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最宝贵的财产之一是思想，不象我们狐狸，看见好吃的就吃，看见好玩的就玩， 
不分轻重；人做事往往瞻前顾后，计较得失，很少有人不顾一切，不计后果。随着年龄的增 
长，这个特性更是显著。” 
　　“狐狸只会暴露最真实的本性。而人类极善于伪装，他们可以在暗里勾心斗角，尔虞我 
诈，表面上却称兄道弟，亲热无比。虚伪成为每个人保护自己必备的面具。” 
　　“人类或许是世上最聪明的物种，智慧与努力使他们有衣服穿，有美味吃，有房子住， 
真的很伟大；然而世上最不快乐的恐怕也是人类。他们总有好多的烦恼，我们做梦都想不到 
的烦恼：比如穷的想变富，富的想变更富；又好象丑的想变美，美的想变更美。总而言之， 
狐狸的世界简单多了。” 


　　所谓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诌。这些道理听白姐日日夜夜地在耳边复述，我终 
于耳熟能详，倒背如流。 
　　与此同时发现修为也随之大大地提高，体内时常有股气息蠢蠢欲动，不时地试图破茧而 
出。白姐说这预示着我将达到修炼狐狸精的第一阶段 – 自如地变幻人形。 
　　那关键的一天，倾盆大雨，雷声轰鸣。往常这种日子是我顺理成章偷懒的绝佳时机。那 
天却被白姐从可爱的洞穴中拖出，置于空旷的荒野。瞬时便被淋得浑身湿透的我不停甩头抖 
身，妄图甩去毛发上的水珠，赶走难受的湿意。 
　　忙乱之中无意间瞥到白姐的身影。 
　　只见她紧闭双眼，右手放于胸前，呈兰花指状，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围绕我莲步轻 
移。我被满头满脑的大雨打得呼吸不顺，思绪混乱，压根没有意识到自此刻起，我的“狐” 
生将会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模样。 
　　白姐的步子越走越疾，双足渐渐离地，最后只感觉一层白色的圆圈将我团团围住。说时 
迟，那时快，白影在我正前方陡然顿住，伸出右臂，食指正对我的额头中心。我听得她一声 
大喝：“此时尚不变身，更待何时？” 
　　电闪雷鸣中，我只来得及感到全身热血涌入脑门，便心安理得地昏厥过去。 
　　再次睁开双眼时，已是风和日丽，天地万物恍似重生。而我，也已脱胎换骨。 


　　接过白姐一早就为我准备好的镜子，我终于看到了幻化成人形的自己。 
　　一身红色纱衣包裹着玲珑有致，纤浓合度的玉体，微风吹过，衣袖舞动，飘飘欲仙。向 
上缓缓移动视线，只见入鬓的双眉下是一双单凤眼，黑白分明，如樱桃般的小嘴娇艳欲滴， 
标准的鹅蛋脸将我的五官显称得更是精致妩媚。反复地欣赏自己的容颜，心中再次肤浅地涌 
现死而无撼的感慨。

见他三拳两脚便把那群贼人收拾得鬼哭狼嚎，作鸟兽散。场面倒是霍然冷清不少。 
　　我腰肢一摆，步履轻盈地走近他。终于正视。 
　　果然气宇轩昂，星目剑眉，这些倒也罢了。最不容人忽视的是他的“气”，桀骜不驯， 
傲然视物。绝非平庸之辈。 
　　我打量他的同时他也打量我。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眼里的惊艳与折服。 
　　视若无睹。因为那时，我还不在乎他。 


　　倒是原先的主角，却被冷落在旁的小姑娘，不耐起来。走向前，不对我，对他，“多谢 
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贪早，赶着到集市卖花，却不料遇到恶人，若非公子…” 
　　她红了脸，也红了眼，抽泣不已，妄图“公子”的安慰，更妄图英雄救美，成就佳话。 


