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兰泰来时，我正两指叠压扣弦，指窝卡着箭尾，搭箭于弓右，将将拉开一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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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一偏头，稳住了紧绷的力道，不张不退，只让箭停弦上，盯着札兰泰的眼问道】猜我能中几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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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将过平明，天色显得有些晦暗，云里边儿刚滚过几道闷雷，看起来很有一场雨要下。我让高无庸将一对靶挪出殿外并立着，四面空阔，有风，兴许不一时还会泼下如注暴雨，但我只觉身心畅快。想是才立过秋，长夏多雨，眼见热过这阵儿就要凉下来了。我同札兰泰的赌约，也应在这一年高悬的秋阳里，分出个胜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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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则这桩官司的由头，我已记不大清，彩头倒很惦记——他那半套布面甲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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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凑了全，便要去甘珠尔跟前显显威风，少年人正是最爱拨份儿的年纪，躁动之心，强按都难压不下去。我神色跃跃，带着份不易察觉的倨傲，又流露出隐隐的期待，我在等，等札兰泰给我的答案】

【箭亭因在禁城内，习靶射用不着杨木朱漆的骲头箭，同我们使的，也皆是四力左右的弓，在这方寸地界，输赢便很了然。我本不好此道，倒当真不妨叫我去堂屋里写上几个字儿更得意趣，只是费扬古既相邀又相较，我却万万不肯落他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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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宗门前天色乌闇将倾，云台盘涡毂转几阵闷雷声，雨迟迟不下，反叫四周热闷异常，急需一场痛快甘霖，好泼了这一际长夏的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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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我正用松香擦着弓弦，一滴汗珠儿淌下，落在缠了布条的擘指间】你么？【面对费扬古突然发问，正抬头，就对上了他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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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你正中靶心。【费扬古始学董书，字儿未必强于我，但他弓马更娴，只如我从来笑他】以后可以去蒙古做金刀驸马了。【说话间，雨脚已似缫丝坠下，不过细细密密，也无甚需躲的意味，终究少了一场酣畅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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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不了也不妨，输给兄长又不丢人。【擦好了弦，又用指背弹了弹筋韧，我这一箭也蓄势待发了】

喝，【我缓下急功近利的好胜之心，将遥遥瞄准靶心的箭簇挪开半分】满以为你有什么好话，果然又是些讨打说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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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摇头，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再度端平臂肘，扣弦拔力，凝神于右手，此刻谙达所授骑射课业皆聚弦上，一张弓被拉满得满满当当，再无可退，撑得箭弦轻颤，恍如正发出濒死的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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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嘴角稍扬，微不可闻地轻笑一声，旋即猛一松指，箭气劈风而出！利镞一路响箭鸣镝，髣髴惊哨，破开四面八方的风，横行无忌，直指箭靶，继而「锵」地一声，矢镞死死钉入靶中，没进半寸。余波却未就此平息，箭羽仍在轻轻震颤，大约摸又一弹指的功夫，才渐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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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靶旁，高无庸早伸脖子去瞧了，只见他嘴角咧到耳朵根，一溜烟小跑回来，回了句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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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神色得意地歪头看向札兰泰，一面暗暗甩了甩胳膊，以期让紧绷的手臂松泛松泛。我今日为了教他心服口服，特意换了张大弓，非是我们平日里惯使的那张，可我到底不及弱冠年岁，哪有那把子丁壮力气，如今四十步已是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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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辙又紧张起来，怕他看穿我比常日短了十步，眨眼之间，心中登时有了主意】你这弓没劲，得用谙达们使的才是本事，叫梁忠给你取一张来，射得好，金刀驸马我让给你。

【箭镞一破风，我便晓得这小子力道不轻，存全了与我较劲的意思】说你好还不成？【彼时乌云散了些，罅缝中将将透出一缕天光，照在箭亭的校场上，流光既湿，倒也显见一弯虹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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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抚着箭翎，心知要输，嘴上偏不肯让】费扬古，来年秋狝你不拿个巴图鲁，也很说不过去了吧？【哪里由得他断我弓力，若再多几斤，只怕半程都张不开，这一向忙揭过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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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弓我瞧着不到四力，高无庸当真没给你放水？【梁忠早候在靶旁，是以收回了思绪，抻了抻弦，远见那奴才正龇牙笑，却想上前踹他一脚，防着待会儿不小心一箭射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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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眯起眼，遥望琉瓦檐下，几只玄鸦落羽，我指力一松，一根翎箭穿羽而过，似是中红，只是偏差几何，倒看不分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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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时梁忠便跑到近前回话儿，说是偏红心几寸，也算中红，这结果不外乎我所料。拆下擘指间布条，今儿弓弦上得紧，业已勒出些红痕，将弓一抛，梁忠辄即接入怀中，活了活手指同费扬古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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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瞧，这金刀驸马还得你来当，草原上最喜欢神射手，听说漠北的汗王台吉正同他家郡主找额驸，不若赶明儿我去回了皇父，就让你去吧。【梁忠呈上拭汗的手巾，在帕上随意抹了抹，言辞中还捎带出几分惋惜】啧，就是远了些。

