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刃1
【多山县志的图考中，常载山顶绝壁有洞窍受明如牖，碛历曲水行船，仰见嵌空岩室如在天上，传说埋藏蓬莱三岛仙骨。在李昭道、孙一元的笔下，斗室是嵯峨接太虚的一线天，如有僧人传恩结茅辟佛台，便是虔仰莲座的藏经弥陀庵，皆住逍遥颐神客。但若扪萝而入的是天家子嗣，这里遂成高八十尺、层七楹的环山楼，下目可观紫禁金屋连甍、万瓦如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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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武二年的春天，高踞山巅的殿阁在猎场拔云而筑，似黄帝明庭，水竹、飞霞、雀蝶萦纡，遥望一迢平池涌翠，韶阳比小天池也未赊半厘。所谓秋霜严威，父亲在去岁颁令缮治戎器，大益我军檄力而匡社稷，今朝春泽渥恩，在殪虎大典后围楼燕乐，囿四方珍禽奇兽，百余台榭收天下奇花、怪石珍松，山下明媚烟水予公主牵马游赏、平芜沙河宜皇子横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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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有公主能涉的苑地，纵要以镞下猎物班赐魁筹，但刨究只为成自周令以来的春蒐礼，借以昭天下历朝抚民六合，省风畿表和颂，并不真需阿哥们如鹰犬竞逐，在林薮里穷逐窟穴、舍命摧锋。至于我们、大清的公主们，古来便是梁园谢馆里缀点万枝的红玉，在春蒐猎园自然不允彀骑，抵多一把软弦石弓，在四围篱兰的空庭里投鹁鸪山雀。故与常日女学聆训般，我对这场浩荡的行围盛会乏生兴趣，倒想在柳花如雪的阑干边铺一张黄簟睡去，赎补寅时慵起催梳钗髻的困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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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最终我仍是成为千乘华苑里从章的一笔、史官勾墨写「绍武二年春蒐，公主们于九龙池放生灵命」里的一员。因游原邀我去放生乌鳢，她是紫禁城里罕有菩萨慈心的善人，颇有发大道意、去小乘心的风骨，愿向供养掌玺者的天下民惠施仁爱。满腹枭心的游刃公主、与博悯济众的游原公主挚交的缘由，大约是我能从她如冰壶清澈的眼睛里，摄到浑然不属于我的迥途，譬如慈悲、宽仁、贤善、旷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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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你一定要亲手抱鱼入水吗？【喜鹊报在塘路，午后阳池水方渌，似流杯的九曲水岸上立着侍从，他们掌下的竹编箱中跃摆着激亢的大鳢】它的牙如此尖利，性子也莽，万一伤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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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俗说鳢为黑鱼，鳞下间有朱青，齿牙锻作两刀，修道者以虿蛇化鳢为升。与常昔在绿藻丛深或菱花堆里、仅会吹泡儿摇朱尾的金鳞，简直判然天渊，若不需协于今时情理，我想直言“不如先让我把这黑鳢摔死，再由姐姐放它下水吧！”】

【主宰人间的日与夜，在浩荡春风的照拂下愈见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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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朝雍济的词藻浩浩汤汤题入青史，皇帝的舆驾以雷霆万钧之势横扫囿台，马蹄下的流风席卷过南苑围场溅起的纷扬尘沙，野草如摧枯拉朽，伏跪着高殿之上恩威洪德。我们的父亲信奉勇者，昔年裕亲王也曾披甲上阵，穷尽半生追逐征战疆场的旧日蜃景——纵然在成为王朝新主的第二年，晾鹰台上旌旗蔽日，仍不忘先祖金戈铁马换来的富贵与堂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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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驾而来的史官捉笔为刀，在古朴的书册上勾描出“绍武二年春日”的煊赫声名。耀目熹光刺破层云，晃动着越过君王身后的五明团扇，将煌煌天恩嵌入猎猎招展的王旗。阿哥们意气风发，生来是帝国初升的太阳，世俗凡人所仰仗的明日；而我们，大清的公主，绣帐罗帷里娇养的女儿，是春蒐盛典上添缀的一抹淡彩，伏在皇权金冠上一粒不起眼的珍珠。在惹眼的春光中，在热烈的春风里，寂然妆点着帝王恩德，锦绣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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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殪虎大典的辉煌烙印进苍鹰的身躯，巡游在鹤巢上空的眼睛望见另一重光景。与天潢贵胄纵马齐骋截然不同，熠熠生辉的华美时代，那块鹊华秋色为名的绣屏上憩息着万千珍珠鸟，褪去鲜艳靓丽的羽毛，游走在空寂的兰舍竹篱间，似浩瀚宇宙四下散落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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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岸桃花筑起一座隐秘的围城，锦衣华服的公主伫立在游园深处，乌黑的长发束在钗环里，柔软发丝也溶进天光。