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礼乐始自天子出】
胤六年,靖王刘导伐启,越五年,大胜回朝。顺大势,从人欲,制御华原,一统天下。告庙衅钟,以为大贺,论功计赏,分封诸侯。先古圣王后嗣、功臣谋士、宗室同姓,俱在列者数,以晋、郦、虢、鄜延为强首,共封四百五十五人,如诸星拱卫北辰,统御八荒。
封邦建国、各自为政的帷幕,就此揭开。
【一】
十月霜降,蛰虫咸俯,游廊檐下,草窠子里,全听不见蛐蛐儿隐约的聒噪了。宫城东大道上,着眼尽是粉墙乌瓦,气派夺人,却都和死了一般静悄悄的。
再半个时辰,日头挂上中天,才听得一片吱喳喧闹。这是公卿家的公子们终于放课,一帮哄嚷着出官学来了。
眼见这班小子年纪只在总角,却个个腰金佩玉,足饰珠玑,光鲜气派。岁数懵懂,并不见什么高低大小之分,五七八个一窝蜂涌出来,朝候在道中的一辆马车去了。
人到跟前,马车帘子一掀,露出一张小脸,白里晕着红,也不知是寒风扑的还是马车里炉子烤的。他一只小鹿皮履踩上车缘,朝一班小子招手,“等一晌午了,哥哥们快上来!”
小子们陆续上了马车,排在最末的一个衣着稍朴素些,一手刚把住车轼,就让先前上车的一个小子拦住了。
“你是哪个?许你跟来了吗?”
阻着人不给上车的,正是当今冢宰家的嫡长,博敖。尚不见有甚么过人才干,使威风却已学了十成,这里往轼前一杵,颇有几分派头。
被阻的抬头望着博敖,并不答话。这小子个头较余者要高,也最沉静,一盯人,一双瞳仁炭似的黑而且冷。
博敖是丝毫不怕人盯的,冢宰乃百官之首,除却大司马家嫡长吴玠领的那帮小子,他谁都毋须忌惮,遑论眼前这个。他问这小子是哪个,其实他是知道对方的,只是要折辱人罢了。
“问你呢,哪里来的?”博敖倨傲地打量他,“够寒酸的,长辛是衰微得衣食都济不上你,打发你来哭穷乞讨的?”
车里一班小子都知道车外那人来历,一听博敖的话,哄然大笑。
只最开始迎博敖一班人上车那小孩没笑,他不知车外是谁,只以为是哪个卿士家公子招了博敖不痛快,博敖这里奚落着人玩。他一向是个小和事佬,天生搅屎棍子和稀泥的,这就探出头去打圆场了:“博敖哥哥嘴够毒的,不知道的怕当你奚落叫花子呢。嗳,那位哥哥,外头冷,且上来说话,来罢。”
他说话归说话,竟朝车底下受讽刺的人伸了手,要拉他上来。
车里登时有人作怪:“哎呦,小娄贤!你就这么好管闲事?”
“这是气博敖让你等久了,当外人面给他难堪呢?”
“——别呀!床头打架床尾合嘛!小娄贤里外分得清!”
他们惯常拿娄贤打趣,说他是博敖订下的姬妾,这里立马又有人浑笑起来了。
车里一阵哄笑。博敖却不笑,反冷冷地睨娄贤一眼,一掀帘进里头去了。
娄贤也是愣了。他原不是发好心,只是为帮着博敖收买人心。早先讥诮了车下边那小子一句“叫花子”,寻思着应当不是外人,兄弟间嬉闹不好伤人,得找补回来,这才伸了一手,哪想似是弄巧成拙了。
这小子究竟是谁?
娄贤暗怪自己多事,正要缩手,却不料手掌蓦地给人攥住了。天见凉了,对方手心却滚热。
那小子就势上了马车,娄贤如坠五里雾中,回车里悄悄揪了六卿家的武青,咬着耳朵问:“那哥……那小子哪里来的?”
“你可别混叫哥哥惯了,叫到那小子头上去。”武青笑哈哈的,“你也不分个子丑寅卯,高低贵贱瞧不明白?那是长辛来朝的质子。长辛什么样子你也知道,乡下来的土小子,非和咱们混一处,博敖能情愿?”