　　一味冷眼旁观。即使尚未修炼“念心术”，也完全明白她的所思所想。人心虽然难测， 
却往往被贪婪的欲望出卖。 
　　我也不恼她压根将我这个真正的大恩人当作隐形。白姐早就告诉过我，狐媚女子必定是 
其他庸脂俗粉的眼中之钉。 
　　如同看戏，猜测“公子”将如何作答。拒绝是毋庸置疑的，因为，我在。 
　　“姑娘不必如此，我原意并非救人。只是那些家伙碍眼而已。”语调与言辞一般的淡漠， 
与相貌一般的狂妄。 
　　小姑娘显然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应答，幼嫩如她，怎会是他的对手？ 
　　我，也许，可以尝试。他，激起了我的斗志。修炼狐媚已久，却苦无用武之地。若以凡 
夫俗子作为目标，胜之不武。 


他，不是凡夫俗子。 
　　而我的失策，是忘记了白姐的故事 - 爱情与狐媚，并无关联。 


　　“你卖花？”他突然开口。不要说正发呆的小姑娘吓了一跳，连我也是一惊。 
　　“是，是…” 
　　“那我全买下了。” 
　　小姑娘欣喜若狂，以为他为了帮她，才买下她的花。 
　　待她收了银两，才发现花篮已在我的手中。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送给你。希望你会喜欢。” 
　　生平第一次有人送花给我，是个男人。我思绪澎湃，感觉有点混乱。一时无言以对。 
　　他再走近我，使我俩的距离不过一尺，“我叫殷翔。你的名字？到哪里可以找到你？ 
” 
　　我突然生气了，他是我的猎物，为什么此时却是他如此自如地控制局面。 
　　退后一步，不再任由他影响我的呼吸，“我不认识你，也不认为你救了我。萍水相逢， 
所以也许，没有必要再相见。” 
　　“我喜欢你！” 
　　彻底被忽略的小姑娘以手遮口，适时地阻止惊呼。然后拔腿狂奔，远离如同怪物的惊世 
骇俗的我们。 
　　没有人拦她。（世间的道理就是如此，到了该退场的时候，决不会有意外。） 
　　我当然理解。在现世，迂回含蓄才是美德，哪有人如他这般不羁。 
　　我身为妖精，依然被震住。 
　　不相信白姐梦寐以求的爱情，竟让我轻易获得，是，真，的，吗？ 
　　他就在面前，我无法使用瞬间移步，怎么办？难道要效仿小姑娘的“拔腿狂奔”？ 
　　是的，本能告诉我，眼前这个人及其危险，即使再不甘愿，也得承认或许连我，都不是 
他的对手。离开才会安全。 
　　又明白他若不放过我，我绝对无法象小姑娘那样轻易离开。最糟糕的是不可使用法术。 


　　幸好白姐的呼声打破僵局，拯救了我。只可惜也让他得知了我的名字。有得有失。 
　　仓皇出逃，连那篮花，也洒落在地，不及拾捡。 
　　他在我身后，望着我的背影，信誓旦旦，“明日戌时，我会在此处等你，不见不散，红 
儿。” 
　　那声呼喊，简直惊心动魄。这第一回合，原本以为我有胜算，未料转眼便成败局。 


　　白姐的修行，是我再炼五百年也不及的。她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在寻我之际，故 
意大声叫嚷，而非千里传音。 
　　她巧妙地救我脱离困境。 
　　我对她，又一次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愧是狐狸精中的翘楚。 
　　但是，她居然要放弃，为了一个男人，为了一段未卜的爱情。 
　　我依然替她不值，妖精的一生，不就是为了得道成仙吗？

若是有缘，千里也会相聚。 
　　临别时他问我如何可以见到我。我想一想，告诉了他现今居住的洞穴位置。原是不可如 
此冒险。却惟恐失散，再不得相见。 
　　轻飘飘的步履，轻飘飘的身躯，轻飘飘的心情，轻飘飘的我。 
　　我对自己讲，这么高兴，因为终于找到了旗鼓相当的人。 
　　这个想法维持到我猛然意识起，刚才的相处中，我似乎完全忘却使用任何迷惑心志的法 
术，更不要提狐媚的施展。他固然为我所吸引，我却付出了同样的代价。 
　　第二回合，胜负不清。 


