成水火,连带着两家子嗣、子嗣的玩伴也相争不让。长辈们那是正经的朋党倾轧,到小辈这里便成了小打小闹。今日你让我丢丑,明****栽面儿,斗个不休。
            吴玠不依不饶,一帮子纨绔一拥而上,竟把娄贤按倒,当街就要扒他裤子。娄贤脸蹭着地,誓死不从,扭得像条蛆,难看也顾不得了。
            “哎?美人怎的不愿?”一片混斗里,就听吴玠在头顶讥笑:“怕是银钱没使够?来,拿银子,给我砸!”
            这帮公卿子弟,哪个身上没千八百儿的,吴玠一声令下,娄贤就觉有东西纷纷落下,脑壳、背上、腿上痛得厉害。这还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竟有只手潜进裤子,来摸他屁股!
            娄贤脑子一热,后腰一紧,顾不得装女人了,就要暴起。这千钧一发的当口,忽然一把沉静嗓子响起,把哄闹全压住了。
            “青天白日,当街狎妓,好大狗胆。”
            一下子,撕扯娄贤的手全住了,摸他屁股那只更“嗖”地撤出。但还有数人按着他,他抬不起头,只得一侧脸,入眼的是一只革靴,一个金马镫。
            娄贤心思稍转。马挂金镫,想必非富即贵;敢斥公卿子弟,该是做官宰的;嗓子不比南人柔和,偏沉郁强硬,兴许打北方来;北方各个侯国,国力强横的只零星一二……
            瞬息之间,娄贤便打脑袋里提出了一个人来。
            北晋有一员勇将赵氏,其子赵雎当下正从晋公朝觐天子,就在都中。虎贲之子,谅也不差些许,震慑几个斗鸡走狗的纨绔于马下,当是手到擒来。
            吴玠等几个二世祖也正作此想。这高头大马,加之马上人睥睨周遭的气势,倒衬个少将军。
            那赵氏少将军来朝尚没几天,吴玠等一班小辈谁也没见过。但万一眼前就是,得罪起来便不比往常混闹,回家关起门来挨打那是轻的,说不得就给安个什么罪名,交付有司领罚去了。
            看架势,这少将军不是什么善与之辈。吴玠给人逮住行为不端,辩解只能愈描愈黑。倘抬出身份,此围虽解,我朝颜面却也丧尽。
            事关国体,吴玠只得咽下闷亏,草草一摆手,众家公子便不甘不愿地放开娄贤。
            吴玠也是个好体面的,不肯灰溜溜就走,朝马上人问:“敢知兄台贵名?”
            那少将军并不应声,只把眼淡淡一扫,吴玠竟不由自主,机伶伶打了个颤。
            少将军勒转马头,两旁骑从便上前来,一个驱开众人,一个捞娄贤上马,施施然随少将军去了。
            吴玠看着三马出巷,眼都要瞪出血来,羞愤得说不出话。一众人把他簇进酥合斋,召优伶来端茶倒水,捶肩捏腿,并歌舞弹唱。好一会,吴玠这气性方才慢慢下去了。
            然而这时,他忽然开始生疑。
            “那少将军……怎么像是特意来接娄贤走的。”吴玠疑道。
            旁的公子这才敢发声:“是啊,和掐算好了似的。”
            “且走的也不是回王宫那边。”
            吴玠方才先是给威势镇住,再是气急攻心,而今头脑清明,便觉有异,沉吟片刻道:“朱元,你去打问打问,那和晋公一道来的赵少将军现在何处。”
            “好。”
            朱元应声便去,出了房门。不大一会却就回来了,身后跟一个差役模样的人。
            那差役道:“大司马请晋公宴,让公子们都去。”
            吴玠一怔,起身急问:“那晋国少将军去了吗?”
            “少将军已候席多时,公子们紧着些吧。”
            吴玠眼前一黑,将将按住桌缘。
            “……朱元……查出那装腔作势的***是谁!给我查!”


            IP属地:四川6楼2024-02-11 1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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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娄贤给人按着后脊梁趴在马上,倒栽葱似的大头朝下,没走出多远,脸就涨得通红。
              他憋得难受,又不敢开嗓,只想着这少将军没片刻便要放他下去,没得带他个“妓”回王宫的道理。然而少将军迟迟也不命人放他,只一迳赶路,走着走着,娄贤已不认得周围是何处了。
              他没法子,只得捏细嗓子扮女人:“公、公子……多谢了,放奴家下去吧。”
              两马并驾,他吃力仰头,却看见那面沉如水的少将军此时竟在发笑。
              当务之急是设法脱身。万一这少将军是相中了他,要带回去燕好,待及验明正身,恐怕要因被捉弄而震怒。
              蓦地,娄贤却想起他面巾还没摘过,连相貌也没见到,少将军相中他什么?他少年身量修长,充其量是略显单薄,与女子的纤柔婀娜绝不搭边。
              难道这人是博敖派来给他解围的?可博敖手下似乎没这号人物。娄贤暗暗心惊,这少将军抱着什么来意?甚或,这是不是晋国的那个少将军?他在马上颠得七荤八素,竟疏忽了警惕!
