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云抱着我从典苑要来的梨树小苗，一路上在身后嘀咕着种植要诀，面色之难，仿佛手中是个什么将要让自己挨板子的凶神恶兽。我回望了几次，顶着时不时偷看的一瞥，只得木着脸快步地走。
李伏摩总在某些时刻莫名出现，是个孽缘。我照例叫了一声，点头正要走，却听得脚步声纷沓跟近。
于是礼貌停下来，笑而淡道。
“十三哥，还有事？”

“你不是要去种树吗？”
指指碎碎念的吉云，近前一步，探手搭上他的肩头。“正好我也想种树，和你们一起去，也算我种了，还省我一半的事，不是很好吗？”
我听得出疏远的意思，但并不当回事。
“还是你阿相，不想和哥哥一起种树啊，啊——”

仿佛长大一些，某些陈旧心结就像摔碎在地上的九连环，径直烟消了。曾经爬到高阁遥看的长安，是纵横棋盘上的朦胧灯火，如今有了一张张真实的面孔，一道道不胜其苦之处。而曾经看李伏摩身上某些艳羡处，也不过秉性之外磋琢一场。
我做不了任何的他人。
“十三哥为人为彻，那便挪步绫绮殿吧，我要把它种在东窗外。”
肩膀一沉，目光随之点向主人，眼中露出了些促狭的笑。
“要亲手种。引弓之人的臂力更大，是个好帮手呢。”

少见他属意这种琐事，这么絮絮地说起来兴致还很高，很开怀的样子。看在眼里有几分新鲜，忍不住打趣他。“窗外应当种些海棠蔷薇。又热闹又鲜妍，怎么想起来种梨树了？一睁眼看见白花儿多不吉利，还是我们阿相嘴馋了，想吃梨。”

未能劝退某人，有些遗憾。好在今日天和人都清爽，也愿意多说两句。
“开时枝上浮白，不就像雪一样？”
却不会像雪被踩成污浊的泥水，落了拂扫，照样干净。拨开他还搭在肩头手，“且花繁果丰，也不必让了。殿前海棠也有，走吧。”

被拒绝的手臂直愣愣地拐了个半圆，啪，重重地落在吉云肩上。小黄门浑身一颤，吃了一惊，差点没把手里的树苗摔出去，忙又搂紧了。
“吉云，伺候一位春日里想看雪的郎君，真是辛苦你了。”
松了手，转向李伏相，低了些声音。“你那天说找赵孃孃，问什么去了。”

我拔步在前，不去管吉云的心惊胆战，只消今日种上这棵树，便是成了。此处离绫绮殿已不过百步，我睨了一眼再次跟近的李伏摩，他好奇，我便偏要将答复拖到越过朱门之后。
“你想知道啊？”
预备好的铁楸就靠在一旁，我示意。
“动完手才好坐下来品茶谈天。”

海棠下铺有茵垫竹箪，客人躺得比主人还娴熟，四仰八叉地往下一倒，腿往膝上一架，自觉地唤下人倒茶。不成想主人不仅不想招待，还真预备好了让兄长代劳。薅一把碎叶扔他。
“李伏相你现在学坏了啊。”
把书展在脸上遮阳。
“你耐烦说，我还不耐烦听呢。吉云，种树！”

绿雨纷纷，飘去无痕。我掸掉最后一片落在蹀躞带上的春的余鳞，往主殿半掩的门扉看过去。
仍是静无声的。
“问了一些旧事。”
将窄袖往上翻了半卷，呼退吉云去奉茶，真自己动起手来。第一铲，第二铲，又至许多铲，泥土盖在花圃旁边被清理掉的植株遗体，掩映住了不会再开的残花。

一时间四下俱静，只有李伏相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兄长双手交叠于脑后，声音从书本下传来。无关诗情文意，只是最平常，最平常不过的俗话。
“旧事都在身后，人——，只能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