　　回到家中，立刻开始盘算如何说服白姐同意将洞穴变幻成茅屋。 
　　没来得及等我主动寻她，白姐已来到我的洞穴。带着一种我从所未见的愉悦轻松。 
　　她开口，“红儿，我等到了。明日便是杜郎寿终正寝的日子。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这么快！ 
　　我呆若木鸡。不知该不该向她道贺。 
　　确实滑稽。道贺她与情郎共赴黄泉？抑或道贺她即将投胎，成为真正的凡人？ 
　　我惨笑。无法作答。 
　　白姐过来拥抱我，“不要这样，好红儿。我知道你舍不得，白姐何尝舍得你？” 
　　舍得的。她唯一舍不得的是她的杜郎。 
　　奈何我欠她良多，连怨都怨不得。只能任那朝夕相处的每一幕在眼前流转，无法重来， 
也无法挽留。 
　　“听着，红儿。从此白姐不能再伴你左右了。但我会将我四百年的功力转加你身。也就 
是说，只要你稍加融会贯通，无须再经漫长的岁月与等待，便可功德圆满了。我做不到的， 
你替我继续！” 
　　未等我完全领悟参透她的话语，白姐已摆出姿势，将手指对准我额头中心。 
　　除却感情，她对所有的一切皆早有准备，胸有成竹。 
　　没有时间思考了，一股巨大的能量涌入我的体内。天旋地转。 
　　在昏厥之前，我听到白姐的声音，最后的一次，“红儿，我此刻即去伴随杜郎。你要答 
应我，今生我得不到的爱情，你定要获得，这是我最后的心愿。希望你幸福！” 
　　我答应你！白姐！ 


　　睁开双眼，有点诧异今天怎么不是白姐将我唤醒的。 
　　感觉神清气爽，精力充沛。心想亏得这一场好觉。 
　　伸了个懒腰，却触及放置于我身边的一封信笺。是白姐娟秀的字迹。 
　　我猛然忆起昨日发生的一切。莫非白姐已经…？ 
　　念及此，迫不及待地拆开那封信，微弱地期待发生奇迹。 
　　“红儿：此信实属蛇足之笔。然心中无限依依之情无处宣泄，盼以此留于你作为最后的 
纪念。近两日虽是多事之秋，却也察觉你命中相属之人似乎已经到来。真正希望你在修行圆 
满前得到他的爱情。固然他此刻确实为你吸引，但所谓爱情，应当更为深刻。必须在他得知 
你的身份后，依然心无二志，才可算得真爱。他爱你，因为你是你，如此的纯粹，才配得爱 
情。就如杜郎对他今生的妻子。白姐的希望，寄托你身。 
　　至于你我之间，缘分已尽，留恋无用。红儿，好自为知。祝你幸福！ 白姐绝笔” 
　　我泪如泉涌。 
　　生平第一次流泪。竟如同报恩。 
　　终于承认，缘起缘灭，不得强求半分。 


　　在杜元的家中找到他与白姐的尸体。白发红颜。时间更改容颜，却无法撼动真情。 
　　我将他们入土为安。跪拜于墓前，喃喃祷告，“白姐，祝你来生得到幸福，有情人终成 
眷属。” 
　　环顾四周，天地间仿佛只剩我一人。无限的孤寂。我不寒而栗。 
　　忽然感到附近有人类的气息，似乎正是殷翔。尚来不及惊讶果然突飞猛进的修为，他已 
来到身边。 
　　“红儿！”他站在我身后，我从他的声音中感到他的震惊与怜惜。 
　　终于有人可以听我倾诉了。我急切地转过身，贸然抓紧他的手臂，如抓紧浮萍。 
　　他怜惜地抚摸我的脸颊，拥我入怀。 
　　这，便是他的气息；这，便是他的胸膛；这，便是他的心跳。在我孤苦无依的一刻，他， 
拥我入怀。我无法推拒，更不想推拒。就让我，贪恋此刻的温柔。