我邀游刃至此，天地间一枚芥子轻舟划开碧波，摇晃着将我们送来岸边，送入宽和与仁爱钩织的神秘国度，一双眼眸的眨动也可见普度慈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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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我观书，尝读道佛祖割肉喂鹰，以身饲虎之典。更有成汤仁德感化天地，遂有纷纷沐雨临世，一解大旱人间。【我与她并立岸旁，午后的艳阳照见池水粼粼，次第凋零的春花落入薮泽，随着清风乍起，漾开道道浮波】成汤亦言，山禽林兽，更要广爱待之，不可赶尽杀绝。纵然这大鳢凶猛异常，到底也并非不听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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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篾中的乌鳢饮过圣春雨露，两鳍旁蔓延出诸多暗斑，黑白交错，要将它幻作夤夜的精怪，薄雾里的恶鬼，亟待神明恩舍，再归入大荒六合，穿行于不羁的一方天水。实则公主并不曾见过如此可怖的鱼，同幼年梦寐中所见那处湛蓝天湖的两尾黑鱼一样，在心中激起深不见底的漩涡，漩涡中心的朝圣者睁开空洞的眼，棺材里滴出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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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着别过她耳旁一缕垂落的发，饰以烂漫初桃。俯身抱起那尾挣扎的鱼，盎然的生机撞入我怀，飞溅起清凉水花】你看，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游刃2
【清水桥上春正酣，草色连入山花纵野的荆榛平原。偃曲如龙的九曲涧水将折峰一劈为二，一半是如埋神农萝的芳林，一半是育尧时髓的灵池，所以在桥头陂的另一岸，是阿哥们揽辔玉花骢的扬鞭声、白刃角弓射雁的鸿鸣、金镞搏兽的喝彩——他们在杀生，而我们在桥这一头的甃板上，却欲在被东风縠纹的碧沼里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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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极如意馆南二百步侧廊中，垂悬的一副祭羊图。牧民耆老立坛、奉醴、献禽、供五齐三酒，以求斑羚神佑来岁丰和，可图角被折松为架、剔葬其骨的祀品恰也是龄不足食的幼羊。一哀渺弱的叹息后我又扬眉，看着从疏山中破开的辇道，早已停跸满贵人鸾舆。人们皆受《善诱文》中训，信天地以好生为德，羽毛鳞介皆赋灵根，所以应鱼从流水、鸟自在林，金床之雁回与衡阳侣，西川之鹿不登食萍宴桌，放生更使枯鳞反润、闭羽加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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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咱们终归非伟绩鼎峙的佛圣人，兽游枞森、鱼跳水渊，万物并生并育不假，故孟子所言非盈尺网罟不弋有理。【就在春蒐前一日，二姐姐才在养性斋与我论佛书虚加妄果、恐诓教民，所谓尧舜之德是修于自然德，黄帝访崆峒，天皇真人赐道曰与佛乘合，而周武帝诛僧除佛法，次年晏驾。这究是神仙真妙法，还是胡文吓世人呢？】但割肉饲虎这类伤己的事便罢了——孔夫子说悖孝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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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掷向水光，激起千石临绝壁般的仄浪，惊蝉与蟋蟀叫声似扞拨。十一姐姐的袖，被鱼尾鳞风撩起湿痕，池中落影贴着藓石乱颤。若她要遵《莲宗宝监》仿沙弥救鱼，那我愿阖闾造舟，但她若愿舍之宁啖茹，我承虔不依】胡说，你入地狱这类事以后也罢了吧，我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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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桃腰上相窥浮藻的雀影，洄入芡荷甚茂的放生池，与水波共淙溶的不仅几粒荇子、金沙糁，也有莹角红尾的群鲤，它们是绿如酿的芳池里的旧主人。但或许，攒簇的鱼儿将成黑鳢天然的饲肉，从柳塘花枝到尖锐齿口，它们的死是因为公主的“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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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你瞧，姑姑们在放飞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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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前有依周礼吹金管的乐师，五声成一调，七调起伏后，青丛中乍飞起一行被放生的群燕，经池风催后拂桐花飞去，如踏青色靴的莲女凫水间踩翻藕叶，秾华的春绿蘸着日光，两条人影斜上桥板，原来是腊寒时最爱着孔雀羽金裘的隆惠姑姑，也受天之祜携婢子放燕。临了还在四面亭牖驻足，寻一风水宝地立白玉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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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也要在此立一放生碑吗？