【眉尾一扬，我却没打算就此饶过他】嘿，我说札兰泰，比功夫就比功夫，怎么偏句句不离那蒙古小郡主？从前你不是最喜欢汉女么，几日不见，又相中蒙古福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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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随着他揩手的动作上下微动，长步一跨，抬臂一展，格开了梁忠，将手中的弓直直递到他眼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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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札兰泰懋勤殿课业独秀，我只得望其项背，考校点卯在列即是。而之于布库骑射两项，他却是泛泛之心，功夫很不如我。现下我有心同他较量高低，更被他一句「放水」激起了性子，哪里肯轻易放过他，直教他试试我的弓，好知道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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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不算，用我的。【话音刚落，天边即轰然一声沉雷，眯眼一眺，方还透出一丝天光的罅隙，不知何时已被厚重的云翳遮满。廊下虽未悬系铃铎，但我好似听见了风击铁马，想不多时，便是仙楹架雨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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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手中不由分说抽走了汗巾，往后一抛，扔了梁忠一头】放没放水，你试过就知道。

【他递来桦木弓的一霎已是本能地抬臂去挡，方才那一箭开的狠极，手指倒还酸痛着，此刻断不可能再同他较甚么高低】你说不算就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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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长兄，自要拿架作势，便转着擘指间的翡翠扳指，头也不抬就向高无庸道】高无庸，你主子可不局气呢，当心以后有你的挂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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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月的时气惯来无常，才是细雨渺渺，旋踵已亟雷车动地，雨暗江千，好似天公蛰藏久矣，忽来一发矆睒，便可览尽举世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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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忠备上油衣，我却不想穿，正当是喜雨的年岁，却只怕云霈不降，白担一身溽热。抛下弓，便寻坐在箭亭的檐下，又朝身侧的石阶拍了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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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认了你赢还不成，过来坐会儿。【揭了茶盖，沏好的太平猴魁仍余半温，顾不得细品这明前新茶，一口咕咚下去，才稍解了口舌之燥】费扬古，这你就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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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的自是金刀驸马那一出】汉女有汉女的柔情，郡主有郡主的妙意，我看那民间话本上行走江湖的少年英侠，可都是一个不落，哪跟你似的，倒把死气的人偶作宝贝。

【我一副脾性向来倔得很，想是打娘胎里就开始争高低比长短，可出生的时辰却没赢过他，矮了一头，便要看他端自恃长兄，拿乔作态，这会子怎肯听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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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笑看了眼高无庸，辙转过脸来，刚好瞧见他抛弓饮茶，我要将人抓回来，指尖掠过袂角，扑了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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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手架在胸前，只得按住十二万分性子等他用完一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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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而从捧弓跟来的高无庸手里拿过那张弓，横在我与札兰泰之间，绷直了臂膀，不教他轻易推开。抬眼看了看沉闷的天色，翻涌的乌云重重压在紫禁城上空，目野一瞬暗了下来，呼出的鼻息也更闷更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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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抿着的嘴角一扬，我道】这背晦天儿，眼瞧着要下雨了，你是想冒雨同我比？我虽不是行走江湖的少侠，没有话本子里汉女郡主投话掷果的美名，但我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那半套布面甲人偶是，今儿同你比一比，也是。

