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上下求索
眼见着桃红了柳绿了，可游学两年刚回来的朴有天已经把青州城里里外外逛了个遍，腻了。
这个春天有些燥热，先是京城要派钦差来督盐运，府上为了接待大为整饬。巡抚大人又放下话来，科考不能再拖，今年必须要参加，于是他也就躲进自己院子种种花画画图，佯装一心准备考试。
很长一段时间除了在茶楼以文会友哪儿也没去过，某天春香帮他买纸墨回来提起集市上的新鲜事，就随口问了句，不知那变戏法的两兄弟怎样了。
春香说没见着，他还想会不会上次演砸了，混不下去。又笑自己瞎担心，变上一辈子戏法也不如那块玉值钱，大概是真的诓了那玉当掉，跑了吧。
即便如此也无妨。倒是那个叽里哇啦的小嗓子，现在想想依然觉得有趣。
朴有天哗的收起半幅未画完的人像，伸了个懒腰说，走，去花鸟市场寻个八哥来。
城西一角的小屋，金俊秀把穿好的山楂挂上糖，准备下午拿去市里卖。整个上午都在房间里没出声的沈昌珉突然拿着个小包袱出来，郑重的放在他面前：“哥，今年的科考，不去了。”
“不够路费？”金俊秀看着包袱里星星点点的碎银和一串铜钱，忽然有些自责。
“刚好够。”
“那怎么不去？”
“哥你还记得上次那个公子吧，我们把他的玉弄丢了。”
“不是我们，是我。”说到这儿更加悔恨。
“那公子是个有胸襟的人，可我们不能因为人家宽宏大量，就不去补救自己的过错啊！”
“你要用这些钱去赔那玉？”
“恩。”
“不行，我们攒了这么久。。。再说等你考取功名再还也不迟嘛！”金俊秀一着急，脖子就红了。
“哥，我只是在咱们这群打铁的杀猪的卖艺的里面算有学问，不一定能和那些从小进私塾的公子少爷们比啊，再说如果连欠别人的钱都不还，那还配得上什么功名？我这些天翻来覆去的想，不还了那玉于心不安。”
其实向来只要沈昌珉晓之以理，没有不成功说服金俊秀的。他一手抓着糖葫想了半天，绷着脸说：“昌珉你拿着盘缠去考吧，哥在家一定想办法把朴公子那玉还上。”
“可是打算怎么还？”
“这。。。”金俊秀挠挠头，“你帮我想想。”
“说起来，听说有钦差要来，巡抚府上正缺人手，工钱是一般家丁的两倍呢。”
第二天，金俊秀把箱底压着最好那身衣服拿出来，气鼓鼓的想怎么才一年没穿屁股这里就紧了呢，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别别扭扭的穿着去应征。沈昌珉看着他不停向下拉上衣试图遮住屁股的身影长长的松了口气，看来进京赶考这段时间不用太操心了。
那两倍的工钱也不是白给的，巡抚大人选人的标准很精炼：文武双全。这一天同去应征的还有个好几个小伙子，管家说只要一人，谁能通过两关就留下谁。
第一关是做力气活儿，赵管家把人分成两拨，在院边石阶上摆了个香炉，说能提着院中央那水桶一注香的就算通过。金俊秀当下心里就凉了。瞧瞧人家李二娃他们，膀子结实得跟猪肘子一样。
朴有天拎着新买的八哥经过时，看见金俊秀正磨磨蹭蹭的在水桶边上拖延时间，眉头皱出个疙瘩来，说是满脸沮丧，更多的却是不服气，挽起袖子露出两截小胳膊，手太小抓着木桶提栏都费力。
于是忽然心情大好，跟管家打个招呼，衣襟一甩在香炉边坐定，掏出扇子来饶有兴致的看。他不动声色却运足了力扇扇子，火借风势，一注香不一会儿就烧完了，金俊秀还在纳闷自己怎么就挺住了，就有把扇子轻轻拍在他肩膀，耳边很近的地方传来一声：“去里面考学问吧。”
耳朵一热正想说话，朴有天摇头晃脑的提着鸟笼走到前面去了，回头冲他挤了挤眼睛。
没事闲出盐来的公子哥儿。金俊秀暗自定了性。
剩下的三五个年轻人被一一叫到堂前，管家出两句诗文，对上了就通过。到金俊秀这里问的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如何。恍惚中记得听昌珉念过这句，也知道是《离骚》，但对下文一点印象都没有，正苦想这漫漫长路怎么办，忽然发现坐在一旁的朴有天手指在管家看不见的角度正划着什么。
金俊秀识不少字，跟着朴有天的笔画念出来：“上。。。下。。。而。。。求。。。”
最后一个字很复杂认不出来，于是开动脑筋：路很长，我要。。。求马？不像啊。。。
“吾将上下而求车！”
此语一出，朴有天差点被口水呛死，赵管家也一愣：“求车？”
金俊秀心想完了看来是错了，朴有天忽然一拍扶手说：“这位小兄弟是淀州人吧？”
“啊？”
“淀州方言不是把‘索’字这么读的么。”
金俊秀虽然学问不高但脑袋机灵，马上和道：“对对，用青州话讲应该是上下而求‘锁’。”
其他人也是被卡在诗文上，两关之后只剩李二娃和金俊秀两人，赵管家见公子难得好兴致，就让他定夺。朴有天凑到管家耳边说，赵叔您看，李二娃虽然合格，可连个大名都没有，钦差大人面前二娃二娃的成何体统，倒是那金俊秀，人如其名，就算陛下私访，叫出来也不丢脸呢。
赵叔多年来在朴家当家，除了办事干脆利落，揣度主人心思也很擅长，听了这话连忙说，正好公子院里那小童手脚不利索，上次不是还摔碎了您最喜欢的花瓶么，不如换这金俊秀试试？
朴有天想起摔碎聚宝盆那天，金俊秀涨红了的圆脸，忍不住笑。嘴上却说，那谢谢赵叔了。
金俊秀回家简单收拾收拾，挎着个小包袱就进了公子住的西院。进门时一只黑鸟突然叫道：“俊哥，俊哥。”