　他大喝一声：“何方妖孽？速速现形！”电光火石地，自袖口抽离一张符咒，口中念念 
有词，“急急如律令…”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不见半分生涩滞顿。若非高人，如何可以？尚不及深思，已觉胸 
口炙热，呼吸不顺。暗自心惊，莫非我的功力在他之下，竟抵不住他符咒？ 
　　所幸他仍在找寻那未知的目标，我瞅个空隙，逃入房中。 
　　喘口气，方有时间细想全部过程。 
　　如我一般，殷翔也发现了妖气。然而不对劲，绝对有些环节不对劲。 
　　是什么呢？我心烦意乱，好似感到有一件重要的物件遗漏了，而我却被蒙上双眼，无从 
寻找。这种无力感，难以言喻。 
　　一边回想，一边下意识地将手抚上脖子，感觉有点凉飕飕，空荡荡的。 
　　啊！白姐给我的隐珠呢？一直以来我将它挂在脖子上，珠不离身。是了，昨晚念及白姐， 
曾取下把玩，今日一早竟忘了挂回。 
　　我茅塞顿开。 
　　刚才殷翔发现的是我的妖气！原本以他的修为，当可分辨妖气从何处传出，却因顾及我 
的安危而混淆。 
　　五色令人迷！ 
　　那我嗅到的妖气又从何而来呢？ 
　　突然不敢再深究。有些可怕的，不可思议的真相似乎呼之欲出，我几乎已经听见遮掩真 
相的帷幕被撕裂的声音。 
　　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但不能够。那些愚蠢的，简单的幸福啊！从此刻起，不复存在。 


　　他能够辩识我近九百年的妖气；他连夜不归，忙于奔波；他非妖，却带有妖气；他法力 
高深，懂得除妖，我若与他正面对决，胜负难测… 
　　一副副画面层叠交错，在我思绪中闪现。 
　　我悲哀地以双手抚脸，不要想，不要想，我不愿想，可不可以停止思维？ 
　　门被推开，他走进来，面对我，蹲下身子。 
　　“红儿，没事吧？”小心翼翼地，他的声音，同时漏出一丝无奈。是因为要对我额外解 
释吗？在他已经筋疲力尽时？“你如此冰雪聪明，应该猜到我的身份。不错，我是天师，斩 
妖除魔是我的天职。” 
　　他见我无言，以为提到妖精让我恐惧，连忙安慰保证：“但你不用害怕，有我在。我会 
保护你。我是战无不胜的天师啊！” 
　　斩妖除魔的天师口口声声保护一只妖精？ 
　　知道真相后的人们会怎么说？知道真相后的妖精会怎么想？知道真相后的他会怎么做？ 


　　现时的他，无疑还是快乐的。一切的无知，都是快乐的。 
　　看吧，提起“天师”二字，提起他的身份，提起他毕生的天职，他的骄傲与自豪，倾泻 
满溢。什么疲倦，什么力尽，顷刻消逝无踪。 
　　他挺直腰板，狂妄不羁，眼神坚定不移。妖魔鬼怪，是他的天敌；赶尽杀绝，是他的信 
念。 
　　“红儿，成仙，是我毕生的梦想与事业，我渴望成功。”他整个脸庞，因为执着的信仰 
而发光，“从此神游物外，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哈哈，岂不逍遥自在？说起来，刚才院子 
里那只让它逃了，真正懊丧。” 
　　为什么？明明他的声音慷慨激昂，抑扬顿挫，入耳的却那么模糊，还夹杂些“嗡嗡”声， 
犹如在梦境。一时之间，但觉冲击既多且大，悲喜难辩。 
　　“怎么了？红儿，你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为什么不说话？” 
　　他终于在极端亢奋的情绪下发现了我的异样。我想笑，想一如既往地面对他展示我最灿 
烂妩媚的微笑，却第一次发现牵动嘴角竟需要全身的气力。终于作罢。 
　　“我没事，我很好。”我起身，缓慢地移动，背过脸，因为害怕让他看到我呆滞的表情 
与止不住颤抖的双手，“只不过有些累了，想先歇下了。” 
　　使出浑身解数，才能将这句话尽量平静地陈述完毕。 
　　他有些失望，因我未能分享他的激情，未能以他的荣耀为我的荣耀。 
　　我不能够啊！ 
　　直到听见他关门离去，我才颓然坐倒在地。所有的气力，在这短短半个时辰中，殆尽！ 


