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当司马从梦中醒来时，映着浮尘的阳光萨满了整个房间，天下第一坊的天花板上依旧铺陈着如水一般曳地的华贵丝绸，奢美的流苏一直坠到床头，“纪妃罗”的残香在空气中缓缓飘荡。司马呆呆的仰望着，阳光透过细致的掌心，在脸上投下血色的纹路，早已看惯的景色此时却并没有带给他更多的熟悉感。
     望着空中飘荡的浮尘，恍惚地，司马突然就明白了，贺兰说不定其实是知道的吧，那孩子在他身边那么久了，怎么可能会真的不懂。只是，他却是不肯承认的罢了。当初，贺兰爱上的，是那个对他说“你可愿追随我，一道纵横这万里如画江山吗”的司马先生，而非是那个只甘于待在绣宫一品的司马承祯。
     少年的过去太过扭曲与绝望，暗沉的如同缚死的茧，而他的出现撕裂了那一片黑暗，透露出微隙的光华，于是少年就那么奋不顾身地扑了过去，挣扎着，哭嚎着，鲜血淋漓的渴求，去握住那信仰的光芒。他给了贺兰救赎，给了少年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一个重生的支柱，却是以那种虚假的形式。少年敬他、信他、爱他、奉他若神明，却亦是源于对那份虚假的热爱。
     少年说，有你之处，便是我的整个世界，但他从没给过少年他想要的世界，他给不起。贺兰一直都被囚禁在自己构建的世界内。他宁可就这么爱着自己想象中目空一切，有夺天取地之才的司马先生，也不愿睁开眼睛看一看那个现实世界中想用一切宠爱着少年，徒劳地等待着回应的司马承祯。贺兰，我就在你面前，为什么要去追逐那些虚妄无形的幻象。你将那些置于自身之前，如此，你又置于我何般。
     对于给与自己生之意义的先生，贺兰大概是失望的吧，他是不可能允许自己的先生就这么平凡下去的。助自己的先生翱翔九天，并非只是少年的口头妄言，自从他来到他身边后，他就一直在逼他。一直到少年用自己的血铺就了那条直通九五的道路，少年想象中的先生，终究是化作了现实。
     希望先生夺得天下，贺兰，这是你的遗愿，在血腥黑暗的牢房里对我嘶吼出来的最后遗愿。这般，你所想看到的司马承祯，终究还是被你逼上了这条路。你逼我逼了这么多年，贺兰，如今，你的愿望终于实现，九泉之下，你也该开心了吧。
     固执的不肯认清丅真正的我，固执的侍奉着虚假的我，贺兰，如此固执的你，可悲的，究竟是你，还是我?
     绣着飞龙的金丝玉带枕上，圆班形的水渍逐渐扩散。


(5)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情到浓时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
     “爹爹！”轻抚着门，师夜光沙哑艳丽的嗓音担心的轻唤。
     司马无言的摆摆手,俊逸的身体斜倚在小厅里的冰玉杏木雕花椅上，一只手疲惫地撑住额头，倦怠的气息如潮水般涌出：“让我静静，阿光。”
     细细抿了唇，见得如此，阿光也不再言语，静静丅坐了回去，虹羽般的眼睫轻颤，为着了眼帘，小厅中又重归于沉寂。
     楼下觥筹交错混同女子娇哝软语的调笑组成的淫靡声响隐隐传来，天下第一坊一年四季未曾停下的靡靡丝乐与波斯昂贵的香料“雪素柯”在坊里每一个角落流淌。窗边的金色瑞兽炉吐着大口的青烟，体内的香料燃的爆裂而开，在金属壁上炸出细小的“劈啪”声。
     沉寂并不代表着静止。
     种种的一切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各自的角落轮番上演，无关岁月，无关流年，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精彩，也都只活于自己的精彩。