他吓了一哆嗦，刚好朴有天也拿着本书出来，就结结巴巴的问：“这，朴，朴公子，这鸟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不是你的名字，是他自己的。来，俊哥。”
“俊哥，俊哥。”那鸟又叫。金俊秀瞪着眼睛要问你是故意的吧，想到眼前这笑得没什么心思的公子既是主子又是债主，便只是腹诽。
“是巧合，你别介意。我只想着别人的鸟儿都叫英哥，就起了这么个名。还是刚教的，你不高兴就再教个新的。”
“公子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俊秀不在乎。”
刚刚还在自怨自艾要任人驱使的心情忽然就畅快了不少，看来朴公子的随意性情也是有好处的。

====================================================嗯哼 没了============================================

第二卷 上下求索
眼见着桃红了柳绿了，可游学两年刚回来的朴有天已经把青州城里里外外逛了个遍，腻了。
这个春天有些燥热，先是京城要派钦差来督盐运，府上为了接待大为整饬。巡抚大人又放下话来，科考不能再拖，今年必须要参加，于是他也就躲进自己院子种种花画画图，佯装一心准备考试。
很长一段时间除了在茶楼以文会友哪儿也没去过，某天春香帮他买纸墨回来提起集市上的新鲜事，就随口问了句，不知那变戏法的两兄弟怎样了。
春香说没见着，他还想会不会上次演砸了，混不下去。又笑自己瞎担心，变上一辈子戏法也不如那块玉值钱，大概是真的诓了那玉当掉，跑了吧。
即便如此也无妨。倒是那个叽里哇啦的小嗓子，现在想想依然觉得有趣。
朴有天哗的收起半幅未画完的人像，伸了个懒腰说，走，去花鸟市场寻个八哥来。
城西一角的小屋，金俊秀把穿好的山楂挂上糖，准备下午拿去市里卖。整个上午都在房间里没出声的沈昌珉突然拿着个小包袱出来，郑重的放在他面前：“哥，今年的科考，不去了。”
“不够路费？”金俊秀看着包袱里星星点点的碎银和一串铜钱，忽然有些自责。
“刚好够。”
“那怎么不去？”
“哥你还记得上次那个公子吧，我们把他的玉弄丢了。”
“不是我们，是我。”说到这儿更加悔恨。
“那公子是个有胸襟的人，可我们不能因为人家宽宏大量，就不去补救自己的过错啊！”
“你要用这些钱去赔那玉？”
“恩。”
“不行，我们攒了这么久。。。再说等你考取功名再还也不迟嘛！”金俊秀一着急，脖子就红了。
“哥，我只是在咱们这群打铁的杀猪的卖艺的里面算有学问，不一定能和那些从小进私塾的公子少爷们比啊，再说如果连欠别人的钱都不还，那还配得上什么功名？我这些天翻来覆去的想，不还了那玉于心不安。”
其实向来只要沈昌珉晓之以理，没有不成功说服金俊秀的。他一手抓着糖葫想了半天，绷着脸说：“昌珉你拿着盘缠去考吧，哥在家一定想办法把朴公子那玉还上。”
“可是打算怎么还？”
“这。。。”金俊秀挠挠头，“你帮我想想。”
“说起来，听说有钦差要来，巡抚府上正缺人手，工钱是一般家丁的两倍呢。”
第二天，金俊秀把箱底压着最好那身衣服拿出来，气鼓鼓的想怎么才一年没穿屁股这里就紧了呢，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别别扭扭的穿着去应征。沈昌珉看着他不停向下拉上衣试图遮住屁股的身影长长的松了口气，看来进京赶考这段时间不用太操心了。
那两倍的工钱也不是白给的，巡抚大人选人的标准很精炼：文武双全。这一天同去应征的还有个好几个小伙子，管家说只要一人，谁能通过两关就留下谁。
第一关是做力气活儿，赵管家把人分成两拨，在院边石阶上摆了个香炉，说能提着院中央那水桶一注香的就算通过。金俊秀当下心里就凉了。瞧瞧人家李二娃他们，膀子结实得跟猪肘子一样。
朴有天拎着新买的八哥经过时，看见金俊秀正磨磨蹭蹭的在水桶边上拖延时间，眉头皱出个疙瘩来，说是满脸沮丧，更多的却是不服气，挽起袖子露出两截小胳膊，手太小抓着木桶提栏都费力。
于是忽然心情大好，跟管家打个招呼，衣襟一甩在香炉边坐定，掏出扇子来饶有兴致的看。他不动声色却运足了力扇扇子，火借风势，一注香不一会儿就烧完了，金俊秀还在纳闷自己怎么就挺住了，就有把扇子轻轻拍在他肩膀，耳边很近的地方传来一声：“去里面考学问吧。”
耳朵一热正想说话，朴有天摇头晃脑的提着鸟笼走到前面去了，回头冲他挤了挤眼睛。
没事闲出盐来的公子哥儿。金俊秀暗自定了性。
剩下的三五个年轻人被一一叫到堂前，管家出两句诗文，对上了就通过。到金俊秀这里问的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如何。恍惚中记得听昌珉念过这句，也知道是《离骚》，但对下文一点印象都没有，正苦想这漫漫长路怎么办，忽然发现坐在一旁的朴有天手指在管家看不见的角度正划着什么。
金俊秀识不少字，跟着朴有天的笔画念出来：“上。。。下。。。而。。。求。。。”
最后一个字很复杂认不出来，于是开动脑筋：路很长，我要。。。求马？不像啊。。。
“吾将上下而求车！”
此语一出，朴有天差点被口水呛死，赵管家也一愣：“求车？”
金俊秀心想完了看来是错了，朴有天忽然一拍扶手说：“这位小兄弟是淀州人吧？”
“啊？”
“淀州方言不是把‘索’字这么读的么。”
