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春阳时节，惠风和畅。御园里的棠梨开得正盛，发了翠芽的枝条被和暖的熏风吹得柔软，一夜间层层叠叠绽出洁白的繁花。再有温暖的南风拂过时，一树梨花便像白雪似的簌簌落下，铺满冗长红墙内的青石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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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处曾被无数婵媛佳丽所踏过的幽幽小径，蜿蜒通向妃嫔媵嫱所在，岑氏慢慢踱步其间，她薄绯色的裙袂在翩跹间沾染了浅淡难辨的梨花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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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和的光透过繁茂的梨花与枝叶落下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道斑驳的淡影儿。她站在朱红新漆的回廊下，正仰头看天边的奔涌的流云，能看见雁字回还，扇动着雪白翅膀高飞的雁鸟来往南北之间，辗转反复不知疲倦。亦能看见高悬在碧空之上睥睨世间万物的一轮金乌，那熠熠的光为阖宫上下披盖上一层耀眼金衣，亦为她的侧脸镀上一圈金黄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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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步离开时，方知辰光已然溜过太久，初踏出院落，乌云悄悄布上苍穹，方才的晴空万里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大雁飞得无踪影，艳阳亦躲进浓云后头。天暗下来几分，阵头雨来得快，却教人猝不及防。点点雨珠儿落下，在地面摔碎出一片噼里啪啦的纷杂，左右徘徊恐失了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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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壁抬了锦袖遮挡，一壁叫随行宫娥去取折伞，人已然匆匆避到廊下，抬眼看漫天雨丝纷飞横斜，于石板上淅淅沥沥，铺陈出珠玉落盘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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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得遮蔽处，才定下神来，横竖是一时间行走不得，越性儿赏雨，才不辜负天老爷一番馈赠，于艳阳里洒下一场难得的雨露恩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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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7

（这已经是我在紫禁城度过的第二个春天。还记得往年开春的时候，我总会去戒幢律寺敬一炷香，祈盼这一年的平安、顺遂。那时西园的美景已经次第展开，蓊郁的树木掩映着庄严的宝殿，斑驳的墙壁能照出许多善男信女虔诚的影子，棕漆的柱子稍有些掉色，因为百年的梵音浸染，早就让它饱经岁月的风霜。彼时只有十一二岁的小园最喜欢去那座临水的小亭。倚着栏杆坐下，我可以看游鱼、细石足足两个时辰，直到浑圆的落日将它柔软的光毫不吝啬地披到我身上，也将此处庙宇的轮廓尽数照得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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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这样，我才肯恋恋不舍地离去。现在想想，那时流露出的不舍委实很应然，因为现下的我既不能再见西园寺的春景，也不能再寻一处同样的伽蓝圣地，旁若无人地发长久的呆——譬如此刻。我怔怔地望着外面突如其来的雨，很疑惑京都的天色，怎么也这样说变就变；不过当下的情形并不容许我多作赘思，因为回廊的另一侧，已经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那是因避雨而闯入我这寂静一隅的“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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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宫闱之内的许多嫔御都不甚熟稔，悄悄望了几眼，才从所在这一侧转出，压身行礼）问娴妃娘娘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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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怕气氛太沉闷，而逼仄的回廊又太静默，我主动开了口）在我的家乡，每年四五月要开始梅雨季，雨也是这样说下就下。出门若不随身携带避雨的用具，很容易狼狈而归，（向她笑出几颗贝齿，很是小心翼翼地打趣道）娴妃娘娘，此刻你我也被宫中的雨“欺凌”了，我这副狼狈模样，还请您不要笑话

【雨珠儿细密而落，不是瓢泼兜头的胡乱浇灌，反倒是条理分明的一颗一颗往下坠，透亮晶莹，勤恳洗刷过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整个宫宇便也显得格外油亮鲜艳起来。正仰头瞧这檐牙刺天，屋脊兽匍匐在明澄澄的琉璃瓦背之上，犹张着大口，可惜转眼便被雨滴冲刷过，凛凛威风消失殆尽，倒像是落水的狮子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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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下暗暗发笑，应是僻静时独处，才觉这巍峨殿宇中的一草一木，其实很是可爱。没成想过这处还有旁人，因而她出声时难免讶然，旋身望去，那是十分文静秀美的一张面庞，不像宫妃般娇媚多姿，反倒有种文人墨客的风骨。抚一把胸口顺气儿，转脸便带上笑意，平心而论，岑氏很喜欢这样气度的女子，自有与她北地风韵不同的南方味道，偏又不娇弱，反倒像株山间墨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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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竟是没瞧见文妹妹也困在这儿了，好巧好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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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因着同困一隅，又许是她模样恭顺有礼，岑氏瞧来欢喜，自然也不再去拿捏平日那套尊卑之别。她比之自个儿应还算是位新秀，尚有姣好的面庞与柔软的身段儿，不似那些浸淫掖庭的老人儿们，早就端出持重矜贵的做派，稳坐庙台般的肃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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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壁启朱唇，一壁摆手叫她坐在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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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瞧你便是像位南方人，应是江南水乡才能养出这样的女儿，不像我们北地来的，风沙里待惯了，一场急雨反倒困住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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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波渡至她眉眼之间，瞧分明后又转到身后雨帘处，目光放远，反倒万事万物皆慈悲。】想来一时半刻停不了，既还要再下一会子，咱们做个伴儿也很好，两个人一道狼狈，就不觉得如何了。
532