【畿辅仲夏并不多雨，眼下不知从何处飘来一团势压崔嵬的阴云，雨将落未落前最是溽润炎蒸，我周身半点儿不想动，却叫一柄弓横亘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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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眼望向费扬古的间隙，额角已挂下一瀑汗珠儿，这小子忒是好胜了，今日若不叫他实打实的分个高下，想来也是不能的。是以踌躇半晌，向前一倾身，在欲接弓的当口儿伸出几根手指——朝那弓弦上弹了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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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你若是非要比试，也不是不能。【正踅摸着拖到落雨，浇了他的兴头便作罢，岂知檐下几只玄鸦聒叫一声，落了泡鸟屎擦过我的袍摆，登时心头火起，将弓一握，坐着抽了支箭就向檐角射去，旋即一抹黑影坠地，散落几根尾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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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皆是神武门养的“神鸟”，相传曾以覆太祖而救其命，然而百年已过，倒让这厮做了禁城霸主，岂有此理。我正觉快意，梁忠却扑通一跪，大抵是他们自打入宫便学来的一套规矩，便同他摆了摆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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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武门又不会清点数量，回头你找地方埋了就是。【现下此处只我们兄弟主仆四人，又看向费扬古，起了些坏念头，也把弓推给他】比射那死物有何意趣，要不你也来试一只？

【霎间睁大了双眼，瞳仁猛地一缩，那通体如墨的老鸹已悄无声息坠在了一射之地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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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盘算过十数种他如何赢我的法子，或抵死不肯应战，或摆了哥哥的谱儿押我回西四所，或先欠着，来日放晴再议，凡此种种，札兰泰都很有他自己的主意。却断想不到如今这般局面——他竟敢在宫闱之内朝天放箭，射杀神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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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而看见双双跪下的高无庸与梁忠，放声大笑起来，是了，我若是个桀骜自恃的人物，札兰泰又岂会是凡庸秉性？我二人一母双胞，争的从来不是先后，而是滔滔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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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抚掌赠他，正要从他手里接过长弓，积压了多时的阴云终于破开数道裂缝，噼里啪啦落下了豆大的雨点。雨幕之中，我侧头看向札兰泰，少年人的肩臂并不宽阔，可他半分未动，一如云间贵公子，萧萧肃肃立于天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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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多言，肖他方才举动，搭箭拉弓，将矢簇射向檐角玄鸦。只可惜，这场暴雨到底惊着了它们，此刻正发出嘶哑的鸣叫，张开羽翅，四散逃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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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对准一只，却见高无庸膝行至前，扑雨而来，溅起的水花悉数浇回他自己脸上，然后死死抱住我的脚，口中念念有词，皆是求二位小祖宗且避一避雨，要打要骂有奴才受着，只求别再跟神鸟们过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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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蠢的奴才！我见拔不出脚，便索性不理，奈何雨水直顺着眼皮往下淌，视线也模糊了几分，赶在被彻底干碍前，指力一松，将低低飞过的笨鸟一箭射落，正巧摔在了札兰泰那只彩头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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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无庸呆滞的目光里，冲他一指】你不是一直想填了门口那块水洼？而今有现成的，还不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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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二人早已吓傻了，哪还回得出话，我噙着笑，终是把脚给抽了出来，再往他屁股上一踹，这才朝向札兰泰。现下雨势渐大，我虽站在他手旁，却因雨声嘈嘈，不得不提高声量】好小子，兵出奇招，《六韬》没白读啊。但那套布甲人偶得归我，将来我见着那蒙古郡主，替你美言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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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人爱承诺，亦爱玩笑，轰轰烈烈的年岁里，原以为已将光阴甩出去十万丈，殊不知，从来是人追岁月】

【我料定费扬古是胆大的，此般神鸦，历代先宗皆敬慎供奉，可于我看来，也不过是寻常禽鸟，枭旋于顶，聒噪不堪。我见不得它镇日傲立在檐角，仿佛它才是禁城之主，偏人人须得缅古追今，感念畴昔它襄助定鼎的丰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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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瞬暴雨如瀑似天漏，那敲铿羯鼓的霆雷不复，只有密匝的雨脚淹没摊在砖地上的鸦尸，也藉此冲刷着年少轻狂的岁月】费扬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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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想同他说些什么，不过此间风吞雨卷，倒都听不清了。雨势一洗炎赫，落我二人满脸满身，伸手抹了把脸，才发觉他已引弓搭箭，掷下一只低飞的孤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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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皂靴尖戳了戳两只覆地玄鸦，见死透了才摆手对梁忠道】你这脸丧得，不知道以为是你祖宗呢，两只破鸟儿而已，还不快拾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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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啧奇究竟哪府龙王出户，眼见水势愈涨，龙挟滂沱般，泻涧如翻盆，这场试校，到头竟浑是淋漓】那套布甲人偶就那么得你稀罕？【一拳砸他肩头，只当了结这番比试，和这湿遭遭的一身】真有如花美眷，还用得着你美言去？你愿淋就继续淋着吧，我可得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