金俊秀虽然学问不高但脑袋机灵，马上和道：“对对，用青州话讲应该是上下而求‘锁’。”
其他人也是被卡在诗文上，两关之后只剩李二娃和金俊秀两人，赵管家见公子难得好兴致，就让他定夺。朴有天凑到管家耳边说，赵叔您看，李二娃虽然合格，可连个大名都没有，钦差大人面前二娃二娃的成何体统，倒是那金俊秀，人如其名，就算陛下私访，叫出来也不丢脸呢。
赵叔多年来在朴家当家，除了办事干脆利落，揣度主人心思也很擅长，听了这话连忙说，正好公子院里那小童手脚不利索，上次不是还摔碎了您最喜欢的花瓶么，不如换这金俊秀试试？
朴有天想起摔碎聚宝盆那天，金俊秀涨红了的圆脸，忍不住笑。嘴上却说，那谢谢赵叔了。
金俊秀回家简单收拾收拾，挎着个小包袱就进了公子住的西院。进门时一只黑鸟突然叫道：“俊哥，俊哥。”
他吓了一哆嗦，刚好朴有天也拿着本书出来，就结结巴巴的问：“这，朴，朴公子，这鸟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不是你的名字，是他自己的。来，俊哥。”
“俊哥，俊哥。”那鸟又叫。金俊秀瞪着眼睛要问你是故意的吧，想到眼前这笑得没什么心思的公子既是主子又是债主，便只是腹诽。
“是巧合，你别介意。我只想着别人的鸟儿都叫英哥，就起了这么个名。还是刚教的，你不高兴就再教个新的。”
“公子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俊秀不在乎。”
刚刚还在自怨自艾要任人驱使的心情忽然就畅快了不少，看来朴公子的随意性情也是有好处的。

第三卷 事不过三（上）
朴府上下都在为迎接钦差大人而忙碌，唯独公子的西院关起们来便自成一统。正赶上晚春时节，微风吹过院中落英缤纷，颇有些世外桃源的意境。
金俊秀本以为是要来出苦力喂马劈柴顶多在厨房帮厨，那公子上下打量一番却说不如做书童吧。他也看得出来在府上这少爷的话除了大人夫人没谁有半个不字，于是咬牙应了下来。幸好昌珉也算半个读书人，白日研墨夜里添灯的事情也知道些。
时间久了对朴公子的印象也大有改观，本以为只是生了副风流皮囊的纨绔子弟，可在茶楼同一干儒生讲经论道时侃侃而谈，每每驳得众人哑口无言。金俊秀虽然不太懂他们说的什么，也隐约觉得这朴公子是高人一筹的。难免就想到科考，想必这就是昌珉说的那种人，出身闾阎又满腹诗书，早晚要站在那千里之外的朝堂上。
于是开始为自家弟弟担心，皱了眉看向窗外的熙熙攘攘，那小子无马无车，该比这些公子们早个把月启程呢。
“俊秀？”
“咳，公子，要走了？”环顾一周才发现雅座里的人都已经离席，只剩朴有天坐在窗边，又给自己斟了杯茶，说，叫他们添杯换茶，你也来尝尝这从滇缅运来的印度茶，味道没什么特殊就图个新鲜。
金俊秀交代了小二回来捏着衣角站回原处，一脸的恭敬在朴有天看来却有三分委屈，便板起脸来低声喝道，坐！
只见金俊秀吓了一跳扑通一声与其说是坐下不如说是跌进椅子里，耳朵红红的埋着头。小二端茶进来时有些摸不到头脑，看朴公子一本正经那小哥低眉顺眼，像是主子训斥下人的场面，可哪有让下人坐到桌上训的主子。
“别愣着了，给金少爷看茶。”
小二把窗帘后面桌子底下都查了一遍也没发现所谓金少爷，朴有天绷不住脸饶有兴致的笑，僵了一会儿金俊秀忽然伸出右爪在空中挠了挠用蚊子似的声音说：“那个，我姓金。”
小二一边倒茶一边讪讪道，听说朴大人带着好些个人去城外迎钦差了，刚才那几位公子好像也结伴去了，公子怎么还在这儿喝茶？
朴有天拍开金俊秀摸向杯子的手，嘘了声“烫”，说：“做官的去露脸给钦差看，小老百姓去凑热闹，我就免了。”
“听说公子今年要进京赶考，做官也就是眼前的事。”
金俊秀歪着头想，有道理呀钦差进驻这么好的机会，正想着朴有天就摸出个铜钱扔过去，说去照顾别的客人吧。等人走了又自言自语似的说，这小二早晚要赔到他那张嘴上。
朴有天絮絮叨叨的讲了好多茶道，金俊秀似懂非懂听得快要瞌睡的时候就问：“朴，朴公子，您要跟我说什么就直说吧，这些我也听不懂。”
“慢慢就懂了。那不说这个，我记得你那弟弟姓沈，不是亲弟弟吧，俊秀在青州城可有家人？”
“没了。”
“恩。。。”朴有天掂量着那个‘了’字，“下个月我就启程上京，你跟着吧。”
“啊？我？”金俊秀有些转不过弯，本以为公子是被封在府里备考闷得慌，才留他在身边每天问问卖艺的经历市集的趣闻还有那些戏法到底是怎么变的，他也就顺着他的意添油加醋的讲。
有一次说得起兴还跳到桌子上比划昌珉拿手的隔空取物是怎么回事，结果被朴夫人撞个正着，说从小立下的规矩该读书的时候嬉耍玩闹要打板子，公子使了个眼色让他站到旁边，嬉皮笑脸的伸出左手，夫人却哼了声又把他拽回来说金俊秀让你伺候公子读书却在这里讲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当你是自己人护着但我这做长辈的可不能不管。于是噼里啪啦挨了些板子。
他本是不当回事的，以前没少和街上的孩子打架，有时揍人有时被揍，小伤小痛的根本不在乎。可朴公子让春香翻箱倒柜的找出半盒药膏来给他涂了，还像个小孩子似的拎着手腕吹了吹。吹到手心有点痒于是赶紧缩回手放在背后，小声说：“没事的。。。”
“哎，春香没教过你么，他家公子三个最大爱好，第一就是小题大做。”朴有天笑笑，退开一步，转身盯着院里小水塘含苞的睡莲看了会儿，夸张的挥手说读书读书要不我也要挨板子了。


