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坐坐

青姬·节施因
如同读过一页诗卷般轻易地，因用这段文弱的眉色掀开关于周宫往今的故事，她向来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将目光停留在诗的第八年。这时，她是诗悟薄玉的主人，亦如这座静美的宫室的名字，正聆悟着蜚蜚几句的抒情词，太多从前落笔无心的写意，却为后世再读之人遗留下怅然若失的感触。而在不久后，一切都静悄悄的午后，总也静寂的目光诧然落在一位冒失而至、又可见青涩的少女脸上，因没有责怪，只是不在意地摇了摇头，请她进来：“春日里，这样一只小蝶，能飞多高呢？”

青姬·节施因
而青姬没有抬头，甚至没有遥想才人口中这句带着幻想意味而又美好的说辞是否比昔时诗中山水、画中诗意更值得聆悟。在无从记忆置身这座苦病的禁中，已经度过了几载春秋后，那段永也低垂的苦绿色眉脉就不能再与天际线上烟水青的脉河相提并论了：因的眉自始至终没有越过高耸的檐庭，丈量不出纸鸢飞向天空的高度。这是她一生不得而知的秘密。所以，在如此天真地注视下，在指尖与衫衣摩挲的轻响中，竟不免为她浅显可知的结局憾然了。可是她亦如寻常将这句话的尾声打断，回绝了少女的请求，没有疾言厉色又不曾过分温柔地看去，她只是叙述着这里的人都该知道的观点：“无须多此一举，宓才人，庄生晓梦也高不过王庭禁宫，你僭越了。”

青姬·节施因
四月的柳絮仍然稚嫩，弱弱的、垂探进轩窗，把青姬鬓发间独有的闲愁扫去，在日复一日寥落的雨季里，她第一次对「雪尽草芽生」这句诗段有了具象的理解，彼时轻声的疑问是对如此轻薄却饱满的生命力的释义。只是沉疴许久的宫闱，会否总有一天要沾湿少女的衣衫呢？她不知道，也不再固执地否认才人青涩的遐想，因始终认为，在走向属于她们的结局之前，一切慰解都是徒劳的：“也许吧…”青姬抬手替才人把小鬓上的落絮摘下，拈出窗外，很快就随风不见了，像憾逝的露水那样短暂、总是令人惋惜。她忽然觉得有些怅然，甚至是可悲地、打量起眼前这只年轻而笨拙的小萝，她该如何告诉她，偌大的周宫里却只有两只小蝶呢。于是无奈地垂下雨花织就的鬟，静静的笑了：“所以，为了这样伟大的梦想，要努力啊。”

青姬·节施因
细雨很快拂逝了才人离别的痕迹，诗悟薄玉又恢复了往日的静谧。不知过了多久，屏山内已至醒灯时分，足以看见青姬朦胧而轻瘦的身影，未闻蜚蜚如扬州慢调的黄昏夜雨，却是芭蕉先有声，嘀嗒、嘀嗒，从叶片滑落到青阶上，纷扰了一片好月。因终于从一页香书中离眼，看向案边躺着的纸鸢，莫名回想起最后消失在雨中的回眸，彼时才人说的话，已然被露雨泯去，再听不清，可她（宓）的眼睛是那样纯真到甚至有些笨拙地，让青姬很难再相授一句：几载后，惜别故梦，惟余多少恨。
所以青姬只是提笔，为这只小蝶，写下了今日的雨。

青姬·节施因
七月的窗纱内不再伴有轻读的诗声，推开青窗，时花时雨的夏季，这段疏淡的身姿如一日地坐在花影下，为王庭的角落静静地写出一笔润物细无声的哀美。郅妃的到来让她终于抬起不再垂眉，看向这页新绿而清致的衫裥，尤为怀念渌夏里涓细的湖水、或杨柳依依的惜时，可青姬不知郅妃的心梦，实在无法将郅妃的眉头慰解如她（郅）的裙衫那般疏淡的、无有愁皱：“娘娘深爱茉莉，此花便有佐眠的经效，我给您一炉香吧。”

青姬·节施因
秋窗之下芭蕉淡了：她静静地看去，从写绿的叶片上寻找到它的生脉，比因的眉行更为细平。不再留有一寸眼湖在窗外，她提笔，将以花入药的旧方写至结尾，不意探听、只是如常地问：“既然因此而懑，何不做眼不见而心不烦呢？”檀笔轻落在砚台，看向郅妃时，此刻的青姬才真正像一位读故事的人，不问缘因，亦不会遗误结局，却本能地、无力地想要牵住犹比芭蕉叶上更薄弱的命脉了，而她却说：“娘娘，不须再让忧恨之人扰眉，好么？”

