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读六年级的某天，琪露诺发觉一个事实：团结往往是利己主义者的口号。
就比如说，绝对没有哪个学生是乐意上学的。但你要号召大家起来把学校烧了，他们往往又不乐意，或者说，不敢了。
他们到底在怕什么？琪露诺愤怒地发问。他们怕老师，老师扛得住一个班的学生吗？他们怕校长，校长扛得住整个学校的学生吗？他们怕社会人士，社会人士扛得住全世界的学生吗？归根到底他们还是从未意识到团结的力量。就连三五个人相约逃晨会逃课间操，里面都有一个打小报告的叛徒。
琪露诺躺在露水黏腻的草地上越想越气，越想越坐不住。但她还不想回去。乡下的学校就是烂，同学的素质也好不到哪去，这里从来不属于我，我迟早要离开这个地方。被落后思想故步自封的乡下人不可能理解得了所谓团结，没什么好聊的。
于是目的与阻碍目的的矛盾便应运而生了：我一个人怎么逃离这里，信封里不见面只见钱的爹娘何时带我逃离这里，除了升学还有什么方法能够逃离这里。
琪露诺沉思着，身后不知被汗还是晨露浸透。她起身拖着步子朝学校挪动。
在昨天，这位逃课老手终于被逮着了。学期开始才第一天，琪露诺便翻过熟悉的白墙，玩晒在别人家院前的谷子，和一脸阴沉的远房亲戚兼临时监护人蕾蒂霍瓦特撞了个正着。但凡那天这户人家不去告状，但凡那天蕾蒂早些去了赌场，但凡那天自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再谨慎些……事后复盘的时候，琪露诺发觉实际上谷子没什么好玩的，她自己也不明白那天为何鬼迷心窍要去拨弄它们。也许只是天性，就像学生讨厌上学一样没有缘由。
可原本因赌气打算变本加厉继续逃课的琪露诺，在今天居然老老实实地回到学校。她一踏入班级就后悔了：留级这个名头让她坐在那儿倍受煎熬。琪露诺怀疑班主任慧音在自己没出勤的开学第一课特地嘱咐班上的家伙们不要嘲弄留级生，因为她上个学期就是这么做的。这不是此地无银么？她摇摇头想不通慧音这个老东西怎么想的，大人长得再大都是**。
明明不过相差三四岁，琪露诺却觉得和同级生产生了三四十岁的鸿沟。环顾自周，除了讲台上的慧音，没有一个认识的家伙。一群小屁孩下了课就围着她说笑，而她根本笑不出来。没什么能聊到一块去，放眼望去尽是些幼稚的举动。这些喧闹的家伙们可曾在夜晚辗转，为自身所处的牢笼寻找出路？她们可曾为乡人的麻木不仁感到不安和恐惧？不过是千篇一律的灵魂，随波逐流的乌合之众。
教室最后一排所见之景颇有意趣。琪露诺俯视前方大大小小的脑袋，像排列整齐的红薯被蚂蚁搬得动来动去。好差劲的联想，她此时连开小差都兴致缺缺。要不继续逃课吧，但再逃课就危险了。被发现过不敢造次是其一，其二是今早自己终于想通了，得先熬过小学才会有大城市的未来。家里人大概率是愿意让我在镇上的中学就读的，虽说也算不上大城市，但好歹可以离村子，离蕾蒂慧音之流远一些了。
然而琪露诺的学习热情没有保持超过一节课四十分钟。她终究没忍住屡屡望向窗外，树枝间灿烂的金黄。她的视线还被别的东西吸引了过去，导致路程等于速度乘以时间的知识点被她略过了第三回。
吸引她的是一枚绿油油的红薯，那是坐在窗边女孩的后脑勺。整个下半堂课，琪露诺不断往窗边瞥，她的侧颜像集邮一样一点一点在琪露诺的脑海里补齐。她坐得离琪露诺蛮近，是视线前往窗外的必经之路。即使只有半个背影，琪露诺的目光依然甘愿在那高高的侧马尾和肉肉的脸蛋上驻足，而不施舍给黑板上枯槁的粉笔字。
此后的课业时间，琪露诺专以偷看那位女孩为消遣。反正早已跟不上课程进度了，权当补充出勤率顺便饱个眼福。这是琪露诺与学校这个场所和解的初步折衷方案。