正胡思乱想着就被靛青色的衣襟遮住视线。朴有天伸手在他面前晃了两下说，别想了还是会去迎钦差吧，去晚了父亲不高兴倒不要紧，被这场雨追上就不好了。又以为是被问到父母才陷入哀思，一路也就没再说话，只不时瞟一眼金俊秀的脸色。
两人从后门溜进朴府，刚好赶上钦差下了轿子和巡抚寒暄。金俊秀被扔在两排僮仆的末尾，礼毕就踮起脚想要一睹钦差风采，谁知只能看见那一袭蓝蓝的袍子衬着朴公子宽敞亮堂的额头笑盈盈的脸。公子却不像巡抚大人那样毕恭毕敬的拜了又拜，只拱手作揖：“郑叔叔一路辛苦。”
饭后巡抚和公子在花园凉亭陪钦差喝茶赏月。金俊秀拉着春香把桌上几卷书摆了又摆，俊哥也喂到吃不下小米，才发觉自从来了府里就没离开过朴公子身边，此时煞是无聊。忽然前院一个小厮跑进来冲着他叫唤，大人喊你过去，快快快。想也没想就往外跑，被叫住时一个踉跄。
原来是钦差大人喜欢鸟，要他把俊哥拿去给他看。
金俊秀抱着鸟笼子在府里穿回廊跨篱障颠儿得满脑门儿汗，跑上连着池中凉亭的拱桥时，朴巡抚和钦差大人正为什么事情拊掌大笑，是朴公子先看见他，招了招手。
这一招手可好，金俊秀向来一心不能二用，哪怕是走路也怕分神，于是，脚下一滑。
朴有天眼见着那人摔倒的时候还死死护着怀里的鸟笼子，于是屁股实实在在墩在石头台阶上，又实实在在向下墩了四阶。
噗，噗，噗，噗。
公子和亭子里的人一起瞪大眼睛愣在当场，下巴不由自主随着，点，点，点，点。
终于金俊秀停止滑行，拖着细长尾巴的小圆眼睛看着刚才还欢声笑语的亭子里此时鸦雀无声，朴夫人的脸拉得老长，朴巡抚和钦差大人挑着眉毛还在惊愕中，顿时心里一阵委屈，扁扁嘴好像马上就要哭了。
幸好距离最近的朴有天率先从凝固状态中解脱出来，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接过鸟笼，似乎想扶他到底是忍住了，只柔声说：“快起来吧，衣服都湿了。”
这才发觉自己坐在雨后桥下一小片积水里，屁股疼麻了不说，裤子也浸湿了大半。挣扎起身后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人，连道歉的话也不知该怎么才能说得体面，朴巡抚训了他两句便被公子接过话茬，端起杯子说都是侄儿管教不严，要以茶代酒向郑叔叔谢罪。
钦差摆摆手说罢了罢了，区区小事，倒是你那八哥，快拿来给我瞧瞧。
郑大人逗俊哥说话的时候，朴有天悄悄让金俊秀先回去休息，顺手把一件拨披风围在他身上好遮了湿透的衣裤。他木木然点头，动作僵硬的往西院走，越走越觉得屁股疼得厉害，进门时已经抬不起腿跨过门槛。靠在柱子旁边歇着，一阵风吹掉披风又吹得他打了个打喷嚏，春香这才迎出来把人拖回房间。
拖着腿也做不了什么，换就抱着个枕头准备睡觉，可翻来覆去总惦记着出丑的事，迷迷糊糊睡过去，梦里也是化身牛头马面的钦差巡抚们，不但要把他扫地出门，还扣了工钱，于是昌珉眼泪汪汪的拉着他说哥你这样我怎么放心去科考。
于是当朴有天想要抽走那被扭得不成样子的枕头惊醒金俊秀时，看见的是一张惊恐万状的脸，认出眼前人之后哑哑的说：“朴，朴公子，我错了，你别赶我走别扣我钱啊。”
“哈。”把他按回去，“我就来看看你摔坏没有。”
“真的？”
“真的，再说要赶走也得等明天啊，现在深更半夜能赶哪儿去？”朴有天刮一下他的圆鼻头，看他表情又紧张起来，连忙说：“逗你呢。摔到的地方。。。要紧不要紧？”
“不要紧不要紧。”金俊秀连忙挥手，想了想又小声说，“真的不赶我走？也不扣工钱？”
朴有天噗得笑出来，说，屁股不疼的话我就放心了，明天要陪钦差体察民情去，你就别跟着了，正好在家照顾俊哥，我看它今天有点儿蔫。说完自己端着烛台退出去，轻轻关了们。
房里瞬间没了光线，金俊秀又把枕头死死抱进怀里，似乎是第一次从公子嘴里听见“屁股”这样的词，或许是真像夫人说得那样是被自己带出了市井气，想着想着就有点不好意思了。


翌日清晨朴有天谁也没惊动就出了门，一个时辰后金俊秀被阳光照到脸上猛的起身，屁股酸疼头晕目眩，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没什么胃口吃早饭，就去书房看俊哥，果真如公子所说，没精打采的少了往日聒噪，喂小米也不理会。结果整个上午就在哄那鸟儿，春香采买回来见他把鸟抓在手里苦口婆心的劝着吃东西，建议说，赵叔好像也养过，不如去问问。
金俊秀像得了灵丹妙药，腾的弹起来结果伤处疼得嗷嗷叫，把俊哥塞进笼子就要去前院。春香摇着头看他一瘸一拐的背影出门后，便去厨房安置手里的点心了。
赵叔听了描述十分确定的说是之前喂太多，撑到了，金俊秀更加心虚，讨了治病的法子就往回走，回到自家院子，却只见池塘边石桌上，空荡荡的笼子敞开着门。俊哥不见了。
脑子里嗡的一声。
又打了几个喷嚏头也晕晕乎乎，也不知道是该喊喊俊哥的名字，还是就保持安静免得吓跑了它。金俊秀在朴府后门外的树林里已经找了不知多久，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夹杂着要是找不到干脆不要回去见人的想法，更重要的是，他好像迷路了。
在林子里绕到日头落山才找到回去的路，又累又渴的好像那扇就在面前的小木门怎么也走不到，终于蹒跚回到西院的金俊秀耷拉着脑袋怎么也抬不起来，正要溜进厨房先喝口水，却刚好听见朴公子在叱责春香，声音不大语调不高，字字句句却冷得像冰锥。