青姬·节施因
桐花生长的夏季总是疏雨，但因的心山却是潮湿的、遗忘了春夏的薄暮。若看庭深之中，绿窗之外，打扇而过的风并非静静的，因为是它将这些寻常的对白吹出了憾然的意味：“娘娘慧心凭善，只是我所读过的诗文中常有一句「人各有命」，倘若她当真失仪御前而经受果报，那也是命数之中，无需可怜，总不见得要您时常忧心、愁惘无眠了。”她轻柔地抚在郅妃的手腕，经过亘长的相顾无言后，此刻留白的空静里，弱蝉不息的蜩鸣声为之落下了一个结尾，青姬只是劝慰着：“如果茉莉不解、苦药难消，那么长夜里的灯再暗一盏，会否好眠呢？”

青姬·节施因
湖笔不过一寸方帖，而青姬注定是淋湿谁人单薄衣衫的夜雨，凋零的梧桐叶脉遮住秋窗之内的宵灯和不见潸然的、伏瘦的身影，将昭平八年的夏，当做一笔苦愁写落在少女青涩的眉头，她不能为之抚平。青姬疏旧的目色落在窗外绿美的山水间，那只飞鸟路过斑驳细碎的树影，此时寻寻不静，它也会为芽草尽生的时节而憾然么？答案是不尽然，因为青姬也只是片刻晃神，便不再为不该思往的事迹而停留：“是，寂夜太长，本应以娘娘的好眠为先，但请不要多用，望要少思。”送离郅妃后，青姬又端坐在那扇窗前，读着那一页书文，诗中字句总是一帧帧写不尽的忧愁，而她的眼睛平淡如常，仿佛无人来过。

时间：昭平八年 八月初三
地点：未央宫
青姬·节施因
倾入山池一方砚水时，庭中芭蕉洗尽了绿，青姬垂眉在窗前，任由纱守朦胧了她的身影，而彼时落笔的那页诗选，无论感悟过几个春秋总有着欲说还休的伤怀，写时字句去读，湖笔如约地迟住，这一刻点落的墨迹变成诗人的眼泪，宛如珍珠，穿过往来古今的史河，她为之拭去。小满的到来恰如其时，将青姬润物细无声的愁眼移别，度过斋窗与那一丛宜淡的蕉叶，她说：“这是我第一次细细瞧见你。”

青姬·节施因
她静漫的目光掠过风帘看向那页绒绒的小鬓，像古往今来从未仰见的碗公花，总是低垂着，无端使人爱怜。可倘若须以诗说来尽释青姬的怜惜，仿佛一场诗行里永也写意不出的雨声，纵然太似真的譬喻，也不过是几句无声的感悟，形在眼前却不在心间。而她，不止和花与轻叶、山脉与湖泊，还有细弱的芽草都淋湿过她的甘露，正如此时停住檀笔，望向轻怯的少女时，时常哀惋的眉色也柔和了：“小满，无须忧心，宫中从没有这样的规矩，到这里坐吧。”

青姬·节施因
晴帘垂作碧纱的诗句，将一首关于惆怅的夏末俳句归终，青姬并不出言释慰，而是仍立在杨柳老去的窗案边，垂首让病花的意淡染上了眉行。小满鬓上的两颗珠花难得为诗悟薄玉带来一分盎然的生命感，如流水叩响山石的清脆，似水杉纾色的空濛，使她有些聆静其中。直至她提起郅妃，青姬当然没有错过少女的茫然，又顺从地将那样青涩的息声消散，这时才最终遗笔一支丁香在帛卜，就此绽放、和她的声音一同晕染开来：“郅妃娘娘正苦难眠，难免心忧，想来你也体谅过许久了，小满，会觉得委屈吗？”

青姬·节施因
如何以轻弱的词笔在青姬的眉页写下一行关于宿命往来又复的诗题，她想，也许她的真挚永也无法诠释兰因与絮果的解注，无法为纯善的少女改写本不属于她们的结局，这与那些刻在偈文诗碑上的深意尤为相似：无论是否参透，从来都不可言说，又如同青窗旧雨总是错落在昭平八年的那一处，年长岁久便留住了水堤间哀美的露深。最终，因还是为小满的回答付以无奈的笑，她垂下眼帘，关上睫水边好轻的花，只能憾慰：“这些本不是该受的…往后雨浓时节，你愿意来陪我吗？”那句她并未说完的话，其实是她们本也不该为之落泪的，而青姬却只是静默在这双仍然烂漫的眉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