　　可笑，太可笑。这，不是闹剧是什么？ 
　　我笑不可抑，仰面，却流下泪来。泪，同样不可抑。

　　忽然发觉，世上不受控制的事实在太多。身份，感情，缘分，命运… 有哪一样不是属 
于我们自己的，但又有哪一样是我们可以掌控的？ 
　　人或妖，皆无能为力。 
　　仙又如何？仙是否就可以运筹帷幄，得心应手？没有答案，除非成仙应证。难怪乎个个 
以成仙为奋斗目标，孜孜不倦。就为了得个先机吧。 
　　然成仙后若依然徒劳，那便如何？哪里才是尽头？ 
　　为什么统统都是问题？无解的问题。 
　　我在房里呆坐了一天。思索着这些无解的问题。 
　　只为了逃避更严峻的现实。 
　　一直以来，便知晓殷翔的与众不同，特立独行。如他这般的男子，拥有绝对坚决的执行 
力贯彻自己的信念，根本无人可以动摇。 
　　更何况是执着了一生的追求。 
　　如同白姐。即使她是女子，即使她是妖精。 
　　不禁打了个寒蝉。白姐为了所爱，放弃修行。 
　　殷翔会否为了修行，放弃所爱？ 
　矛盾的选择？截然不同的决定？不不不。选择决定不同，只因为追求不同。但是他们的坚 
定，恐怕完全一致。 
　　想通这一点后的我愈加不安。 
　　第一次发现心脏除了跳动的功能之外，还会收紧，再收紧… 我捂着胸口，好难受啊， 
为何竟会如此难受。几乎怀疑是不是有只手在我体内，不停地用力地捏紧揉搓我的心脏。 
　　原来我的心，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堪一击。在这几近窒息的郁闷中，我发现。 
　　不行了！迅速推开房门，直冲大街。我已经无法负荷更多了。也许，置身拥挤喧哗的人 
群，就会遗忘殷翔的身份，我的身份，殷翔的追求，白姐的追求；遗忘一切，回到最初。 


　　撞翻了路人手中的物事，碰倒了小贩摊上的货品… 
　　幸好大家都很宽容，没有责怪我的失魂落魄。却更显得我的狼狈。 
　　“好可怜，这么美貌的姑娘，却痴痴傻傻的。也不知是不是有病的。” 
　　“不会吧，我猜是她的亲人过世，才如此悲痛欲绝呢。” 
　　传入耳中的，是路人纷纷的指点与猜测。说的是我吗？也许吧。我并不关心。其实同样 
地，他们也不关心。别人的故事，是别人的。这些故事对于自己，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谈，仅 
此而已。针未刺肉，不知疼痛。 
　　我懂，全部理解，统统明白。可依然感觉有点好笑。于是我笑了。对着这条街上所有的 
我不认识的人们。 
　　忽然间，时间仿佛停顿。没有人再交谈，工作，行走，买卖… 人们的视线，焦点的聚 
集，在我身上。啊，原来，不经意地，我的狐媚，显露无疑。 
　　能够在此刻运用自如，是因为我最在意的那个人，不在他们中间。 
　　我苦笑，该启用的时候施展不利，不该启用的时候任意妄为。真不知是不是终究并非亲 
自修炼的原因。 
　　静默，静默… 然而不知谁起的头，“仙女啊！她是仙女啊！仙女现身啦！”众人竟纷 
纷跪拜叩地。整条街上，所有的人，匍匐于地，蔚为壮观。 
　　狐媚，无一人幸免，无一人错漏，无一人例外。尽皆倾倒。但是 -- 
　　你们弄错了。我不是仙女，我是妖精，我是狐狸精！你们的跪拜，我受不起！我也并不 
稀罕！我的要求，复杂多了。我要的是 – 知道真相后的不舍不弃！ 
　　我节节后退，越过那些一相情愿的人们，飘然而去。 