              他心中惶惶,定了定神,朝按着他后脊的骑从细着嗓子笑道:“大哥,这马背上怪硌人的,您手轻些按着。”
              奈何马小步颠着,把娄贤的声音都散到风里去了。骑从大声问:“什么?”
              “我不舒服,您手松松——”
              骑从于是抬起了手。娄贤拱了一拱,见路边有条水沟,再越过水沟便是片深草窠子,藏得住人。他这就生出急智,暗暗提了口气,预备蹬下马背滚进水沟,藏草窠子里去。
              “——喝!”
              他大喝一声,猝然发力,打人个措手不及,猛地跌落马背滚入水沟。虽是抱住了头,却也撞得后脑钝痛,鼻端更扑来一股恶臭。
              “吁——”
              身后有人拉缰勒马,马蹄踢踏着急急过来了。娄贤头昏脑涨,吃力爬起,挣扎着就要一头扎进草窠子里。刚往前一扑,却不料腰上忽的多了一双大手,一把将他捞到半空。
              “少将军”两腿挟住马腹,在马上侧身弓腰,单手提起了娄贤。娄贤在空中两脚乱蹬,“你们是谁?放开我——啊!”
              “少将军”猛地一按,把马脊塞进了娄贤两腿中间,撞得娄贤一声惨叫。
              娄贤吃痛噤声,被迫和这“少将军”同骑,给他拢在了身前,说不出的别扭惶恐。却听那人附在他耳际道:“得罪了,坐稳。”
              “——驾!”
              他一击马股,马儿撒开四蹄,疾电般飞驰而去。
              ****************
              两个骑从下马接下娄贤,一左一右挎着他进了个小院儿。娄贤索性也不做徒劳挣扎,抻长脖子四下打量。这地方寒碜简陋,柴扎篱笆纸糊门窗,就是个农家小院。
              两个骑从把他按在板凳上,他也就顺势坐下。环顾四下,虽说寒伧,却也器物齐备,板整洁净。
              骑从出去,那“少将军”便进来了。娄贤看他不似穷凶极恶之辈,但又摸不准这人有无恶意,心下想试他一试,正好方才跌进水沟沾了一身臭,这里便一抬手,截住了“少将军”欲出口的话,“嗳——你有话慢说,有水没有?我要洗洗。”
              这人要是冲着害他来的,这时就该发作了。然而那“少将军”并不露恶相,脚步一顿,道:“有。”
              娄贤揣着忐忑的心,还要再往深了试探一句,故意把手一挥,驱役仆从似的:“有就拿来,光说不办?”
              “少将军”沉默片刻,旋身出去。
              “再备套干净衣裳!”
              娄贤看着他脚步一驻便走出去,心下就知情势。这人应知他底细,且还是有求于他,不能慢待。
              娄贤暗舒口气,喜自己小命无虞。一面脱去身上的女人衣服,一面寻思,是什么人大费周章“请”他来,他又能帮上什么要紧的忙?
              要说他的能耐,一是有钱,二在与博敖等人近好,再数不出第三个了。天下有钱人千万,不一定非要他。那是想从他处借上公卿之力?这就不大好处置。
              娄贤稍有了几个小主意。这当口,那“少将军”端个水盆进来了,肘上搭件衣裳,搁上桌案。
              娄贤草草洗了把脸,开始穿衣裳。那“少将军”要张口,娄贤又先一步拦下。
              “你有话慢说。”娄贤苦了脸,诉苦般道:“先听我说。你知道我今天做什么如此狼狈?正是给冢宰家的儿子博敖害的。他和人玩乐,把我给输了进去,就要把我给大司马家的吴玠羞辱,若不是你,我今天要出大丑。平日一处玩的好的,六卿家的武青、子真一干人,谁都没露面,就是怕两头为难,谁也不乐意为我和博敖杠上,更别说为我去开罪吴玠。”
              娄贤慨叹一声,摇一摇首,“你也见到了,我方才如何狼狈。先和你坦诚一句,若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我这里是借不上公卿子弟的力的。不过你倘是银钱上为难,我倒是还能接济一二。”
              他动情感慨了一大通,抬起眼来一看,那“少将军”立在原地,定定地凝视着他,石头似的不说话。
              他忽而觉得这人有些眼熟,然而想不起是谁,故又补上想好的话:“但得再和你坦诚一句,家里的事还轮不到我做主,便是从账上偷,顶天也就是三头五百,多的我说了不算。”
              娄贤其实报少了,他若真从账上偷,一二千还是小意思的。不过他这里留了个心眼,给自己余出了些讨价还价的转寰,免得对方狮子大开口,他无言酬对。
              他备下的话说完,就等着对方开口。那人却迟迟不语,只把他看着,一瞬不瞬。
              这人定不是晋国的少将军了,不过那通身的气派还是分毫不差的,腰里的佩剑也显然不是摆花架子的礼器。这一深盯,把娄贤看得惴惴,犹疑片刻,预备再让一步。
              “兄台,银钱上还另得商量余份,你不要急……”
              那人忽然道:“你很聪敏。”
