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洗了个冷水澡,热水放不出来。浴巾只擦了头,不敢碰身体。我坐在电风扇前吹,那些水被吹得溅到床单上,马上渗进被人揉得烂碎的棉絮里。高桥还没有回来。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就这样一去不返。他曾经就这样丢我在旅馆一个晚上,天亮了才又出现。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坐那么久的火车跑那么远的地方,不过是要做一次爱,再被别人丢弃。他甚至都不需要一句重归于好的甜言蜜语,我就自己往他身上挤。他纵使是将我丢在马路边,我也可以被其他人捡走。可他却丢我在这闭锁的空间。我也明明可以逃出去,却死乞白赖地就睡在了这里。过一个看不见黑夜的夜晚,听一晚上马桶漏水的声音。
高桥回来了。“我突然想起来,你这次过来,许文清她知道吗?”他推开门,把餐盒搁在桌子上就问我。他不开灯,也没有磕碰桌角。
“我跟她讲我过来南京,出差。”
“她知道你来找我吗?”
“不知道吧。”
“她肯定知道。”高桥边脱裤子便递过餐盒给我。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就好像许文清跟我说,“以前我教你们班,是不是有个叫高桥的,考去南京了?”我说不记得了。“你肯定记得。”
那种语气,如出一辙。许文清问我,不过是试探。她哪里会记不得高桥去了哪。那是她当班主任带的最后一届。而她又是那么喜欢高桥。甚至一度想收高桥做干儿子。
她一点也不喜欢我,因为我和她一样优柔寡断。她就爱高桥那种说一不二、斩钉截铁。
许文清还把高桥带回家吃饭。下雨天,淋得湿透了,他就让他在我们家洗澡,让他换上她亲手给我洗的内裤衣服,让他饱满硕大的阴茎撑挤它。她站在厨房做菜,可耳朵却凑墙听着浴室的水声,听搓香皂、手指划过腋毛胸膛阴囊的声响。
她给高桥夹菜,当着我夸高桥。我和他面面相觑。我看他的眼,是柔情似水,他看我的眼,却平波万里。许文清也看高桥,她看高桥的时候才像个女人。她穿那件桃红色的薄毛衫。只有高桥说,好看,好看。
我看得出许文清的双腿已经生风了,那股风从饭桌底下席卷上来迫切地想要把高桥挟进去,化成水,又结成刺冰。每一次高桥都像是在劫难逃了,可每一次,许文清又都那么放虎归山。因为她只要多看我的脸一眼,就前功尽弃。但其实我知道那并不是我的脸,只是长在了我身上而已。
以前读书,高桥总是低着头,有气无力,似乎一推就倒。可你看他眼睛,那么坚定,就像是巫师,让你骇得倒往后退了几步。只有在做爱的时候我才觉得高桥的身体像是被唤醒了复苏了。他所有的力气好像都拧成一股绳,他用那根绳把人捆绑,把人抽打,把人勒紧成球吊下悬崖。他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站在山顶上看,仿佛只是看一出沉闷的戏。他一松手就可以抽离,没有任何束缚感,也不会心怀愧意。
我在南京郊区的那个小旅馆住了两天。不透风不透光的屋子里,和他一同睡去,醒来做爱,饿了吃饭。那浑浑噩噩的脑袋就下冲下马桶时候旋转的水涡,从涨满到干涸。我们两纠缠着吸干彼此的身体。这过程都不用多说一句话,两个人刚耗得筋疲力尽下一秒又迅速地坠进去。他不提他的近况,我也不讲我的过去。我们用无休止地做爱来填补这些年不相见的空隙。
直到要走,赶夜车前的一个小时做完最后一次爱,已经收了场穿好衣服,我却又不自已难过地扯下他裤子来。我用嘴去含住它,却怎么也硬不起来。我求他做最后一次吧,我帮他,只要出来了就可以。他呆呆地坐着任由我摆布。我哭,眼泪已经全落在他的阴茎上了,冰凉得让他迅速肿胀起来,那些泪水落下来让我想到了许文清的头发,它们都一样脆弱,同样不值一文,无人怜悯。我突然胸口恶心,像是被人钳住了胃,把嘴挪开,顾不得清洗,顾不得抹去眼泪,推开门就往外面跑。他没有一点要留我的意思,也没有追出来。我拦了车,风在我关门的一瞬被拦在了门外。我让车往火车站的方向开。天色已黑,我来南京两天,却还未曾一睹这城市的容颜。我恍恍惚惚看着后视镜里映着的那栋远去的小旅馆的影子。它的头上有一颗圆月亮。不洁,是浑黄的。就像是屋子里的马桶壁那样。就像是,烙在高桥胸口的那块烟痕那样。
高桥以前说,如果他找到了一个要和他过一辈子的人,他就不会再让那个人用烟头戳他的背了,就戳他胸口,而且只戳一次。
那烟头烫出的月亮,贴着心脏。
我踏上回程的最后一班列车。是夜车,在卧铺车厢里。我用头抵着窗壁,玻璃浑浊,什么也不曾看见,我只想砸碎它。
我忘了因为那是夜。没有光。
许文清并没有因为我的回来而显得有什么欣喜。她也不问我究竟去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但她像是洞悉着一切秘密。她炖了排骨,我吃不下,便回房。后来在家中昏过去。被送到医院,又回来,吊了这一周的点滴。