【陂池水浇濯出的无边绿意，一顷春波流泻，在这处虚弥之境、云梦之所，我与她藏身至此，仰面望见枝头高悬的一只纸鸢。看不清的丝线摇摇荡荡，牵引者不知何人，它的命运如浮藻，飘摇在红尘世俗中，好似一尾伏栖在枯叶上的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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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岸少年意气风发，扬鞭策马的声音化作一柄利刃，穿过呼啸的春风，在耳旁刮过一阵寒意，南苑的春暂歇在风声里。风刃剪断那枚纸鸢，坠在如云海的碧湾，我放生怀中的黑鳢，上前拥抱那尾逃生的蝶。游鱼闯入春水，乘兴池鲤四散溃逃，奔赴向人间汹涌的浪潮，溅起的一粒水珠滴在指上，倒映出公主乌黑的瞳仁——慈悲为怀，悯爱众生，殊不知一念而起的善意间，正因放生换取了另一场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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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言孟子，我念庄生。近日我读《秋水》，闻说楚地有神龟，王巾笥而藏庙堂之上，三千年风月书写出曳尾涂中之典，倒不如寻常生灵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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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光掠影，她的眉目浸润在春光里，明眸皓齿，乌发红唇，倒像是翠竹林中横生的精怪，山海经浓墨重彩写下的姑射鸟，雪肌如玉，妍色惑人】世人羡逍遥游，鲲鹏有凌云之志，背负青天，展翅八千里，我却羡这池游鱼，也羡飞鸟，生而自在，畅行不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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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鱼放归天然，只消瞬息已不见行踪，水浪击打过池畔青石，我与她的影子也纠缠在石壁上——难得的自由。遂而牵过她的手，与她奔走在这自由的国度，看林间鸟掠过花叶，浮云缥缈，沿岸桃花蘸了春水，开得比野火更热烈】小傻瓜，我同你开玩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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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着点过她的鼻尖，风沉沉地带落几朵飞花，一点绯红轻飘飘坠在公主的额发上，如坠落柔软粉云。我慢慢伸出手去，将那片酣眠的春天簪在她的鬓角，耳下东珠也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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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投地狱也只怕无门。小刃如此心疼姐姐，我纵舍得这人间诸色万象，又怎舍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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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间两叶幽竹，沾湿在鱼尾逃生的嬉戏中，扑簌簌的飞鸟拂过枝梢，跃起于苍林之上，一圈复一圈地盘桓。疾行的燕雀追随着天光而去，踩过晃动的树影，再带起一阵风。王朝旧日的公主身披荣光而来，与豆蔻华年的王女在此地相晤，过往与新生缠绕、碰撞，交织成一幅春光惹眼的画】放生碑？想是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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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幕遮过苍穹，浓绿的新荷充盈着这个满布新生的人间，湿漉漉的水汽夹杂在莲叶花前，我朝她摇摇首，不愿落入世俗的窠臼。唇角勾起一丝浅痕，新月轻笼，笑着同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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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也曾道：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倒不如你我拂衣而去，值此春色，相携共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