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周末黄昏，我在海边散步的时候，远远向地平线望去时瞥见了一个单薄的身影。只见那海与天的分割线上，在金辉色的霞光里，笼罩着一位抱膝而坐的少女。那头顶是大片大片金红的云霞，不远处却又已是暗蓝色的黑夜，赤红晕染着金黄，又过渡向蓝黑，像是打碎了一盘胭脂四撒开那样。就在这夺目的余晖里，我向着那尊人影快步而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是她。在我的印象里，她好像是从来不穿裙子的，因而那长裙飘扬的少女决然不可能是她。但我又总有种冥冥中的感觉，悄声告诉我那是林莺，我自受不了这样的耳语，必须去一探究竟。
一步接着一步，不觉间跑了起来，脚底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沙尘。海浪一声一声拍打在岸上，在我耳边令人不安地嗡嗡作响……那人影近了，近了，越来越大，愈来愈清晰，她不是别人，正是我的朋友林莺。
“林莺——!”
“啊！”她吃了一惊地转头过来，似是从失神中回过神来，“哦，是你啊…你怎么来了？”
“我来，散步拾贝的。”我心不在焉地打量着她的装扮，一件纯白色的连衣裙，很新。今天很热，但那裙子外面却又还是套了一条外套。
我自然地走到她身边席地而坐，听海浪裹挟着星尘与霞光袭来，任由海风吹乱发丝。
“外套和这裙子很不搭哦。”我用着平时谈天时的语气，“唔，你也是来这散心的吗？”
“我来.....看星星。”
我想起来了。物理课上教到宇宙天文相关的章节时，林莺总是学得特别好。
“林莺你，很喜欢星星啊？”
“嗯。我喜欢科幻小说，”林莺又笑了，似乎和以前的不尽相同，她突然有些兴奋，原本平静语气中的感情也增多了，“它们总能把我的精神带到浩瀚无穷又遥远的宇宙，那里多么神秘，多么有趣啊！一次又一次，它让我感受到自己实在太渺小了……世界是这么大的啊。”
“嗯……是，是啊。”对于科幻，我的涉猎就只有《海底两万里》，其余的充其量也就只是对什么星际穿越、银河帝国之类的标题有点印象。我对科幻评判不出什么来，总不能傻乎乎地说激光剑看起来很帅吧？也太蠢了。
我只能高兴地附和她一下，有些不知所措，想着这个话题果然还是不要继续比较好吧。说起来，林莺很少主导话题，更是几乎从没有谈论过她自己。令人尴尬的沉默，黑夜的边界一寸一寸分秒必争地吞噬着晚霞。于是，星尘浮现了。
“我啊，真的、很喜欢星星，喜欢得不得了。”她突然站了起来，两只裸足更深地陷进沙子里，“喜欢到，厌恶自己的渺小？如果我也能去探索宇宙的话该多好啊！”
她瘦小的身子微微一晃后，在风中站稳了。袖子包裹着的右手划过空气向上伸去，奋力地似是想要抓取点点繁星。
可唯有肃杀的海风从她指缝间穿越而过。
“渺小平凡又怎么了，我觉得林莺很了不起，真的！”我提高音量，可声音被风吹走。
“不，你才是。”
失落的手落了回来，她的腿又失力向地面摔去，回到沙地里去。
寂静，犹如周遭的一切都因她而凝固。良久，她幽幽道：“很抱歉跟你说这些。天黑了，快回家吧，叔叔阿姨该着急了。”
“这，这，”我确实想回去了，可心里总有顾忌，“那林莺你呢?”
“我稍微再坐一会儿就回去，放心，我没事。”她转过头来用目光驱逐我。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目光像是在乞求，乞求着我的离开。

可是林莺是个骗子。她明明保证得好好的，却再也没有回来。
我催眠自己可能只是家里有事，大概只是生病了，对一定是因为吹了一晚上风着凉了，林莺没事，很快就会回来上学的。
可是没有。教室里多了一个空空如也的座位，报纸上多了一框触目惊心的新闻：
“xx县一高中女生投海自尽！两日竟无家属认领?”
那配图虽打了码，我却无法不认出那人是谁。外套之下的右手臂上，有着一条长度恐怖的伤疤，看着仿佛都能感受到痛。
……怎么会是这样呢？不该是如此的，林莺怎么会自杀！没有家属认领，又是什么意思？
心里有块东西崩塌了。是什么呢？
看到报道的那天晚上，我在床榻上辗转难眠，从左侧翻到右侧，一闭上眼只听得耳边海浪声嘈杂异常。
我不知道我是何时终于自迷迷糊糊中成功入睡的，而那梦却清晰得叫人难以置信:
海浪，一个又一个拍打在沙滩上，哗啦啦地，白沫游离铺散开又消失。日将西沉，熟悉的凄美晚霞满布在天空，不知何处划过几声渺远的海鸟啼鸣。
红霞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消散殆尽，少女挥手扔掉外套，缓缓向大海走去。海水没过脚踝，漫过膝盖，浸湿裙摆，少女平静地走向前，放任海水啃食着自己的躯体。当那水位达到腰时，她纵身一扑，把整个人埋进海水里，迎接冰冷海波的拥抱。
像鸟儿向天空坠去，她向着大海倾斜而往。
冰冷刺骨的海水是那样亲切温暖啊，让人回想起母亲的怀抱，想要躲进去，想要，再陷得深一些吧，因为你是诞生于海的孩子，对吧？就好像啄木鸟生来喜欢啄木头一样，你生来就能感受到大海的美，生来便能听到海风的召唤，生来便想要一头扑进海水的拥抱里。你应当是死于此地的落叶归根的，回到你出生的地方去吧。
翻滚的，呼啸的海浪。
永不休止地律动着，仿佛在奏演生命的赞歌。
不再抬头望向满天星尘的夜空，少女划开水波，向着海的深处游去，她没有目的地。游啊，游啊，使出浑身的解数，所有的肌肉都调动起来吧，仿佛要将整个自身释放一般。整个天空都消失了，城镇也不见了，世界变得那样小啊，只剩下眼前漆黑的海，身周遭冰冷而温柔的海水。拼尽全力地游啊，直到筋疲力尽，直到坠落窒息，让海水涌入自己的肺腔，让黑暗吞没自己的视野，让死亡接手这具躯壳。
沉没了，同永无止境的哀伤一起。
静静地。
……
唯有海浪声依旧。