是，我是苏州人，（见她亲和，我惴惴悬着的心才敢搁下，在这场迅疾的春雨里攫住微末的空隙，悄悄舒了口气。笑靥更明，也问她）您是北方人，哪里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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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向她邃丽的眉眼，秋水与春山相映生辉，她沉静的眼波里，像有一泓清冽的幽泉。我不禁很想探询她的来处）宋人贺铸晚年退隐苏州的时候，曾写过「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娴妃娘娘，我只见过满城飞絮，却不曾见过满城风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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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思悠悠宕开，纳罕于为什么北地的风沙糙砺，还能哺养出这样盈润的一张美人面孔；或许老天也对她独钟，偏将灵渥毓秀的“日月精华”，尽数不吝地赠予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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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巧地在她身侧落座，秀美女儿幽微的香气立时便似有若无地萦绕在我鼻尖，于是，对她的好奇也愈盛）既是结伴等雨停，左右无事，不妨您同我讲讲？北地的风沙，是甚么模样呢？江南多雨，北方少见许多吧？多久会下一次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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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串的发问，也不知这位模样冶艳多情的娴妃，会否觉得我聒噪。但寡言惯了，这偶尔的聒噪，让我仿佛观照到了从前的自己。那时我还不是天子嫔御，不是文嫔禹尔氏，而只是常被忽视的“小园”。没人注意的片缕辰光里，我会看雨后的蚂蚁，会看草叶上凝聚的露珠，会像方才问岑氏一样，对许许多多的事物感到好奇、试图精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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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的日子好长，小园在芳菲未尽的时节寻到无人打扰的僻静角落，盯着花蕊、草尖、小虫，思考了整整一个下午。想着想着，她不禁露出一种淡淡的、羞赧的笑意。漫漫光阴，自得其乐。不过，现在再看，只觉得她那暂时的快乐，因这“暂时”，而显得格外悲寥）

【自甫入紫禁时，便鲜少提及闺阁私事，只因比至旁人，委实算不得靓丽光鲜，反倒平添赧然。算不得闺秀名门，又非娇养的碧玉，嫡母手掌心下讨活计，靠的是心思活泛、曲意逢迎，才有今朝富贵运道，自愿意永浸在这安乐富贵窝中，与前缘往事断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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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沉吟，方才开口，只笑意寡然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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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祖籍绥远，幼时也是从那儿长起的，看天老爷吃饭的地界儿，赏个善脸儿便是天高云淡好风光，若是甩出个坏脸色，一刮大风便要尘沙弥漫，直吹的你灰头土脸。雨水自然也比南方的金贵许多，赶上旱时，除了求天也没旁得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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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朝她轻巧一笑，到底是囫囵两句】远不如你们江南的风水滋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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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风骤雨几多豪迈气概，潇潇洒洒于紫禁城中搅乱出一片波澜，花圃里红鲜娇蕊无端端承受这场吹打，不消片刻光景，已然随风零落在青石板地上，只待天晴雨歇时，再催发出新一轮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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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是人与花可堪是同命相连，年年复年年，总有更新鲜多情那一朵，只待贵人一朝探手采撷，甘露琼浆里滋养，自此方能脱胎于庸常灌木中，才算是得道升天。故此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便是这般浩浩荡荡的来，也只能容你低垂螓首，俯拜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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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下便是有升发大运的那一株，既得陛下青睐，正是盛景时节，偏又内敛谦逊，反倒更招人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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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小儿便想去你们江南瞧一瞧的，不过想来今后也没这份机缘了，你且多说些江南风光，也让我听来欢喜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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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道烈日风沙里长不出玲珑娇花？这只胭脂虎眼下亦有副难得的柔软心肠。】
521

（雨打蕉叶，与她在檐下这样漫无边际地闲说，从塞北到江南，好似翻阅了一本清浅的文谈。提起故园，我可说的便像细密的针脚一样多，从震泽到枫桥，从古刹到园林，整个姑苏的大好风光，都想向她一一诉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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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风雨萧疏，来去皆快；待到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已是不得不别的黄昏时分。于是各寻归路，余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