              娄贤一愕,恍然一惊,失口呼道:
              “你,你是——”
              “长辛质子蒙羁。”
              那人一面说,一面竟深深颔首,俯身下拜。
              “见过小先生。”
              **********************
              台榭之上,殿宇宏伟,斗顶画山,丹楹刻椽,好不华美。
              朱轮车马,高坐满堂,列座公卿无不衣紫腰金,足饰珠玑。酒至欢酣,醉暖之下,达官贵人们脱了重裘,三五密坐,促膝畅谈。
              这是大司马的家宴,晋公和少将军也属与座宾朋,便都不拘礼节。司马与冢宰陪坐晋公,小辈们自都玩闹去。少将军得晋公授意,也和小辈们聚坐一处。
              吴玠打量这少将军赵雎。他一双眉毛如剑,稍稍一立就飞入鬓角,较之今天那假冒的少三分沉静,多三分锐气,更像个少年将军。
              博敖就坐在对面,伙同他那帮人马,仿佛对峙。吴玠拿眼瞟着他,有意无意笑道,“少将军,今天我碰见个事,有趣极了,和您还有些干系。”
              赵雎一抬眉,“说来听听。”
              “是这么的。前日博敖跟我打赌输了,答应把他跟班借我使唤,不料我正使唤着,有个人忽然来把他要走了。”吴玠一顿,卖个关子,再瞟向博敖,就见博敖脸上微微僵了。
              吴玠见对手变色,这才可了心,续道:“——这还没甚稀奇,稀奇的在后头。少将军,你猜把他要走的那人是谁?”
              赵雎一手挟卮,倾身过来,“你倒说说。”
              “——正是少将军您啊!”吴玠大笑,手指博敖道,“我还想呢,莫不是博敖使人来救他跟班的?那跟班是生得好又颇机灵,懂脸色,会服侍,博敖恨不能是成天把他放手心里捧着,必舍不得他受委屈。不过嘛,我这又一想,博敖使人假充少将军?这是断断不敢的,应不是他,那又是谁呢?”
              赵雎眉心一紧,面色微变。
              博敖这里,已然是青白上脸。
              吴玠这龟孙,竟当着赵雎的面拿话试他!似乎调侃,实不就是给他扣了个假充赵雎的嫌疑?长眼睛的都看得出这少将军个性倨傲,吴玠这是坑苦了他!他辩,倒显得此地无银;可不辩,赵雎心里对他存疑怎么办?
              再者,娄贤那小子给人要走了?可没见他回来过,别是出了什么不测,那他可真追悔莫及了。
              博敖收拾心思,强笑道:“吴玠你也真会瞎想,哪能是我?可是我拱手将人送你的,愿赌服输嘛。”
              他话罢把箸一放,“你们慢聊,我更衣去,即刻就回。”
              这更衣是解手的避讳语,众人自不拦他,他便去了。出殿门外,却不解手,只找个阴暗犄角立住。
              果然,吴玠不一会儿就出来了,博敖轻轻打个呼哨,吴玠便过犄角来。
              “怎么的,找我幽会?”吴玠嗤道。
              “你也有几分拿捏!”博敖张口便斥,“咱们斗是咱们,当晋国来使面什么都说得?你让我怎么把话圆过来!”
              博敖血气上脸,吴玠倒不痛不痒,“玩笑一句,不也说了不会是你?”
              吴玠一顿,又睨他道,“再说了,真不是你?”
              博敖怒道:“不是我!你莺歌巷里逍遥,我可早得知司马要宴请晋公,能不带赵雎?假充他,你赴宴一看就把我拆穿,我做那蠢事?”
              “你轻点声,”吴玠脸色不豫,“我不过拿话掂量你,赵雎放在心上又如何?左不过一个诸侯国少将军,你倒介心得紧。”
              博敖长吐口气,也懒得再和他辩,脸一板冷冷问:“娄贤给人带走了?”
              吴玠道:“踩金马镫的,不知道是谁,可那气派真了不得,不然我能以为是少将军?说话一股子北蛮的味。”
              “这么说是北边来的。”博敖琢磨片刻,“北边来的,朝中现还有旁人?怕不知道是哪家商人子游历来了,不关朝里的事。”
              吴玠忽然道:“朝里有个北边来的质子,长辛的,叫蒙什么……”
              “不是他,”博敖不耐地截住吴玠,“那玩意儿三杠子压不出一个闷屁,哪有什么派头?况且也从没见出来走动过,指不定悄没声死在哪处犄角旮旯了,是他才怪了。”
              吴玠一寻思也觉有理。他记得那人只刚来质那阵子现过身,往后就没人影了。王都公卿子弟没一千也八百,哪有个小国质子交游的份?早不知哪去了。
              “回殿上把着分寸,再说嘴我,当心我让你丢人丢到晋国去。”
              博敖如何老成,毕竟尚是少年,这里撂下句狠话,便负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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