娄贤一愕。长辛在诸侯国中是顶僻远的,不怪公子们瞧不上眼。他原也是长辛人,只是父亲行商天下,这帮公子不清楚他家的来处。娄家不留在国中正是因为长辛穷,但娄贤听人这样讲,还是有些羞赧的不好受。
“可,我看他也并没巴结……”娄贤支吾,绝口未提自己也出身长辛。
“那是笨,说句好话都不会。”武青不屑道,“我看使他来质,八成是枚弃子,扔在这了。来日长辛侯哪里不恭谨,就让王上拿他这小儿子下刀。”
娄贤在长辛时从未耳闻过这位王子,料是确如武青所说,让长辛侯当废子放逐到大胤来了。
这么想来又挺可怜,然而在旁的一人也凑首来劝:“娄贤,你可少理会那质子,倘他和博敖陪笑两句,博敖也不会给他不好看,谁教他没个恭谨相,乡巴佬似的玩意也学人摆架子。”
娄贤一时气滞。长辛的王子,在这班公卿子弟口中也只是滩烂泥,足见他乡国长辛多么寒伧。
娄贤忽然出神地想,倘他父娄嬴不是行走诸国的巨贾,又或他不是娄嬴之子,自己之于他们,难道就是烂泥也不如的玩意了?
他终归年幼,这想头也没有盘桓许久。那长辛质子自发地坐离众人,没一会儿,一帮公卿小子就又混闹到一处去了。
“嗳。”娄贤拱拱博敖。
博敖乜他一眼,不理。
娄贤心道:芝麻一点的小事你也要不乐意上半天?又一拱他,他还不理,娄贤顽性上来,索性一个翻身,一下骑住了博敖。
“唉,唉——”
“你再摆一个谱来?——”
“哎呦、哎呦!”博敖给他咯吱得又笑又叫,松口讨饶:“下去、下去!我不置气了——武青快给他推下去!”
这一下,马车厢子里沸了,有起哄的,有助拳的,有拉架的,闹作一团。武青正扑在娄贤背上,忽然撞开了车帘子,无意间朝外一瞟,呼道:“哎?那什么?”
公卿子弟们朝外一瞧,只见道旁两个篓子,盛着红果,个个圆大饱满,有个老妪叫卖。
“这什么时节了,还有这样果子?”一人疑道。
博敖一探头,了然道:“那是南边姜国来的土产,比咱们的特贡别有风味。走,拣两个去!”
小子们正是什么都好玩的年纪,博敖牵头,蹬开娄贤就一窝蜂下车去了。
娄贤给博敖掀翻在一旁,也不急跟去,就不紧不慢起来。待到坐正,车上却还余个人,正是那长辛来的质子。
娄贤对他并无轻视,反还有份同乡的亲切,因是闲搭茬:“嗳,你怎不去?”
他默默不语,半晌才回:“不想。”
娄贤暗忖:你是不想去拣果子,还是不想去贴人冷屁股?然而那质子却闭住口,再不说一个字了。
这人真闷,不怪博敖不待见他。娄贤呆了一会,自说自话:“你不去也对,那果子非涩即苦,看他们一会回来都得呸呸吐口水。”
那小子不做声盯向他。娄贤会意笑道:“你说为什么?你看,那筐满的,要是果子爽口,能摆到日头中天还不见少?”
那小子看向车外。道旁一帮王孙公子,围着两个编篓挑挑拣拣。
娄贤一看之下,把唇一撇,“个个儿家里非富即贵,什么贡品没打肚里走过,跑这来饕餮几颗野果,犯的着吗?这是天儿见冷了,没玩儿的了。”
那质子凝视着娄贤,还是闷不吭气。
娄贤好生没趣,见他不语,心里忽而就生出一股顽劣,就想激他再说句话出来。于是大咧咧往他跟前一坐,“博敖,冢宰家的嫡长,你知道吧?我跟你讲,他可不是稀罕几个野果子,他是嫌我骑着他闹害了他面子,寻个由子避了去了。”
那小子眉心微蹙。娄贤便又道:“我是想告诉你,博敖和别的小子比还是要高些的,你和他近乎两句,他未必不领情,该会给你个台阶下的。”
那小子打量他的目光有些变了。娄贤也料不准他是感激还是自觉受辱,总归自己没有折辱之心。但料这人也不会低眉顺眼那一套,他这几句劝慰权当白送乡亲了。
娄贤见他照旧不语,就便失了兴趣,好比个玩物,耍得没趣就丢开手去了。恰好这当口,博敖一班人回来了。
“呸呸!小娄,你怎没来?该给你尝尝那果子,酸苦极了!”