我的视野被一片殷红覆盖，惊醒了，我感觉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个梦。抱着被子，我失声痛哭起来。我不能理解，不能接受，她应当是属于天空的，她明明是星星的朋友，为何最后却空落得溺亡于幽暗的海？你不是说想要探索宇宙吗，不是想要去研究那广袤的宇宙吗，和我一起学下去啊，你以后填报天文系专业啊……你非得要听从那海的低语吗？为什么啊……
我们这个小县城，当时还非常落后，消息闭塞，一旦出了什么事，要么没人知道，要么大家全知道了。这件事一开始是属于前者的，但是我不能接受，我怎么可能接受。
所有人都必须知道这个女孩悲剧的死亡！于是，我开始给认识的所有人讲林莺的故事，在社交媒体上发文怀念，并辱骂林莺至今仍未出现的父母。我还怀着悲愤的情绪撰写了一篇林莺的悼念散文，并投稿给了报社，被采纳了。我备受鼓舞，继续发掘自己的文字，后来还竟然成功和报社签约了，有稿酬的那种。
由于林莺的父母一直消失，这事也就一直没个说法。但是我想要给她办一个葬礼，这种心情盖过了其他所有事。在我做了这么多以后，父母也同意了我的请求。如果是家属还存活的情况下由非家属来办葬礼，这做法可能不太合法，但合情，这在当时那个小县城是被普遍允许的。
葬礼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哀乐声恍惚地响起，响亮而苦涩的唢呐声起，混合着嘈杂绵密的雨声，我穿着纯黑的衣服，打着纯黑的伞，沉浸在失去挚友的哀恸中，掩面失声哭得非常伤心。来的所有人也落泪，同学啊，老师啊，素未谋面的乡亲啊，大家都一把鼻涕一把泪，哭丧着这个女孩坎坷的命运。
“多好的姑娘啊，太可惜了。”
无论谁都难过，无论谁都同情，尽管他可能完全不了解林莺的事，但在这样的场合，这是正确的。
“那个孩子真善良啊”“哎关系真好啊，也难怪哭得那么狠。”
我也一并地，收获了这样的评价。哀悼渐渐消亡了，人们开始津津乐道这段美好的友情。
几个月后，林莺很快从人们的脑海里消失了。即使是当时如祥林嫂一样见人就讲林莺的我，也已经不再提起她了。
我应该有新的生活，不能活在过去的痛苦里，这是很自然的，如果是林莺的话也不会希望我执着于她吧。有着新的社交圈，撰稿人的身份，我变得很受欢迎了，虽然大家都不再想林莺的事但大家都知道我是那个“富有同情心的珍爱好友的擅长写作的”学校风云人物。我的生活就这样回到了普通的正轨，如愿考上心仪的大学，找到值得相守一生的伴侣。我几乎快要忘了林莺了，直到我暑假返乡的某天，又路过那片海滩。
我远远地望向水天相接处，又想起了她那叹息般的目光，单薄的身影。我想到这么多年我约莫还是没能理解那叹息般的目光，那件事。虽然它已沉沉坠入我意识之海的水面以下，但它始终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个疙瘩，一个解不开的结。再一次，我试图解开它。
望向天空，海风轻轻吹拂我的脸，海浪有节奏地弹跳着，在这闲适的氛围下，我却不得不从记忆里刨出些蛛丝马迹来。啊，原来竟然是这样吗？
自始至终，都没有人试图找到林莺的父母。
葬礼是给活人看的，死人不需要葬礼。
好啊……原来，我从没有失去过她，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拥有过她。
一个自始至终都不了解她也未曾付诸行动尝试去了解她的人，充当作什么挚友般，以她的死亡为材，获得名声和同情，并几年来对此一无所知。
我们不知道究竟是谁害死了她也不可能再知道了，但我可以确定，我们已经把她的死亡之价值消费殆尽。
海浪声，在我耳边侵袭，一如那天夕阳之下，我向着她奔跑的时候。是的，我在担心她，但我最终还是回家了，我本来可能有机会阻止她的死，但我放弃了，毕竟，打心底里我不觉得这是我的责任。事后，我又假装我那晚是没有猜到她会干嘛那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她怎么会""我没有料到"如果那晚我能知道"的话语。
这确实不是我的责任，因为我们根本就不认识。那么为何是由我来悼念呢？为何是我要来举办她的葬礼？仅仅是因为“身边的一个生命消逝了”而产生的共情吗，可如果我连一丝一毫真正了解她的尝试都不愿做出，想要找到她的父母讨个说法都不肯干，我有什么资格擅自为她而哭泣？
啊，是这样么？我终于理解了那场仿佛庄严肃穆的葬礼。
我们杀死了一只知更鸟。

——完——

好写

文字有种初高中语文月考的文学类文本阅读扩容后的质感，平实可感真挚，但冗余词句略有些多，可以试着精炼一下语言，提升叙事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