　　唯一的归处是殷翔的家。 
　　连日的忙碌使他沉睡未醒，根本未曾发现我短暂的出逃。 
　　我没有唤醒他，反而有些庆幸不必面对，在我心境尚未平复前。 
　　独自回到房中，亮了灯，不经意瞥见铜镜中的自己。 
　　如何倾国倾城的一副容颜啊！ 
　　继承了白姐所有的卓越风采，出色韵味。我旋个身，举手投足间，但觉暗香浮动，流光 
异彩，整个人仿佛笼罩在薄烟之中，疑幻疑真。 
　　莫怪乎那些凡夫俗子将我错认为仙女下凡。我的狐媚，恐怕连九重天外的仙女，也无法 
相提并论。狐媚，是狐狸精专享的瑰宝。 
　　它将我绝色的容颜推向极致。眼波荡漾之中，蛊惑的魅力，一览无疑。 
　　我猛然意识到，也许，是时候施展它了。殷翔的决定，影响我的命运。但若以现今的发 
展继续，我，连一点把握也没有。 
　　白姐啊白姐，你要我替你获得今生真正的爱情。我答应了你。岂料面临的考验竟如此艰 
巨，让我进退维谷。今天即便他是人间一个最最普通的男子，尚且不知能否接受真相；更遑 
论他，他，他是天师啊！斩妖除魔的天师啊！ 
　　究竟是否必须使用法术，方可捕获爱情？如果可行，那么当日的你，为何不曾尝试？ 
　　堕入红尘的我，食了人间烟火，看了世间百态，所以答案就变得如此显而易见 – 你不 
愿你的杜郎因为惑于法术而屈服，那样的他，完全违背自身的意愿，也就根本不是令你魂牵 
梦萦的杜郎了。 
　　得到亦是枉然。失去纯粹后的感情不值一文。 
　　我感同身受。全然体会。 
　　然而若不施展狐媚的法术，在这场比试中，我胜出的机会几近于零。莫要说我妄自菲薄， 
我亲眼看到殷翔提及成仙时眼中的狂热。那种热情，与他面对我时比较，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完全由得他选，怕头也不回地舍弃我，舍弃爱情是他唯一的选择吧。 
　　念及此，心中一阵尖锐的疼痛，如同被人击中命门。随着疼痛而来的压抑、郁闷、惶恐， 
围堵我，困绑我，全部排山倒海地向我涌来，似乎不使我窒息誓不罢休。 
　　怎么可以？没有殷翔，我要怎么办？我如何还能回到最初的无牵无绊？ 
　　我要和他在一起！在一起相伴一生，恩恩爱爱，白头偕老。就如同世间每一对平凡的夫 
妻。 
　　我的愿望如此简单，又有什么理由不让我实现？

　难道一定要学白姐等待来生吗？命中注定身为狐狸精就不能拥有爱情吗？ 
　　不！我不愿屈服！ 
　　从来没有怨恨过狐狸精的身份，因为那曾是我的渴望啊！我只是恨透了放弃，恨透了“ 
得不到”，恨透了爱情与我们之间竟不能并存的宿命！ 
　　施展狐媚，是白姐最不愿选择的路，但现在，竟成了我实现心愿的唯一方法。 
　　既然我的身份已然定局，又有什么理由阻止我运用本能获得我想要的呢？世间众人，哪 
个不是如此？别人的努力叫做“耕耘收获”，轮到我却是“妖术蛊惑”？ 
　　不，我不甘心！若不尝试就退出，我绝对，绝对地不甘心！！！ 


