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女趁夜而来。
风吹散蔽月的云，吹醒沉眠的星，一只自由的精怪离开她世代居宿的山林，就这么踏进人间。月光格外亮，仔细雕琢着她的眉眼与唇峰，那是种万物不可及的银辉，慷慨地为她梳妆。
而与小扈氏严妆高髻截然不同的，是我披散的墨色绸缎一样的长发，笼着昏昏晕融的焰光。钗环、耳珰、妆粉、燕脂在此刻都无踪影，只有光粒站在卷睫上，颤颤悠悠地又跌进瞳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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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酒，酿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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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勾连着故梦，却又让人清晰地意识到，此处不是人声鼎沸的畅春园，而是姬柔妃说一不二的小南国。我与扈小姐奇异又隐秘的成议，应当是等到了践约，这是我与她早已排演好剧幕，今日要登台献礼。
寅清堂大张的门似一张巨兽口，状似无害的恶魔向她发出邀请，像被蜜糖浸渍一万年那么甜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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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带了酒，便进来坐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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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又不是那么尽责的主人，轻飘飘丢下邀约又任性的遁进内殿——实在是妄为又自负，像一位预知家笃定了扈女要心甘情愿地踏入荆棘地狱。
溽夏里寅清堂入眼便尽是绿，深深浅浅的绿，无边无际的绿，像精巧的殿堂里突兀地生长出野蛮的原始丛林。冰砌小山在消融，盆底积出一汪湖泊，盆沿又凝悬汗珠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蜿蜒出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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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为奔赴而来，干燥的气候吮吸去游鳞所有的水汽，而今她所奔赴的，足以使她在约定俗成的北境中开辟出独属于她的世界。
于是，她要这儿湿润，要漫山遍野的森绿，要凉意逼人的盛夏。

【何等潦草的夜，月钩就这样惨白的挂在那儿，半死不活地洒下一点儿辉光，在婆娑的枝叶晃动中被撕扯成破碎的小片。脱离了平凡而理性的白昼，扈贞妃很从容地在这样近乎不详的月色下妆点着自己，为夏夜营造一场熏然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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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居宫苑的扈女已经没有了那股浓重的非人意味，纵使她的造访依旧清凉的像夏日里难得的一阵冷风。女巫离开了林野，褪去了山鬼的薜荔外衣，回到了她最原始的、人的躯壳中，游荡在紫禁城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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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武二年的九月，贞贵人在福宜堂的桂树下埋了一坛窝托罗酒，历时三年，终于由彼时的贞妃启开了封口。】贵妃娘娘——【她的眼角眉梢都被描绘上了青红的线条，上青下红两条细长的蛇一样的色彩并列蜿蜒向额角鬓边，隐没在漆发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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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天地玄黄之前，人们以青红两色指代天地——上青下红，上天下地。而扈女便以天地妆点她的妆容，是山鬼自天上走下、履足人间，又一次穿上了她在人间的皮囊。】我依约为您带来了苗寨最好喝的酒——窝托罗。【扈女如鱼得水地享用着姬柔妃所赠与的世外桃源，并递出她提在手中的那一小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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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动作滑落的长袖，露出她手背上跳动着的火焰一般的赤红纹路，延伸到纤细的手臂上，是豹爪上飘逸的火红毛发，掩没在广袖深处。而她停滞的、雪白的指尖还捻着两根麻秆，扈女说话的时候略带着一点儿笑意，是浓重的香气，仿佛有透明的花瓣在她唇齿间张合。】得用这个吸食，娘娘——

她若不是山鬼，又怎会生长出妖异的图腾。青红交错地贴着肌肤伸展肢体，慵懒又气势汹汹不可阻挡——那是肌肤之上的裂缝，教你窥见阴郁苍白之下浓郁又热烈的她本身，就如姬女柔仁宽裕的骨骼里，悬起的淬毒的尖刀。
因而这是场恰如其分的邀请，扈女走进地狱时便有王座为她升起，十二位绿木妖姬摇曳着唱颂邪异赞歌。于是，莫名的，那些线条仿佛被赐予生命，在颦蹙微笑间如蛇身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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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着不算，得须我品鉴过，才能为它正名是不是最好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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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女郎名正言顺的断章取义，但这是理所应当的，任谁都应为目下无尘的她献上最好的贺礼。
她拈来扈小姐手中的麻杆，一双目垂观麻杆缠绵地贴上唇舌，暧昧不明地咬在齿间——褪去妆饰后哪里都是素净，只有依旧红得妖调的唇与点涂的丹蔻相得益彰，像是一场圣战后飞溅的血渍，而不拘小节的胜利者来不及整装，要先吸食败者的精//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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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琼葩以身为酒樽盛满了浆液，澧醪浓郁的酒气拥着扈女仿佛与生俱来的花馥，杂糅成奇异的香气就这么摇晃着贴过来，勾诱你坠进美妙里。
猩红指尖抹去唇上沾染的酒汁，又像在抹匀燕脂。舔去指腹上最后一丁点醇酿，张口吐语都呵出浓重的奇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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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酒——好酒——，扈妹妹手艺好，又拿来了这么好的东西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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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论酒，又像在喻她。
捏起麻杆，缓缓地、缓缓地搅弄起瓶中的汁浆，那些微不可闻的酒波荡漾声，为这一座丛林里栖居的湖泊填补最后的残缺。我望向她，酒波又仿佛漾在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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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以后可得常来，不然却总叫我惦记起这一口了。

