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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文明行星改造标准被普遍实行后，玲白的旅行再没从前那么刺激。她曾涂上菌膜拾捡放射宝石，踩着步行球穿越硫酸海，震晕紧追不舍的巨型飞蜥，冬眠度过氢氦冰风暴......
　　现在，她却很难意识到自己身处星系边陲。雪花闲弹般在脸颊融化冰凉，路灯晕染的晶莹行道沙沙细语，柔软慵懒的天地，与故乡冬季没有两样。
　　险些撞上顽童堆起的红鼻子雪人，玲白回头打量了一瞬，拉紧兜帽加快步伐前进。

　　昏昏沉沉。清晨的海声莫名在意识里搁浅，中午电视上说周边地区月的添置已近完成，夜幕里摇曳往复的影子不期然也如浪一般嘈杂死寂了。还有多远？
　　她此刻只想找到那酒馆，完成对新星球调制体验的期待循环。接着去旅店一觉睡到正午，忘掉野蛮生长了整天的思绪。而导航明明显示......
　　“客人请进。”

　　尖细的声音从身后雪堆传出，矮小的酒馆老板赌气似地反复抵撞木门，仍挡不住积雪回弹。
　　玲白急忙翻出喷雾，融化了封门银沙。
　　“不愧是诡计多端的人类。”老板难以置信地将门开开合合，地面随之消融出深褐折扇。

　　“分子机器能管一周。但门往内开应该更能解决问题。”她牵着好奇的目光收纳了喷雾。
　　“哦，这里以前没什么水汽，不过那确实挺久远了。就怪今天太尽兴，没时间打理。”老板终于耗尽对防雪门的好奇，“快进来吧，我们在玩游戏。败者会死掉的那种。”
　　玲白抖擞几下背包，迈进酒馆，“赢家免单？”
　　“刚才......哦，当然可以。”老板咽了口唾沫，“刚才说的死亡当然不是物质毁灭，嗯......反正我现在就是死人。”

　　灯火拮据，墙壁桌台稍远便没入混沌，依稀有个伏案呢喃的醉客。玲白从气味判断当地的酒无关醇酯。
　　跟随到角落，吧台对面，光束倾洒向一张橙灿圆桌。夺目侧余，族类各异的围桌酒客齐齐看将过来，颇像幅名贵油画。
　　“人类？”领口露出鳞片的钢心族青年嘀咕道。
　　老板投去几组紧切眼神，转而劝阻玲白：“城里来的稀客，没必要掺和这种乡巴佬娱乐。今天活动日，饮品都是两折出售的。”
　　灵智族酒客冷哼一声，耳鬓冲出的翎羽微颤。

　　“能免单还打什么折。”玲白毫不拘谨地坐到空出位置，“怎样才算赢？”
　　“很简单。”不寐族酒客叩了叩桌面，用极虚弱的声音解释道:“谁承认自己不能算作活着就淘汰，而最后留下的视为胜者。”
　　“像是病毒保护组织的反面？”玲白蹙眉压下浮现的荒诞，“可共和国内的智慧生命，无论怎样签字愿作食品或手办什么的，都不具效力的。”
　　“不会改变什么，”钢心族客人几乎瞬间接话，“游戏而已，规则和输赢都只属于游戏。镜花水月，从来如此。”
　　一声沉闷巨响，安静随着连通变了调，雪片飞舞着涌进屋子，掩护寒冷抓过玲白的脚踝，像不满被忘却的恶灵。

　　老板奔去打理，没几步传来醉客打喷嚏和酒瓶摔碎声，紧接着，另一扇窗户也不堪地撞向墙壁。
　　酒客们交换眼神，灵智人则勾起嘴角私语，像是恶毒的嘲笑后，闭合双眼阴沉下来。
　　一位老态龙钟的客人无言站立， 咕嘟嘟喝完两杯酒，才拍拍旁人肩膀，醉醺醺道:“该你了，小子。剩下环节我的就跳过吧，有点，嗝——，小事。”
　　钢心族青年目送着愣神片刻，缓缓开口:“我认为在座的各位都是死人，是因为各位失去了本心，而只是窃取了本体之宣称的赝品。”

　　玲白早将意识连接网络，在专属AI的辅佐下检索百倍于众人对话的信息。仍令她意外的是，周围酒客对如此发言没有任何意外。
　　“一个单细胞生物，一般人不会将其四海散布的分裂视为同一存在。而至少在座各位的生命之始，编码你的遗传物质第一次完整出现于世界时，都是一个未分化的全能干细胞。它，你的‘心’，作为最开始无可争议的本体，塑造了你的一切。可它现在怎样了呢？早就被拆解抛弃，消失于黑暗了吧。”
　　青年犹犹豫豫地将手伸向酒杯，中途却放弃了。