我一点也不想动用我的嘴。仿佛说出的每一字句,咬噬的每一物件都是肮脏。
她出门去给别人上英文课。我爬起来,经过她摔碎瓷碗清理不够干净的地方,赤着脚,虚弱地踮过去。我把上月拍完的胶卷拿出去洗。影楼的老板和我很熟,借我他们地下的暗房。
我小心翼翼地处理,定影后冲着清水,又将它们悬晾在细绳上,用压缩海绵擦拭。那张许文清穿着桃红色薄毛衫的相片最过显眼。那是她心血来潮让我给她拍的,那时候秋天还没到,夏天正要过去,天才转凉一点点,她就迫不及待地要穿起她那件薄毛衫了。那是她二十几岁穿出国去的衣服,她们都直夸她美,大概我父亲也曾因为这衣裳夸过她美,可我除了看到不合时宜的装束和那样别扭的打扮,丝毫不觉得美。她或许是美过的,可这美绝不可能美上几十年不变。世上没有这样的东西。她自己也从不相信,可她却又不肯接受。她是撑破了毛线也想穿它,她和我一样笨拙,自投罗网,自讨苦吃。
她把我的内裤全洗了晾在外面。我曾隔着窗帘看它们,被风吹倒在一起,那三条的影子黏成一条,宽大粗厚,映在墙壁上,就像是一顶帽子。人人都可以戴他。许文清可以,高桥可以,我也可以。
她脾气时好时坏。小时候她教我背英文,她自己录了磁带,不在的时候就让我反复听。我一松懈她就用织毛衣的银针抽打我。她曾经想让我出国,然后把她也带出去,可她后来信不过我。她说我的眉目越长越像我父亲了。
许文清把有关父亲的物件全都焚毁。照片、日记。我没有一丝关于父亲的记忆。我只得摸着自己的脸,对着镜子画胡,想象父亲。那个可以一只手举起我的男人,那个可以让我骑在他脖子上的男人,那个可以用宽厚的肩为我挡风的男人。
我开始四下寻找这样一个男人。从我对这个世界有认知开始。
到最后我发现其实我只是需要一个男人。他已经不需要任何标签符号了。他甚至可以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只要他是一个男人。就好。
直到十八岁,我都还一直和许文清同睡一张床。她夜里总说梦话,垂死挣扎。她早些时候还会来月经,那些腥臭的浓红就在睡梦中污染在床单上侵犯到我。我小心翼翼地用水冲洗掉,装作不知道。
我嗅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不是染发剂,不是内裤,也不是廉价香水,而是衰老。那气味是连筋带骨的,直冲鼻息。那气味就算抹上再多其他防腐剂,也掩饰不掉。
她没课的时候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客厅。也不放碟片,也不听声音。她就在那被过滤成黄昏颜色的光线里沉默。我和她生活,从来也不需要多说一句废话,一个讨巧的词。她不是那么好相处,但也难不到哪里。
她记性越来越差,可那么多年了,却都看不上眼任何其他的东西,非要死死守着那些看不到的。她一生一世都是把自己困住了的,她还想把我也一同困住,像缠满树的枯藤,只因我是父亲的儿子,只因我长了他的脸。我突然怜悯起她来。她已经老得不堪一击了,却仍旧那么执拗。她早已不是鲜艳的桃红色,她现在只属于苍老的夕阳,是黄昏的颜色,马上就要坠入深夜。
她有时也会惦记起高桥。她说这孩子也没有父亲。这世界男人都跑了,儿子留给女人去生养。她只是自言自语,问我的时候少;即使问我,我也不知道。她的身体不再如从前那样年轻。她已经绝经了。她的阴道马上就会硬得如隔夜的面包。
我扭过头去取下那张她的照片。撕成碎片。我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原来已经那么的老。她从来不去听别人在她身后嗤笑的流言。她对自己刻薄到一无所有,唯能死死紧抓我;而我呢,我又能抓住谁?
我只能抓住许文清了吧,狠狠地抓住,然后和她一起沉坠。
我其实和许文清都是同样的人。尽管我厌恶她。可我却正在变成她。有很多东西,或许我们两个都已经是不相信了的,可我们仍要学会自欺欺人。
我抢在许文清之前回了家。照片还悬挂在暗房。我一点也不想把窗帘拉开,可我不得不掀开一小角去收回内裤。它们像红旗一样已经飘荡在外面好几天晃得我眼疼。我把它们打包了收起来装进旅行箱。我说不准下一次什么时候才会再出门。可我猜想一定不远了。
许文清回来就冲我嚷:“你猜我今天在菜市场看见谁了,高桥他妈,她跟我说高桥就要结婚了,下个月,他通知你了吗,你那时候不是跟他玩得很好吗?他怎么没通知我,我可是教过他的呀……”她说到后面,越来越像是自言自语了。她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的那张脸,吓得又摔碎一个碗。那碎片晶莹剔透,剜下一块老肉,贴上一张新皮。
我正搂着许文清入睡,我搂着她,正如高桥搂着我。我们面朝那条橘色窗帘布遮挡的外界。我们看得见染过颜色的天。还有那颗圆月亮。还有那颗饱满的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