　　即使有了决定，却无法遏止未知的恐惧。究竟我能否如愿？能否得到我所要的？ 
　　我，我害怕啊！那种透入骨髓的惶恐啊… 
　　跌坐床沿，拼命用胳膊搂住自己，妄图以此驱赶从心底升起的寒意。 
　　原来一个人靠自己驱赶寒冷，竟然如此艰难。我再打了个寒蝉。无法克制地思念他的体 
温，他的怀抱。 
　　我推开他的房门，走进去。他仍未醒。 
　　在床头点燃了一盏灯，轻轻俯下身，躺于他的胸口，抱紧他，牢牢地，牢牢地。仿佛没 
有明天。 
　　他终于被我闹醒了。睡眼惺忪。 
　　“我睡了那么久了？什么时辰了？红儿？” 
　　我抬起头，轻柔地将他扶直。却不答他的话。 
　　此时此刻，决定我终生的时刻，时间根本不具备任何意义。 
　　我紧闭双眼，将所有的意念集中在额头，我的元神凝聚处。孕育，孕育，一触即发。 
　　“红儿，你抹了什么花粉？这么的香？” 
　　这，并非花粉。而是我的狐媚啊！几近成形的狐媚，有着自己的意识，在空气中激荡出 
刻骨销魂的芬芳，满室流转。 
　　就是此刻！我猛然张开双眼，直视他的眼睛。看穿他的心猿意马，看穿他的意乱神迷。 
仍不罢休，我缓缓地，缓缓地靠近他，再近些，更近些。伸出手，拂过他乌黑的发际，坚毅 
的嘴唇，英俊的轮廓。我的手，继续滑落，到达他的胸口，象终于到达彼岸，停顿。他的心， 
蠢动不安，狂跳不止。 
　　今夜的他，是我的猎物。我的狐媚，终究即将极致，他只是一介凡夫俗子，血肉之躯， 
如何抵挡？ 
　　他反搂住我的肩膀，眼神开始飘忽，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全然瓦解，剩余人类最初的 
情欲，迷乱诱人。 
　　他的喘息，我的呻吟；他的味道，我的芳香；他的粗旷，我的柔媚，完全融为一体。他 
与我，仿佛原本就是一体，不曾分离过。如同天地初始之际的混沌，不分你我。 
　　我的愿望，如此的单纯。捕获他也被捕获，迷惑他也被迷惑，沉沦他也被沉沦。 
　　心甘情愿。 


　　躺在他怀里，感受他的心跳与体温。事实证明两个人的温暖足以抵抗一切严寒。我更用 
力地偎近他。 
　　他低头看我，仍然心神未定。身体荡漾着未散的浓烈气息。 
　　他轻吻我的鼻尖，“红儿，我不会负你。” 
　　来不及等我展开心满意足的如花笑颜，他接着道：“你我已不用再分彼此，好叫你晓得， 
我即将功德圆满。”他一口气地往下讲，适才的温柔早被排山倒海的高昂覆盖，“二十几年 
的修炼，师父留下的仙丹，加上消灭九百九十九只妖精的功德，成仙近在眼前。唯今只差最 
后一只妖精的落网就大功告成。待我顺利成仙后，必带着你云游四海，教你修炼法门，助你 
亦能得道成仙。从此天上人间，相随相伴，逍遥无比。” 
　　我的笑容尚未成形就凋谢，是否预示了我的爱情？ 
　　缠绵缱绻之际，仍念念不忘他的大业。我的赌注，已经是我的极限。一旦赌输后的代价， 
惨不忍睹。 
　　他发现我的不安，将我重新揉入他怀中，埋首我的发间。 
　　“好香，你真的好香。”他用力吸气。 
　　忽然之间，他抬头，一扫迷乱沉醉的神情，“有妖气！” 
　　我一惊。隐珠，不在我身上。适才的天翻地覆中，何时被他取下，竟一无所觉。以他的 
修为，以目前的状况，这次我无可遁逃。