　　“你们无论失去多么重要的东西，剩余的，无心的躯壳都一定要盗用已死本体的名号，恬不知耻地假装继续活着。而我的民族，世世代代，都在以钢铁的意志守护自己的心和国家的心，失去心的，类人非人的存在，都会很快自行或被同族毁灭。这就是我们有资格自称活着的原因。”
　　玲白这才感受到青年的直视，而她正撑着胳膊，怀疑是否是该鼓掌的场合。
　　只有靠墙几位酒客懒散地举起手。
　　“新增淘汰一人。”裁判语气的酒客喊道。“失败者，还有反复死掉的几位有话想说吗？”
　　“胜利无望，还是专心旁观吧。”
　　“我没意见。”
　　“其实没有前几位的故事吓人。”

　　“那就继续下个环节，”裁判随手给辛苦归来的老板打了个招呼，“四号，你要指定谁来反驳呢？”
　　“当然是新来那位。”青年掌心朝上指向过来。
　　玲白交叉双手，把身子往前拉了拉，陈述酝酿已久的回答。
　　“首先，义务教育课本上都讲过，生命是信息控制物质的复杂系统。而复杂量级差异过大的系统，不应该也无法等同地考虑。从智慧生命的层级看，单个细胞不具备与其使用同一标准的信息意义。
　　其次，以完整信息首次出现作为生命起始节点，犯了脱离物质论信息的错误。一个智慧生命的遗传信息可以瞬间复制千万遍，但没有物质系统的建立，自然不该认定增加了千万个智慧生命。以人类标准为例，其生命并非从受精卵形成，而是从胎儿脑部有神经活动的时刻开始。”

　　“唉，人类。果然是这个调调。”靠墙酒客的叹气连成一片。
　　“想听人类洗脑的话，我们完全可以七点回家看电视。”
　　玲白当然没打算让对手在理论层面对琴哞牛地纠缠，继续道:“系统内单个细胞对其组成的生命不具有必要性，正如文明内单个智慧生命对其不会有必要性一样。据我所知，钢心族和人类一样，都有过‘殉’的历史。只是钢心族更为刚烈，某个部落的统治王族死亡后，臣民都要以自杀的方式死‘节’。这一度成为文明衰弱，几近灭亡的原因。
　　直到一位君主决定将守护‘心’的民族认同往个人层面偏移。从那时起的符号和理论代代加强，才有了由胸口向圆心，愈发致密的层层鳞片来保卫一个细胞的，如今的钢心族。”
　　“我认输。”青年早已放弃，选择起身离开。

　　玲白自知没有安慰人的才能，加快语速讲完剩余部分:“即便如此，一个细胞的意外总会比一群细胞的意外更难以避免。失去‘心’的人，或自我了断，或被纠察处死，造成无数悲剧与损失。再后来，钢心族废除了检测‘心’有无丢失的机器，还为意外‘亡心者’提供移植服务，让他们承载捐献人的‘遗心’活下去。
　　但仍有一类人不得不赴死，那就是声称自己不需要‘心’，甚至破坏之的人。”
　　门被风重重地关上。
　　玲白已没有力气观察更多，只听见灵智‘乌鸦’嗤笑的出气声。
　　“那就直接开始我的回合吧。”不寐族酒客以嘶哑而气若游丝的话语，倒逼大家安静。

　　“我认为在座的各位都是死人，是因为各位都要睡眠。”不寐人努力掺了几处幽默语调，“睡眠构成了意识的中断，而中断和结束都相当于连续集的断点，在本质上没有区别，在当时也无法做出区分。
　　一台关闭了的机器会永远关闭，还是可能再次打开，功能可行只是必要条件。一台永久关闭但可以开启的计算机里的电子宠物，抑或一位永久睡眠但理论上仍可醒来的植物人，还能称作活着吗？当然不能。故意识的中断状态与终结状态性质等同。
　　也就是说，每天都经历睡眠的各位，大约三分之一时间是死人。”
　　“听困了。”靠墙酒客的哈欠连成一片。
　　“先睡一觉，决赛叫我。”
　　裁判纠结地挠头，“只认定三分之一的死亡，不太合规则的感觉，那还需要反驳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