琪露诺确实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逃课。窗外的落叶越来越稀疏，窗边的景色却越看越好看。好想认识她，好想和她说说话，好想摸摸她绿油油的辫子、戳戳她粉扑扑的脸颊。每个梦多的夜，琪露诺都对自己的偷窥行为感到羞耻。怎么偏偏看上了比自己小两年的女孩子，明明连名字都不认识。明明对对方没有一丝一毫的了解，仅仅是脸和身材吸引了自己。我居然也是这样的俗人！琪露诺越想越难过。那天，她打破了自己维持良久的出勤记录，再次逃学了。
第六感是真实存在的吗？琪露诺不明白。或许是自己的视线太锐利，或许是自己的行为太张扬。她已经尽量做到不引人注目了，可楼上初中部的女同学还是望向了窗外，恰好捕捉到树丛中一抹冰蓝色，恰好与她的视线对了个正着。琪露诺冷静地用最快的速度下树，但其实心里早就慌得快摔下来，摔成个粉身碎骨，摔成个死无对证。
“慧音老师叫你去办公室”，琪露诺担心的终究是发生了。她其实可以逃走的，她经常这么干。可这回她想狡辩一下，哪怕这并不会产生多大变数。在前往办公室的走廊时，她仍然期待着什么。等到敲开门，里面站着的除了慧音老师，还有一个身着初中校服的女孩，琪露诺的心才终于沉到了冰点。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办公室吗？”锐利的眼仿佛能看穿内心。但琪露诺知道，慧音不过只是长了这么一副令人误会的面相，她始终是**大人。讨厌上学的人不一定讨厌老师，但这仅限她们不上学的时候。等她们百密一疏犯了错，手心挨过钢尺和木量角器带来的酥麻刺痛，那个瞬间她们还能做到只讨厌学校而不讨厌构成学校一部分的人吗？
琪露诺准备好的借口刚刚提到嗓子眼，又被一旁的女孩塞了回去：“她在偷看我！”
“你先回去吧。”慧音把那边的女孩打发走了。琪露诺只是呆站着，她看向慧音的目光都因为大脑缺氧而模糊了许多。她挠了挠后背装作抓痒，实则是擦去顺流而下的冷汗。她准备的理由一个也说不出来，因为她自己也知道此地无银。可是那个初中的家伙到底怎么知道自己在偷看她的，以她这种人的脑回路不应该想一个妖精爬树只是为了好玩吗？
其实慧音老师并不把所谓偷窥的一面之词当回事，仅针对爬树的危险行为进行了批评教育，只是琪露诺都没怎么听。当时萦绕在琪露诺心中的只有“她不会也看见了吧”、“她不会知道这件事吧”。

经此一劫，琪露诺安分了许多。慧音甚至偶尔在批评其他小朋友时拿琪露诺当“反观”。只是时间一长，琪露诺又好了伤疤忘了疼，并且相应地回想起了自己的初衷。不读书的小孩视力好，那天她在树上所见之光景不过是发育更好、肤色更黑、打扮更大胆的普通乡下女孩。琪露诺并没有对她们产生进一步的偷窥欲，尤其因为事发带来的创伤，琪露诺更是对她们提不起一毫兴趣了。要找成熟的发育好的为什么不去找慧音呢？她此行不过是想寻求别的刺激来忘却窗边诱人的禁果。但经此对比后，琪露诺却更执着于她了。
她好文静，她是城里长大的吗？怎么她课间从来都是独自一人看书，她没有朋友吗？晨读课好像没见过她，她也会逃课吗？明明这么好看也没见人欺负她，另一边常受调戏的班花莉莉白也很养眼，但行为举止幼稚多了。琪露诺没法从她身上获取哪怕一丝同等的视奸愉悦感。也难怪是由乡下孩子的眼光评选出的班花。
琪露诺意识到没有退路，自己一时半会肯定离不开她了。果然还是要创造契机，先去认识一下吧？
琪露诺先是注意到她包里露出一角的试卷。待主人起身朝卫生间离去后，琪露诺不经意地路过她的座位，不经意地把卷子从包包里扯出来，同时把藏在衣服里的一张抖出来，接着不经意地嘟囔“诶这风吹的”，不经意地偷梁换柱，把自己的塞回里头，捡起她的揣进怀中。琪露诺自我感觉有当扒手的潜质，即使没有观众反馈。说好听点，以后实在没路走可以去赌场做千术师嘛。