“什么都看不好，后山一共多大的林子。。。继续找，再找不到就不用回来了。愣着干嘛，去啊。”
金俊秀双手撑着身旁假山来不及躲闪，被急匆匆出来的春香撞见，没等解释，春香眼前一亮，叫道：“公子！他自己回来了！”
朴有天在门里，看见颤颤巍巍要走过来的人，长长抒了口气，正要数落他不懂事，金俊秀就倒了下去。
再醒来已经是躺在床上，额头还敷了冰袋，满室药味。没力气起身，没力气抬手，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难受得要命。门外隐约穿来低声争论，朴夫人说这孩子拖累你学业不说，又在钦差面前出丑，不如早早打发了，朴公子说他才来没几天不能苛责，再说都是我教得不好。朴夫人又说你也知道自己教不好，这西院的人一个比一个没大没小没上没下，都要忘了自己是谁了，朴公子便又撒起娇，说娘不是总说事不过三么，就留他几日，如果再犯错，那时辞退也不迟啊。
“对了，听说你上京赶考打算带着他？”
“真是什么事儿都瞒不过娘。”
“这孩子毛手毛脚的。。。”
“毛手毛脚的才解闷儿呢，现在俊哥也丢了，您就当我是带个八哥嘛，虽然吃得比鸟儿多了点。”
“随你随你，娘又不是差那几两饭钱。”
看样子夫人是要走了，金俊秀连忙闭上眼睛装睡。脑子里一边是晕倒前最后那声焦急的关切的温柔的“俊秀”，一边是那句轻佻的无所谓的“就当带个八哥”。越绕越迷糊。


第五卷天降大任 （上）
乍一看身上的好衣服，沈昌珉本是松了口气，心想果然没托错人，朴公子对这总闯祸的哥哥还不赖。哪想到金俊秀循着声音回头，张张嘴还没出声眼圈儿就一红。不是想象中喊着臭小子扑上来扭打，却像个读书人似的挪着步子走到近前，才小声说：“你可来了。”
两人在街上聊了几句近况也多半是哥哥问话弟弟答。沈昌珉看出来金俊秀暂时不想说自己，又没有要回去禀报公子的意思，就指指不远处的小客栈说，不如先去吃东西，最好也喝上两杯好好睡一觉以解旅途劳顿。金俊秀抬头看了看大概是朴公子住的那扇窗，应道，好。
点了两个清淡小菜，不出意外的又叫了两屉馒头。终于沈昌珉看不下去金俊秀老把那腰带攥手里，一把抽出来放到桌上：“哥你吃饭啊，摸着它干嘛。”
金俊秀白他一眼，抓了个馒头，小声说：“怕丢啊，钱票都塞里面了。”
沈昌珉估摸着钱票的厚度，有点儿看不明白现在的情况，管账？
两人边吃边聊分别之后的事，一个眉飞色舞的讲旅途见闻，另一个也装着样子添油加醋的抱怨当下人的艰辛。沈昌珉听了就试探着问，要不哥你就别跟着朴公子了，领了这两个月工钱就走吧，我们到京城在做打算。金俊秀连忙摆手，又结结巴巴的解释说其实那家人待自己都不错。
酒很快就见底了，于是说起当地出产的名物小曲酒。金俊秀已经两颊绯红，沈昌珉就着酒劲伸手去拍他脸，一边还故意说胡话：“现在被朴大公子赏识，还管着钱票，难道不该请我的喝上一坛佳酿？”
“去去去，不惦记着读书就惦记着喝酒！”
“诶，我没给你讲过李太白饮酒赋诗的故事么？”
“没大没小的，好歹我也比你多喝过两年酒呢。”
“多喝两年酒量也没见长啊？”
怕被看到犹豫，金俊秀一拍桌子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故作豪迈硬打了个饱嗝，把腰带往肩膀上一搭，就往街对面当地最有名的酒庄去了。酒庄伙计只当他是谁家喝醉了的少爷，点头哈腰的给拿出酒来，说是老酒曲最好那一年酿的，十两银子。他只觉得再多在这味道里泡一会儿怕是不喝也醉了，咬咬牙把那腰带胡乱往身上缠，从自己的小钱袋里凑了十两碎银。
长街另一边的客栈里，朴有天打算趁着洗澡后的清爽劲儿读个把时辰的书，就吩咐春香不要打扰。无奈带来的几本都是自己从小读到大的，翻来覆去的看就是不入心，忽然看见卷了边的三十六计，就琢磨接下来该教些基本学问了。一时兴致大好，提笔开始在论语上做注释，都挑着金俊秀能看懂的字词，写到自己也觉得有趣，不时笑出声来。
不知不觉天色渐沉，春香叩了门轻声说：“公子，该吃晚饭了。”
朴有天这才起身活动两下肩膀，边开门边说，你和俊秀先下去看看有什么好饭菜，我这就来。见春香愣了愣，好像不用问也明白了。
“俊秀呢？”
“下午一溜烟的跑出去，还没回来。”
“哦，那我们先吃。”朴有天下楼险些踏空台阶，虽然明知那人从小浪迹江湖应该吃不到亏，却忍不住要想起两天前的事。那晚他在鸡飞狗跳的贼窝里找到他时，那个跌坐在地上的人看上去小小一团，望着冲天的火光眼里两分庆幸三分茫然剩下的都是小动物般的惊慌。
那模样喝下午被捏了腰逃跑时如出一辙。怕是把自己当成和那贼头一样的人了。
被下人拿后背对着的气早就消了，现在只是有点后悔。于是这顿饭吃得飞快，吃完就打发春香和车夫去找人，说他离不了这青云县城，找到了也不用急着带回来，知道没丢就行了。
长幼尊卑还是得教，动不动把自家公子扔下就不见踪影，到了京城怕是要被笑话，他想。
朴有天眼见那两人商量好路线出发了，又给喊回来，说你们去取两件厚衣服带着，夜里还是有寒气。春香和车夫面面相觑，等明白了的时候公子已经背着手径自上楼了。
再说兄弟二人就着小菜喝酒聊天好不欢乐，沈昌珉几次想提醒时间不早再不回去找朴公子就不好了，可金俊秀红着脸和耳朵扯开破锣一样的小嗓子只顾嚷嚷些鸡毛蒜皮，完全没有担心的意思，于是伸个懒腰去推他伏在桌上的肩膀：“太晚了，到我房里将就一夜吧。”