     但这一切的精彩，永远也无关乎他。
     紫眸少女说：他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在成全你。
     但是，那又如何？
     你的痴想，你的繁华，同样也只是属于你自己的精彩，我亦触碰不得，与我，又有何干？如此，便叫一切的一切就此逝去，叫它们独自上路。
     从此，你的一切，再也无关乎我的余年。
     “阿光，你说，若我真的反了李隆基，那你，又当如何？”
     听的如此询问，师夜光微怔，随即敛了眉眼，映着光之碎片的睫羽颤动连连，掩去帘下波光汹涌的水光潋滟。如果可以，他自也可以做个好孩子，可这般，与真实，又有何用？“爹爹你去何处，阿光自是跟随，只是那当有个前提，便是爹爹你当真愿意如此。若只是为了贺兰，却要由此赔上爹爹你的一生，那阿光说什么也是不服的。贺兰本就是擅自专有，爹爹根本不需要为他做任何事。”
     司马摇摇头，露出一个浅笑，那一瞬间，似重又回了精气神，恢复了往日的风姿：“怎么，阿光就这么讨厌贺兰吗？”
     呵，讨厌？师夜光低嗤，怎么可能会不讨厌，从第一次见面就讨厌的很，对那幅空无一物的笑容下深刻的执著心憎恶的想吐。因为讨厌所以无视，却也由此错过了贺兰与爹爹间两人疯狂肆意生长的纠葛，直到这一切以决绝的方式落幕。不能不说这其中也有他的责任，他可以不在乎贺兰是生或是司，但他不可能看着自家爹爹为了一个死人做出蠢事：“一个死人罢了。死者就该归于黄土，走了就是走了，老老实实在地下待着就是，还有什么资格来影响生者，平白讨厌的紧。”
     “这话由精通操偶术的阿光说来可真没什么说服力。”
     司马还是摇头，似是觉得可笑，脸上的笑容越发扩大，笑得肆意而明朗，笑得张狂，笑得霸气，笑得高高在上，如腾飞的巨龙般睥睨天下——
     他依旧还是他，司马承祯，光是名字都足以骄傲的目空一切。
     他笑：“不关贺兰的事。如果是我，是我想夺取这个天下，那么阿光，你又当如何？”
     皇甫端华最后留下的话言犹在耳：“你不过是骄傲的不想按照别人的想法走，才会像个幼稚的孩童耍着别扭的口是心非。怎么，把一切都推到别人身上就让你那么舒服吗？”
     是呀，他边笑边想，说得都对。不想按照别人想法走的是他，像个幼稚的孩子别扭的是他，口是心非的是他，把一切罪过都推到别人身上的还是他，害死贺兰的……依旧是他。
     所有人都在责备我，可为什么没有人早就告诉我该怎么做。
     但是师夜光面前的司马还是笑着的，黝黑的瞳孔中看不到除了笑意之外的色彩。“这天下，其实我是想的，是阿光想错贺兰了。”这样说着的司马声音里是一品将军一贯以来的淡然，眉目温和而儒雅，自然得天衣无缝，就好像这一切都还在贺兰没有死的时候“说不定其实是我最不配得到贺兰呢。”
     然而这样的自然只是毒药。贺兰究竟是死是活和师夜光是没有半毛钱关系的，可师夜光独独现在突然开始怨恨起来：为什么贺兰要死？
     凭什么，你的离去，要带走一部分的司马承祯？
     “阿光也说过了，无论爹爹要去哪里，阿光定是会跟随的。”师夜光缓慢的开口，一字一顿吐的清晰。
     司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怎么，不管你那中郎将的小情人了？”
     “但有一句话阿光也想让爹爹知道。”没有理会不正经的调笑，师夜光定定的看向司马，水瞳里的光芒暗沉而复杂，渐渐让司马收敛了调侃的笑容：“爹爹压根就不需要为贺兰作任何事情。
     正如你配不上他一样，他也同样配不上你。”


修君乃好久没来了Tv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