她回到自己的位置把卷子摊在抽屉里偷看，姓名那一栏叫，叫什么？大字不识一个。琪露诺甚至没学会怎么查字典，而且她也没字典。她立刻就放弃了，并且及时安慰自己光知道名字用不上也是白搭，总要先想办法说上话吧。
琪露诺想到个妙计：放学后尾随在她后边，伺机向她打招呼说诶真巧我们顺路，你是我们班的谁吧我叫谁谁谁请多多关照。这简直不要太自然，难道自己真的是搭讪天才？
结果这回胆量却没跟上。要不要现在出手？再等等吧。要不要现在出手？再等等吧。——如此犹犹豫豫好几回，最后发现已经没有机会了。原来她家就在这里啊，也算不虚此行吧，琪露诺再次及时安慰自己。她发现门口有家长在聊天，俩大人的气质一看就不像乡下人，难道她真的是深闺大小姐？来这里是体验生活么？
家长们的聊天对象是，诶这不是蕾蒂么？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看来这货居然有点用，得想办法从她嘴里套点话。琪露诺很激动，即使她并不知道该套出什么信息，套出的信息又能有什么意义。但她很享受侦探一样的调查过程，也算是一种无缘由的天性。
于是当晚，琪露诺在餐桌上旁敲侧击：最近在外面好像有看到你……
“好家伙，小小年纪往赌场那边跑是吧。你爱学不学反正花的是你爹妈的钱——”得到的却是蕾蒂牛头不对马嘴的答复。琪露诺后悔于自己的后知后觉，居然忘了大人都是**。
忙到头来居然什么也没发生，二人的关系到此为止还是零发展。反倒是琪露诺对她身体曲线的观察日益细致，细致到晚上回想起来浑身燥热睡不着觉。

窗外的景色终于只剩干秃的枝丫。琪露诺下意识向彼处望去时，再也不能欺骗自己是为了赏景。无论如何也想要传达心意，此等冲动在数日的夜长梦多下积攒着、蛄蛹着，等候着爆发的一刻。
情书就免了，字不好看。送礼物？没有零花。手工的话，做个什么？……感觉可以。敢情自己也就这点本事了。
我们的琪露诺最后选择趁田里的生机全部冬眠前冻了只青蛙做标本。不用外人来哭笑不得，当琪露诺把成品特意放进书包夹层妥善保存，结果它还是融化，水透过来弄湿了书的时候，琪露诺自己会为自己的惊世智慧逗笑。本来还在担忧怎么送的问题，偷偷送感觉像恶作剧很恶心，当面送又怕周围人起哄，私下送又找不到时机与缘由。现在这些问题随着干瘪的青蛙暴露在空气，和冰标本一并消融了。
原本为了送礼，琪露诺特地挑在有音乐课的日子。如今，她依旧不知为何一个人留在教室。数个夜晚的脑内练习也算给琪露诺添了胆量，即使手里、心里、脑子里全部空落落的，但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站在她的桌前了。一双大眼睛扑棱棱地抬头看向琪露诺，微笑地示意着温柔的疑惑与等候。
慌慌乱乱扯了一大堆。琪露诺也不知道自己在说啥，因为说话期间她脑子里想着都是好近好香好可爱。她唯一能保证的是将仅存的理性使劲集中，别把心里想的从嘴边溜出去。就结果来看，好在是没有当她的面说我想把你吃掉。不过似乎问了她叫什么名字，因为单方面的对话轰炸在这里停顿下来。琪露诺期待着对方的回答，结果只是被对方满面的春光泼洒了一脸。纯洁无瑕的水晶里究竟装了些什么，琪露诺读不出其中荡漾的情绪，能看到的只有可爱可爱和可爱。但同时琪露诺又被盯得有些发毛，冷汗就差没泼洒在地上。最后她实在承受不住凝固的空气，嘴里嘟囔着对不起之类自己也听不清的语言，撞开沿途的桌椅灰溜溜地逃走了。至于之后的课当然是全部缺席。

返校的琪露诺头一回主动去办公室向老师讨教，除了写字还有什么办法能实现交流。我想要帮助同学，琪露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莫名有种平时说谎一样的违心感，明明只有这句不是谎言。慧音说你还是先学写字吧，学写字比学些对你来说没啥用的东西重要多了。