金俊秀两个拳头使劲儿揉眼睛，正迷糊着，不少吃客目光都聚向了门口那张桌。店小二给那人倒了茶，问道：“郭爷这次跑青州，可有什么新鲜事儿给大家解解闷儿么？”
沈昌珉本已起身，又缓缓坐下，和金俊秀都没说话，耳朵却不由得竖起来听。
“这次送去的是给钦差的急函，带回来的是告示，哪里有功夫想别的？这不，喝完这杯茶，告示还要连夜送到县太爷手上，他老人家睡不好觉我还难逃一顿臭骂。”
听话的人反而被激起了兴趣，纷纷聚拢过来，七嘴八舌的问到底青州城出了什么大事。驿差故弄玄虚的咂咂嘴，把众人胃口钓起来，才假装小声实际用全饭馆都能听到的声音说，赫赫有名的朴巡抚，被抄家了。
沈昌珉猛的回头看金俊秀，只见他脸上的红色消退大半，皱紧了眉毛睁圆了眼睛也不知盯着什么地方，一直捏着的两个小拳头放在膝盖上，好想还没理解那话的意思。那人还在眉飞色舞的讲朴府大园子里藏了多少奇珍异宝，说只是抄家谪庶不是满门抄斩还真是便宜了他。
金俊秀霍的站起来，沈昌珉赶紧拉住袖子：“哥。”
他歪歪头，轻轻拂开，哑着嗓子说：“得走了，我还要送朴公子进京赶考呢。”


第五卷 天降大任 （中）
路上遇见春香他们，一起回客栈的气氛很是诡异，到了门口刚好碰到个原来府上的人在打听朴公子，脸色沉沉的。金俊秀抢过去把他拉到一边。来人掏出封信说是大人要交给公子的，就没再继续说话，向春香点个头赶紧走了。
他把信封好生揣进怀里，深深吐了口气才上楼，见公子房间灯还亮着，轻敲两下却没人应，于是推门。
朴有天只记得独自要了点儿酒回房边喝边继续把注释做得天南海北，再后来便是奇怪的梦。梦里浑身燥热难耐，忽然有冰凉的手指隔着衣物碰到前胸，他赶紧给挡开，心里想骂走这人却出不来声音。
“公子你醉了，我帮你脱。”是那个熟悉的小嗓子，于是放松戒备随他来，可脱掉衣裤鞋袜还是热，拼命睁眼面前就是金俊秀月光下眨着乌溜溜的小圆眼睛，脑子里都是我帮你脱帮你脱，余音绵延，一股无名火呼的窜上来。顾不上头痛，朴有天翻身压住他，紧贴着的小腹在体温。停住动作仔细体会了金俊秀的质感，慢慢解开他已经松开大半的上衣，露出⋯⋯
好家伙，一巴掌护心毛。
刷的给逼出一身冷汗，才算醒了。捂着胸口kan身边，和衣躺着的人。忍不住偷偷挑开衣襟kan，kan不清又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长长抒了口气：“还好只是梦。”接着两眼一闭，又睡了。
第二天清晨，朴有天浑身僵硬躺得笔直，不敢睁眼瞧枕边酣睡的人，在心里先骂酒不是好东西，又骂自己也和禽兽无异。骂了半天怎么也回想不起来酒后乱性的事，转念又觉得即便没乱也难免招来反感，正盘算着要怎么办，金俊秀腾得弹起来差点撞到头，跌跌撞撞跑到桌边站好了说：“对，对不起公子，我，我又失礼了。”说着拿袖子擦了擦嘴边的口水。
“没，没事，你，你先去洗洗⋯⋯”
朴有天kan着小身影嗖的闪走了，纳闷儿这关键时刻就结巴怎么还学会了。
早饭时金俊秀格外活跃不断插科打诨，结果被春香嗔怪：“食不言寝不语你这也不怕公子笑着吃饭呛到。”
“无妨无妨，我哪有那么娇贵。”
不再做声，金俊秀闷头吃饭，一边琢磨着要找个合适的机会把信转达。正想着公子已经起身准备去城里转转了，他想说天气不好可能要下雨就不要出门了，最后只是赶紧放下饭碗跟了出去。
主仆各怀心事，天上又浓云滚滚，怎么说也不是个愉快的散步。朴有天琢磨着要提点提点金俊秀，不管是自家公子还是将来可能会碰到的人，都得恭敬些，开口之前自认为很有必要的买了个大大的糖人儿给他。
金俊秀满脑子的抄家和漫漫前路，现在又塞进来个糖人儿自然不够用，稀里糊涂也没道谢没谦让，就让签子给戳到了舌头，嘶嘶的抽气儿。朴有天叹口气给拉到城墙根儿，拉开他捂着嘴巴的手：“破了没？出血了没？”
疼得都麻了哪还知道有没有破，就抬着下巴伸出舌头给人kan，kan得公子连忙转身拽着袖子往回走，要回去上药。金俊秀被扯了个踉跄差点跌到他身上，正在纠结的时候，几个官差一路敲着锣往城门走来，追着的老百姓很快把他们给包进去了。
那告示上白纸黑字写着，三省巡抚收受贿赂卖官鬻爵被革职抄家，圣上仁慈，念朴家祖上三代功臣才没有问斩。金俊秀目不转睛盯着公子毫无变化的脸色，耳边开始有人大声叫好。
有人说抄得好，只可惜没有斩草除根，马上有人应和，败坏了百年家风的人，该死，该死。接着便是一片嘈杂。一滴雨水落在金俊秀鼻尖，他抬头kankan密不透风的乌云，伸手去碰朴有天：“公子，回去⋯⋯”
话音未落，只见朴有天突然挥拳打在带头那人的脸上，惨叫之后众人震惊片刻，除了退到外圈凑热闹的，都扑上来打做一团了。金俊秀一下子被挤到外面，很快就kan不见公子的头顶了，于是边喊边挠的冲回去，跟着胡乱打起来。寡不敌众，何况战友是个书生对手是一群粗人，没过多久就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
幸好，哗啦啦一个响雷下起瓢泼大雨，等主仆二人缓过神来，周围已经只剩一片泥泞。金俊秀爬起来，把手上的泥巴往前襟上蹭掉，向还坐在泥地上的朴有天伸出手。
