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将眉毛,鼻子,嘴巴都拆开来看,我是像阿耶的。可若放在一起,便很难看出圣人血脉。因为我的眼睛,太像白小桃了。杏眼生在女子脸上,是溶溶如月的清丽。生在儿郎脸上,却平添许多稚气。莫说同岁,就是序齿更幼些的弟弟,也比十三郎看起来更稳重,更练达些。
人如其貌想必是件好事,可惜明宫里这么想的人屈指可数。皇胤生来就该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倘若没有,那催也要催出来。婵娘这么想,张师傅这么想,阖宫上下指望着这位小主人的都这么想,只有白小桃不这么想。
白小桃想,这么像我,不等于我多活了一辈子吗?还姓上李了,赚大了。
白小桃生来多病,又承什么高人另眼相待,非要送给她一顶克夫的帽子。她受宠若惊了大约一炷香的时候,就决定进宫嫁给天子。如果天子被克死,那就是老天执意要降大任给她,白女侠只能肩负重任,替老天清理门户。如果天子命硬,那就轻省多了,把余下的寿数数完也就完事了。
余下的寿数不算多,病痛却一日甚于一日。寒冬里白小桃病的厉害,想着索性自己走了算了,不受这劳什子的苦。天气回暖,痛楚稍解,又舍不得即将到来的春日了。
春天多好啊,曲江畔的柳絮会扑到每一个小儿女脸上,管他是天子还是奴隶。
柳絮停在白小桃的发髻上,白小桃垂下手,团扇啪一声掉在地上。我正坐在她身侧吃一碗加了醴酪的樱桃,转头唤阿娘,没等来回答,便爬起来看她的脸孔。窗外的惠风正暖,她额前细碎的绒毛随风轻轻地颤着。
御医问了我很多问题,张师傅问了更多,我不知道他们非要问出什么来,答来答去自己也厌烦了,总想着要躲。越躲他们越要找,越找我越要躲。很快,整个明宫能藏身的角落被他们搜罗殆尽,但没关系,我可以往屋脊房梁上躲。
沉香亭不高,檐角却格外阔大,又飞翘如鸟翼,足以遮避小儿的身躯。我常躺在金瓦上,望着渐行渐西的落日,静静地消磨掉一两个时辰的时光。倘若霞光散尽了还不回去,含凉殿的宫人就会出来寻我,他们不光自己寻人,还会联合各宫爱心人士一起出动,队伍集结得越来越长,喧闹得如同节日一般。我常常听见寻人的队伍顽笑着经过,新朋旧友的寒暄声里会突然插进一声“十三郎!”。
十三郎脚下一滑,差点没被这一声吼震下去。
他们没发现我,只是突然想起了这不是在散步,还另有职责。
倘若白小桃还在,一定嘱咐我每天都躲得远一点,好教她也能混入其中,交上好多好多朋友,吃上好多好多点心。我一定会反驳,为什么不是阿娘去躲,我也想交朋友吃点心。她就会理直气壮地敲我的头,要是事发,圣人是你亲阿耶,最多打你一顿。换作我可是要挨骂的。
她不再需要我作幌子了,但我总觉得,我还在做她的幌子。她这会子就在人群里,举着松明,吃着青团,牙齿都黏在一起,还要把圣人预备将时家那个顶漂亮的女娃指给十三郎的内幕消息卖出来。
她总会忘记,这是天子的宫闱,不是巷尾的茶摊。在这个鬼地方,快乐会招致嫉妒,嫉妒会招来人祸。毕竟这里几乎所有的快乐,都被宫规剔除在外了。
自有分内之人适时撞破这大不敬的渎职,勃然大怒,顺理成章地惩治几个首恶。
而幌子得比勃然大怒更怒,怒斥内侍省以下犯上,我母丧未过就敢对我的宫人下手。什么首犯从犯,分明就是打量着主幼可欺,想栽赃给我。再不放人我就要去告状!告皇后!告圣人!试试看这鬼地方是向着你还是向着我!
那天从内侍省出来,外头正唧唧喳喳吵得热闹。待到靴尖刚踏出门槛,不及落地,这群雀鸟立刻振翅而起,四散而去。我抬头,看见天色青得很是可爱,只是安静太过,让人心里空落落的。
我知道,白小桃走了。
——
陵墓,丧仪,陪葬,谥号,一样样流水般从我眼前经过,却样样不必经过我。圣人的妾在十三郎的娘之前,这是亘古不变的天理,天子也不能改的。 这个天自大得很,觉得所有人都亟待他的盖棺定论,所有人都乞求他赐予的名分。那便赐吧,美也罢恶也罢,粉饰也罢,污蔑也罢,爱赐什么赐什么。
白小桃知道自己是谁。
什么妾,什么娘,什么克夫,什么殊色,什么白家,什么李家。
白小桃就是白小桃,天上地下,四海列国,没有第二个白小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