琪露诺懒得听她苦口婆心地长篇大论，她得到的结果只是慧音并不打算教琪露诺所谓手语。大人都是**，琪露诺被这群**大人伤透了心。但是这一回不知为何，琪露诺并没有赌气摔门离去。我果然还是想学点手语，她难得低下头来再三请求。慧音看上去有点不耐烦了，旁边的小个子却突然凑过来，问题学生想学点东西不也挺好嘛。她是新来的老师还是慧音的私生子？不常来办公室的琪露诺产生了很不礼貌的想法。对方自我介绍叫稗田阿求，说着便开始着手教学——比起教学更像在炫耀，“这是小铃教我的，”她把手放在胸前，“这个是我爱你的手语……”
琪露诺被吓得一个哆嗦。第一次见的老师（她是老师吗？）面相看上去稚气未脱，却与慧音空有外在的威严相反，她是真的能看穿内心？琪露诺差点跪下来感谢，但稗田只是和没事人一样，继续教这是你这是我这是不这是好……

琪露诺又找到一个接触她的机会：对于归还卷子的答谢。为此，琪露诺苦练许久手语，代价是时不时要跑办公室，在接受稗田教导的同时被慧音扣下来强行辅导。自己终于从大字不识一个进化为好歹认识个“大”字，试卷姓名栏的谜题终于破解了三分之一。放学后，琪露诺抓紧时间在她家附近晃荡，期待她偶尔出门来一场“偶遇”。但才等两三天琪露诺就没了耐心，试图寻找能看见她房间的角度，她每天在做什么呢？步子移着移着，琪露诺发觉有点不对劲。过往失败的经验提示自己很可能会重蹈偷看初中女子的覆辙。而且再三审视后，自己这行为确实够变态。
那天回家回晚了，又遭到赌局失利的蕾蒂一通狗血淋头，骂她是不是偷偷把霉运带去赌场了，骂她有愧于在外打拼的双亲。以前的琪露诺还会顶嘴，可现在她觉得蕾蒂骂都骂不到点子上，迅速跑回自己房间关起门来，不等尖利的女声接近自己的卧室，便从窗户翻了出去。
翻窗而出的流程轻车熟路，但莫名得到没来由的责骂，任谁心里都不舒服。琪露诺发泄似的在漆黑的乡路上一通乱跑，深秋的残叶被她从地上再次卷起，跳起谁都不再能感到生命力和艺术性的舞蹈。琪露诺像一只乞讨气味的败犬，兜兜转转又来到她家楼下。她房间的灯还亮着，俏影投在二楼卧室的窗帘上。她在好像在换衣服！琪露诺瞬间从落水狗化作被激发天性的野兽，不自觉地摸近了，死守着、筹划着、等待着。然而有氧运动后的琪露诺困得眼皮子不自觉地发颤，靠在树边动脑一个不小心就会睡着。现在不能睡着！她用力把自己拍醒，可耷拉的眼角还是让深夜的万物都隔了一层梦的薄纱。于是她干脆放弃思考，啥也不细想就爬上她们家院里的树，从窗台翻了进去。
乡下的孩子夜视力好，借着微弱的月光，琪露诺看清了她的睡颜。仿佛被浇了盆冷水，眼睛明晰了，瞬间清醒了，暗恋的女孩子的房间尽收眼底。第一次距离她的生活那么近。也许，还能再近些，再近些——不能再近了！……好像没醒，那就再近些……
近到能听到她（或者是琪露诺自己）的心跳，近到能闻到她枕头的香气，近到自己的脸蛋能感受到她甜薯味的吐息。琪露诺或许想象过更加梦幻的经历，但这是她头一回感受到这样真实的强烈的刺激。好想钻进她的被窝，好想把她吞进肚子里。好想就这样把她带走，带到天涯海角——可哪里是天涯海角，她连这个村子都出不去。前所未有的巨大理性如洪水般通过漏斗灌进她年轻的身体里。想亲亲她，但一来把她弄醒了就完蛋，二来心里期望的其实是她来主动亲我。
想到这里，琪露诺看见床上的她睁着眼。她什么时候醒的？琪露诺第一反应捂住了她的嘴，第二反应想她是哑巴喔干嘛捂住她的嘴。但对方居然没表现得很激烈，她到底什么时候醒的？
琪露诺自暴自弃似的松开了手，手上温柔的触感和余温让她有种想要闻闻手心的冲动，但眼下绝对不允许。琪露诺慌乱中用手语打出你好，现在的情况已经远远超出琪露诺的掌控范围了，她只能任凭躯体带着脑子行动。对方只是笑着，回了很多很快又看不清又看不懂的手语，接着她意识到自己比划得太快了，于是坐起身来，尝试从床头抓纸笔。
既然没法交流，那其实对方也不知道我是来干嘛的咯。趁对方家长还没醒来赶紧开溜吧，琪露诺退了两步，又立住了身。她陷入了沉思。