雨水沿着朴有天的宽额头往下淌，视线一片模糊，他偏过头，kan着面前微微发抖的手，细细的手腕小小的指头，大雨中辨不清纹路。许久，也学着把脏东西都抹在衣服上，抓着这只手，慢慢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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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赤子之心
眼前抿着嘴巴本该娇艳羞涩的脸忽然看上去有点儿空洞，有点儿失落。
朴有天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画符般的黄纸，上面龙飞凤舞一个“短”字，飘飘悠悠向自己飞来，左躲右躲就是躲不过，最后正正当当粘在额头。恍惚听见有人喊他，激灵打了个冷战，使劲甩头再回神，金俊秀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床边准备帮他更衣了。
话说郑允浩交代下人准备了要给一行人带去京城的东西，又照看了城里两处生意，方才回来，把酒宴就设在了自家园中凉亭下。虽然曾经主仆有别，但这一路同甘共苦早已情同手足，于是都大方坐到桌边。落坐时郑允浩就发觉金俊秀面色红润容光焕发，朴有天却阴沉着脸，显得更瘦弱了，倒是沈昌珉，一副了然却不打算关心的样子。
更有意思了。他想。
席间郑朴二人叙旧，沈昌珉有意无意的听着，偶尔插句话。金俊秀好久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在自认不太给公子丢脸的范围内尽量狼吞虎咽。饭后又喝茶的时候有小厮跑上前来，说衣物行李都准备好了，朴有天也不多推辞便道谢收下，一反常态的板起脸来打发金俊秀去整理，又向沈昌珉使了个明显的眼色。
金俊秀看着才喝了两口的茶，嘀咕道，有了后台就了不起了。却被自家弟弟拎着脖子拖出去：“他们多年不见了，肯定有话要说。”
“有什么话还要背着我啊？”理直气壮。
“有什么话非要当着你啊，自己说说你算哪根葱？”
“我——”金俊秀被这问题生生刺到，猛的停住脚步，怒气冲冲狠瞪了半天，一溜烟的跑走，留沈昌珉抱着胳膊晃脑袋。
亭中。朴有天左顾右盼等侍女之类也都退下了，才神神秘秘的把椅子移近，从怀里遮遮掩掩的掏出本小书。
郑允浩正纳闷着，看到那书的封面茶水噗了一桌子。咳了好半天才顺过气来。
“有天你，不会是。。。”
“是。”咬牙狠心交代了，谁让有求于人呢。
“哦。。。”抒了口气，这下可以解释了。男风在当朝算是个公开的秘密，眷养娈童算不得罪恶，奇怪的是这家公子怎么硬是让书童给办了，现在一脸委屈的是要找老朋友抱怨么。郑允浩忍不住抽动嘴角笑了笑：“那，这书你拿着吧。”
“不不——”
“不就一本书么，客气什么，读书的时候我把墨汁泼到你的荀子上，这就算还了啊。”说着赶紧把书塞回去，不然昔日风流倜傥的朴公子脸就要埋茶杯里了。
“那谢了，我还有件事，想请教。”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郑允浩心里乐啊，当年这小子仗着巧舌如簧和一张迷惑性极强的脸，在同窗的伴读间占尽便宜，有时连太子也玩不过他，没想到也有这有苦说不出的时候。
“尽管讲。。。莫不是想要些金疮药。。。或者。。。”
朴有天连忙摆手，盯着鞋尖看了半天，终于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太短怎么办啊。。。”
仿佛早上的对话重演，郑允浩愣了好一会儿才用食指指着他问道：“短？”
“不是我！是时间！”
下午那个仗势欺人的衙役提了礼物上门道歉，朴有天没了阶下囚的寒酸样，穿着新买的衣服扇着刚题了字的扇子摇身变回公子样，倒是金俊秀颇有扬眉吐气的意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那人说得不敢抬头。末了怯生生拎起装了糖果点心的盒子，却没人应。公子见金俊秀这口恶气出得淋漓尽致了正在大口喝水，就说你看这位被你惹恼的小哥怎么说吧。
“昨天不是打翻了两个老人家的摊子么，要赔礼也是找他们赔。”
衙役忙不迭的点头，正要退出去，郑允浩又说：“去是没去，赔得好是不好，我会问的。”
等人走了，朴有天踱到金俊秀身旁，手自然而然轻轻落在腰间就不离开，他本是一阵恶寒，回头看见那公子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笑得好生温柔，再大的火气也浇灭了，只留脸上两片绯红，不争气的就低了头。
“俊秀该科考出仕的，刚才那一番话简直就是文才斐然。”
沈昌珉喉咙发出奇怪声音，郑允浩差点又一口茶喷出去。
“公子就笑吧，反正这里四个人您也就只能取笑我了。”




第九卷 外一篇
“就是，哥，你皮肤真好，”金俊秀说着还戳戳自己脸，“白。”
金在中一口水噗的刚好全喷到他脸上，三人面面相觑的功夫侍卫冲了进来，也跟着相觑。朴有天赶紧掏出块帕子给他：“快去洗洗。”
于是一溜烟的跑走。
房中剩下的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直到朴有天忽然开口道：“陛下近来可好。”
金在中摇摇头，说：“我可不信你关心他老人家的身体。不过，要是真好，我也不会这么忙，早几天就过来看看你了。”
“那么，现在果然是殿下勤政了。”