【玉米、苦荞、大麦与高粱……窝托罗酒的香气繁复而绵长，扈女便在此刻有了神的形象，临降在寅清堂，为她的信徒赐下甘露——】娘娘，慢些饮。【她自漆盒中取出另一壶液体，在姬柔妃吸食的空当中重新填满了那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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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露水清晨还在妩媚的芍药花瓣上弄姿，朝阳照亮前便已经在红泥小炉上蒸煮了，沸腾的气泡珍珠似的浮动着，而后被晾凉装入白玉小壶，在此刻成为了解构窝托罗酒的神秘之物。它消解了第一重入口的浓烈，却又增长了酒液的清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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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扈贞妃的笑容一向稀少如朝露，此刻却挂在她柔美的脸庞，是神秘莫测的最佳注解。】要请您再品鉴一番，这是另一重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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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也无暇侵入此地，这是另一位神明的领域，巫山神女已降下她的伟力，用她在人间的化身投来长久的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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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长久的等待，不，这并不漫长。跪坐的扈女起先还有个得体的宫妃模样，渐渐的已经凑近了，她伏在姬柔妃的膝上，再一次为她注满了那瓶酒——酒气更加清淡而甜美了。】您再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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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她仰起脸，再扬起脖子，再是脊背……她几乎已经贴在正在吸食酒液的姬柔妃面前了。很难形容她的动作，有点接近于丛林中游荡的五步蛇，又或者是湘水中游曳的红鲫鱼，总之与人没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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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很难形容的，还有她此刻的神情。是似笑非笑的，是以下犯上的，是蔑视、是无畏、是冷漠、是傲慢，是一切形容词的结合。而后她的声音应当是与某个天外来音重合，是梦境之声，亦是现实之声。】这酒三年才得，娘娘惦记，却还得再等三年。

她是一株拔地而起的丽葩，有着柔弱无骨的茎贴在我的腿边膝上，扬起的面庞被焰火与月光照得通明，像毫无保留地绽放地花蕾，奇诡又美艳，太过明显地叫你体悟到——她属于天地、森林、湖泊，属于风，属于月，但唯独不属于彰显君王权势的宫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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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无伤大雅的炫耀——瞧啊，她有全天下最妙的醇酿。
麻杆再度探入瓶身，冲开隐秘的漪浪，口腔被另一种熟悉又陌生的酒浆丰盈，顺着喉管流落献祭给脏腑里饥渴的魇魔。我垂首看向她，滑散两端的发围出狭小的地界，这处便不那么明亮了，昏昏暗暗的才像是夜的王国。只有两双目焦灼着，那些如出一辙的东西，是不被御庭所允许的，乖张、傲慢毫无缺损地保留了下来，又在这逼仄的空间里肆无忌惮地招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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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啊，听起来可不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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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女似是真的惋惜，一双眉蹙起温柔又哀婉。佛与神都在观赏这位不敬者的佯装，祂们太清楚姬小姐的秉性，除却那至高无上的永恒火，值得她流连往复的早已入碧落渡黄泉，更多时候她像个冷静的疯子，有时守序，有时突兀。于是，我很轻易地便直起身，那些刚刚还燃烧四溢的情感在一瞬间便冷寂了，像一滴岩浆跌入刺骨的潭水里——这是某一年早春后突然罹患的疾病，源自我不可名状的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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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么办呢——我想，我可等不了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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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是询问扈巫女，像是真切地希望她能提出个法子来，你知道的，她们这样奇诡玄妙的人物仿佛拥有一种古老的力量，总是能独辟蹊径。
但好像也并不很迫切这个答案，又吮进一口浆液，突然又论起完全不相干的事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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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醇酒佳酿，妹妹怎么不同我一起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