　　对他，穷其一生，也无法忘却这个晚上。这个晚上，如我所愿地变成他永远的梦魇与烙 
印，如影随形。即便成仙，也不过是种提醒，提醒他因为亲手杀死所爱的女子，方能如愿。 
以他的骄傲，以他的性情，如何承受这样的包袱。更遑论涉及了一份感情。 
　　我计算了每个细节，每种可能，义无返顾地迈出这一步。 
　　以我的生命，捕获我的爱情。当狐媚再无用武之地时，我仅剩的，只是我的命，同样是 
即将功德圆满的命。原来很早很早以前，我就已准备放弃成仙，与他厮守。 
　　成仙与爱情，对我而言，从来就不是选择。所以连一丝犹豫为难都没有。 
　　原谅我只懂得这样的方法捕获爱情。全心全意，燃烧殆尽。没有回旋，毫无余地。 
　　看到他的崩溃，尝到他的眼泪，听到他的言语，我终于验证了我的成功。我成功地让他 
记住我，想念我，爱上我。永远。这份爱恋，不会变质，因为没有机会。 
　　我得到了今生难求的爱情。终于！ 
　　不仅如此，我尚且成功地报复到眼前这个曾舍弃我的男人。死在他手里，是我最好的归 
宿，却是他终生的痛楚。的的确确，清清楚楚，我赢了！ 
　　最后的一个回合，我赢得无可争议。 
　　然而为什么？我的心竟同样的翻涌沸腾，毫不逊色于他。 
　　为什么？ 
　　其实我愿意，真的愿意用最平凡的方式与他一生相伴，无波无浪，就如同世上千千万万 
的凡夫俗子。但我不明白，究竟为什么这样的平静幸福，我连踪影都触摸不到？为什么我只 
有用这样惨烈的方式，才能获得爱情？ 
　　难道是宿命？我悲惨的宿命？ 
　　已经没有时间了。视线越来越模糊，我费力地抬起手，想抚摩他的轮廓，却垂落。天不 
从人愿。已经没有时间了。 
　　殷翔，我也爱你。原谅爱到极致的我，不懂得其他的方法。上天没有给我其他的选择。 
时间倒退，我仍然只懂得用我的生命作为爱你的代价。 
在这最后的一刻，我的报复之心尽逝，也不再执着白姐之愿，只剩下纯粹的爱情。 
　　我，爱，你，啊… 


　　虽然我不愿相信来生，无奈这是此刻唯一的希望。 
　　所以，殷翔-- 
　　记得啊，今生我所有的痛苦，你若觉得亏欠，来生加倍偿还吧。来生，将我所有的不甘， 
还，给，我！如果真的有来生，如果来生真的能相逢，如果！ 
　　今生的我，获得了今生的爱情，已经无撼。 
　　刹那间，我的心情，完全平复。我所有的心愿，我唯一的心愿，已经实现。这世上的一 
切，从此与我再无关联。 
　　电闪雷鸣，风雨飘渺，在同样的夜晚，我修炼成人形；如今，我将打回原形，变成红狐。 
原来，一切的一切，只是归零。 
　　过去的一幕一幕在眼前飞逝，白姐，修炼，教诲，成精，分离，殷翔，缠绵，不安，得 
到，失去，决裂，永别…… 
　　就要结束了，我知道，不但我的视线渐渐模糊，我的思绪也越加混乱，一切身不由己。 


　　终于只剩最后一件事没有做---- 
　　在我原形毕露的一瞬，在我元神飞散的一瞬，我倾力一笑，绝望的，濒死的，狐媚乍现。 
吞噬侵占眼前的所有，包括我的爱人。 
　　瞬间永恒。瞬间永恒。要记得，瞬间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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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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