“有天。”金在中闪烁着大眼睛凑近，“这次朴大人的事因我而起，我对不住朴大人和夫人，对不住你。既然你有意出仕，哥哥我定当全力相助，权当赔罪。既是兄弟我也实话实说，像朴大人这样的往年挚交上次有好几个被弹劾，我现在正需要你这样的青年才俊。”
“出仕是后话，哥是说，这次要想考中，还是得向哥靠拢，继续做你那随时都有抄家危险的同党？”
金在中坐回椅子，啪的拍了下桌子，想吼他没规矩，忍了忍又软下口气说：“你就别酸我了，当年上书房里就您朴公子才高八斗把我这太子挤兑得没人待见，现在还要这样么。”
“不敢不敢，草民知罪。”
“行了行了。以后碰面的机会就多了，别人面前你收敛着点儿就行了，靠山都没了还这么不知死活，让我说你什么好。”
金俊秀再跑回来的时候脚步很是欢快，整个楼梯给震得砰砰响，手里拎着几盏水灯，兴冲冲得的叫，大哥，公子，去放灯把！听了这称谓朴有天认不出扑哧扑哧的笑，金在中也不恼，顺势揽着金俊秀的腰说那就走着。
朴有天不笑了。


第十卷 情为何物
每人一支的水灯，做工并不精良，金在中直到他们现在不比从前，捏着有些粘歪了的地方一阵心酸，也感慨着从前那个挑剔的公子现在竟然对如此粗制滥造毫无知觉，只乐呵呵用袖子挡在金俊秀面前挡风，好让他点灯。
金俊秀双手护着好不容易着起来的小蜡烛，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大哥你别介意，我看那个孩子是新手，做得不好卖不出去，就全包下了，样子虽然不好看但肯定不会沉的。
已经有忽明忽暗的灯河缓缓流过，身后街巷虽然人生熙攘，每个人到了河边都不由得安静下来。朴有天说我一时说不出什么，就求个禳灾获福。金在中也小心把纸船推进水中：“我求国泰民安。”说完目送小小的光亮融进暖黄色流动的灯火中，再回身发现少了个人，就问，俊秀兄弟呢。
朴有天背着手，逆着微凉晚风的方向眯起眼睛，目光尽头是一个不太显眼的背影，圆圆的肩膀结实的屁股，正和卖了他水灯的孩子一起大笑，哈哈哈的算不上动听。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得见的声音说，灯火阑珊处。
入夜，人生喧嚣渐渐平静，金在中还想拉着老朋友去喝酒，朴有天见侍从表情为难，金俊秀也哈欠连连走路都不稳了，就把他推上马车说这可担待不起，等到车轮声听不见，才疲惫的笑笑说，回去吧。
街上行人寥寥，糊涂的酒鬼或者急着赶回家的人。朴有天隔着宽大袖口挽了金俊秀的手，走得很慢很稳。
“累了就闭上眼睛吧，我领着你。”
没听到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那人已经低着头闭着眼了。就这么踉踉跄跄回到客栈，大门已经上锁了。
金俊秀迷迷糊糊的撞到什么东西，却不硬，睁开眼面前是挺拔的鼻梁弧度温柔的嘴角，朦胧中就被吻住，过了好久清醒过来时，自己已经软绵绵塌在公子怀里，手脚不听使唤。用力推开些距离，哑着嗓子问，公子这是干嘛。
朴有天看着他笑，也不说话，看了一会儿伸手敲门，边说，我还要跟你同房。
放榜那天考生们哪个都没有朴公子家的书童兴奋，一大早就穿戴整齐还把早饭端进房里，先是敦促着吃饭，吃到一半又说公子您怎么还吃得下，我们还是赶紧去看看吧。朴有天用几大杯水把噎在喉咙的馒头顺下去，无奈的说好好好这就去。
大红榜单前里三层外三层已经围了不少人，路上哭的笑的发呆的都有。
“要不我先挤进去看，”金俊秀使劲抓着公子和沈昌珉的胳膊，“啊不行，我看不懂怎么办，还是你们去。”
于是两人努力拨开人群，不一会儿就只看见个头顶了。
金俊秀在人堆外面绞手指，一抬头发现朴公子已经沉着脸站在他面前，环视一周没发现沈昌珉的影子，心里忽悠了好几下，才怯怯问道，怎么样？
“俊秀，我先问你个问题。”朴有天双手扣住他的肩膀。
“朴，朴公子，请讲。”
“你喜欢我么？”
“我。。。”低了头，却怎么也躲不过对方的眼睛。
“你可以先不回答，但是我喜欢你。”
“啊？”
“有多喜欢呢⋯⋯”朴有天歪过头，像是在努力思索，“就算全世界都用食指指着你，我也要用双手抓紧你。就算全世界都用背后冲着你，我也要用肩膀靠着你。就算全世界都用余光瞟着你，我也想站在你面前，让他们的目光先穿过我自己。你⋯⋯明白么？”
“明白！可是⋯⋯可是我怎么招惹全世界了，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朴有天嘴角抽动险些笑场，整理表情后继续道：“我这么这么的倾心于你，但只有一个要求，能答应么？”
“能！”毫不犹豫。
“就是，在我人生得意的时候一同欢乐，在我失意落魄的时候，也不要马上离开，至少比别人多停留那么一点点时间。可以么？”
“可以⋯⋯可是⋯⋯”金俊秀眉头皱成个川字，咬着下嘴唇，心里空落落的，“可是公子这么好的学问，怎么可能不中⋯⋯”
“谁说没中。”
“嗯？”
“我说没中了么？”
朴有天飞快拉他进了旁边一个小胡同，才避开人群整个人就飞身把他扑到墙上，鼻尖磨着他脖子侧面柔软的皮肤，呢喃道，中了要怎么庆祝呢。


---------------------------------------------心痒。我翻页了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