“是啊!白长那么好看……”
娄贤正待下车去迎,脚踩上车缘,却听身后忽然有声。
“你很聪敏。”
博敖已对面来了,娄贤不好再回转,只脚底一滞,便敛裾下车去了。待到一班小子说说笑笑又上车,娄贤一看,那质子竟已不见了。
“那小子呢?”武青问。
娄贤没答,博敖先抢话道:“想是窘得夹尾巴逃了,有他碍眼,现自去了正好,省得我撵他麻烦。”
娄贤此时半身还在帘外,便一扭头,恰见有个瘦削笔直的背影往远去了,光身一个,够多寒伧的。
不待他缩头,里头就有手来拉他。
“小娄还看什么?进来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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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贤生于豪富之家,自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故而养出一副怠懒性子。然而不同于那些脑满肠肥的纨绔,他天生早慧,学步教旁人早,识字比旁人快,尤其心眼儿分外灵活,家中迎来送往多了,小小年纪便省得人情世故。若非如此,即便有身家,也是万万结交不上当朝重宦家的公子的。
他与冢宰嫡子博敖相识三年,近好两年,依他看博敖的性子,那长辛质子就这么扬长而去,掉了博敖的面子,博敖必不会轻轻放过。博敖此人,生性倨傲又爱奚落人,非得想法子惩治他一番不可。
博敖长他四岁,也没多大,却已是眠花宿柳的老手,那和合坊的花魁粉头,没一个他没把玩过的。这日大雪,一伙子人逃了官学,叫上小娄贤,便往香暖的和合坊来。
小娄贤年幼不识风月,哥哥们都抱着女人,他便坐在一旁听曲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受着伶人喂食。左右一顾,忽道:“武青哥哥哪去了,往常从不缺席的,今儿怎么没在?”
博敖懒洋洋笑道:“呦,忘了跟你说。等会有好戏看,武青去领那戏搭子去了。”
娄贤一见博敖的笑,那唇角斜斜飞着,便知十有八九没好事。好奇劲儿一上来,也不犯困了,就等着看演的是哪一出。
不多时,武青到了,后边跟着个瘦高的小子。娄贤快把这人浑忘了,仔细一认,竟是那长辛来的质子。和上回一样,身上衣料虽好,却缝缝补补的,旧得不成样子。个子虽高,但眉眼低垂着,轻手轻脚地进来了。
娄贤只觉奇了。这小子看着不像那摇尾乞怜的主儿,究竟为了什么心思,几次三番来贴人家的冷屁股?要换让自己如此曲意于人,奴颜婢膝,那必忍不成的。
见娄贤疑惑,一旁的哥哥向他附耳道:“这不是他最近老缠着我们,博敖看他不惯,子真就出了个招儿来耍他,告诉他若来赴席,往后就能同我们一块儿。”
子真看似老实,其实是个蔫儿坏的主儿。娄贤知道准没好事,看着那伶仃的小子,心上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武青把那小子领进来,兀自入席,席间没余的位子。那小子左右一顾,自觉要去犄角站着。
博敖却叫住了他,“哎,头一回来吧?”
那小子步一住,点了个头。
博敖对左右伶人一扬下巴,“去,伺候着。这是贵客。”
伶人们得令,鱼贯上前,如蝶翩翩,绕住那小子。这个摸摸他脸,那个戳戳他腰眼,活似看猴一般。娄贤一见便知道,博敖是早对他们嘱咐过的,就是要给那小子难堪。
一个胆大的伶人半偎进那小子怀里,与他低垂的脸孔一对,檀口圆张,“呦,这哥子生得好俊喏!”
伶人们叽叽喳喳的,纷纷去看他的脸,看罢俱是粉脸羞红,笑作一团。那胆大的竟在他颊上轻薄了一口,他一僵,不自在地微微避开。
伶人银铃似的笑了,“呀,别还是个雏儿吧?”
席间众人哄堂大笑。博敖一嗤,道:“乡巴佬,见过女人么?别站着不动啊!眼睛看着地做什么,这么多花儿,你眼瞎瞧不见吗?”
博敖说罢,随手点了个伶人,“哎,就那个。我许你摸她,随便摸。”
那小子头也不抬,攥紧了拳头,一动不动。伶人凑上来捉他的手,却捉了个空。他避得极快,反手便把那伶人的腕子捏住了,伶人哀哀叫起来:“痛、痛!这哥子好大的手劲儿!”
博敖有些不悦了,“干什么?我让你摸她!你给我露功夫来了?”
那小子甩开伶人的腕子,隐忍道:“您说只要我来,就……”
“那要你听话!”博敖截住了他,从鼻子里哼道:“我要一条不听话的狗做什么?”
那小子僵了僵,手掌握紧又松开,犹豫半晌,终于向那伶人伸出手去。
“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