琪露诺迈出一步，朝她比了个蹑手蹑脚的姿势，指了指自己来时的窗。

抱着她从树上跳下，琪露诺愈发觉得一切都是南柯。刚开始是拉着她的手臂狂奔，慢慢地变成牵着她的手掌连跑带跳。直到她的家离二人越来越远，直到自己的家离二人越来越远，直到学校离二人越来越远，直到村子离二人越来越远，直到一切的规范与日常离二人越来越远。她们跑过空旷的大路，跑过村口，跑到月下无人的寂静田埂。两边是待烧的稻草和待收的油菜，本该金黄的海洋却在月光下变成银白的池塘。琪露诺停了下来，等身后的她笑够。她的笑听起来像从嗓底蹦出来的音符——不不其实很难听吧，和她想象中温柔婉转的声音相去甚远，但琪露诺觉得自己不会讨厌这个声音。等她拭去笑出的泪，琪露诺拍拍自己身上不存在的灰尘，挠了挠背，拼命让自己盯住她笑意尚存的大眼睛，把“我爱你”的手语板板正正地打了一遍。没等到回应，对方只是微笑地看着她。她没看清吗？琪露诺又慢慢地打了一遍，打完又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弄得像“你爱我”。可她好像还是没做出什么表情，不过她应该作出什么表情呢？我在期待对面给出同样的答复吗？二人僵持了数秒，对方却指向自己身后的星空。好胖好胖的月亮，以前有那么亮吗？她痴痴地看着将落的明月，琪露诺痴痴地回望兴奋的她，突然就不着急对方的答复了。看月亮是幼稚的事情吗？她还不理解爱吗？
琪露诺自我安慰道，好歹此行还发现了一种不用识字、不用学手语也能交流的办法。
日子慢慢熬过去，天气越来越凉。除了暗香的梅，村外田间和窗前的树一样逐渐变得空空荡荡。琪露诺习惯了每日放学后送她回家的时间，那段什么都不做也能交心的时间。寒假却如约而至。
最近和她成为好朋友了哈。家长会上终于没有丢脸，还被表扬德育有方，蕾蒂的心情相当不错，还有闲情朝琪露诺打趣。可惜到手的大腿抱不住喽，有钱人就是不会在这种旮旯地儿久留哈。过完年她们一家就要去大城市了。
琪露诺飞一般地冲去她家。对方家长看到琪露诺风尘仆仆的样子说没到道别的时候吧还早呢。她能交到朋友很开心，谢谢你照顾她。琪露诺一点也不开心，大人都是**，干嘛要带她去大城市。她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大城市。在那个学生都不再幼稚的地方，她会不会成为某个班的班花，会不会被一群人围着送花送巧克力，送比冰标本牛逼得多得多的东西。
可是琪露诺说不出让她留下的话。她想过和她团结在一起，阻止**大人的**计划，但她头一回觉得团结也解决不了很多事。
琪露诺在沉思。那至少，至少让她在那个城市不要忘记我。她绞尽了自己不太灵光的脑汁，如果把用在这一刻的努力用在学习上，琪露诺早就考到城市的中学了吧。
她做了个冰雕。本来想雕个她的侧颜，但等琪露诺着手开做，却发现自己偷看了那么久的脸突然模糊了，自己所有细致的观察突然派不上用场了，自己好像已经在遗忘她了。她下不了手。最后只雕了个青蛙。
冰雕会化吧，她才想到，但也没别的主意了。在一个寒冷彻骨的雪夜，琪露诺活动活动红得发疼的关节，爬上了她们家院子的那棵树，翻过凉得刺手的不锈钢窗台。在那之前琪露诺甚至没心情细看窗帘上的影，对方还在换衣服呢。她连忙用被子盖住自己，开心地接过琪露诺的好意，让她背过身去，自己换上厚厚的棉袄。要是在以往，琪露诺得拿更衣的窸窣下一碗饭，可这回她连对方可爱的毛线帽也没有占有欲。似乎一股烈火在这个冬天被浇灭了。
她察觉到反常，不顾家里人的废话，一把拉着琪露诺跑出家门。穿过静谧的街道，穿过萧瑟的乡路，两旁没有作物也尚未积雪，她们来到了谁也不知道的彼方，一个似是不属于现世的边境。
夜里的雪反射着苍白的月光，四周环境显得格外敞亮。冰晶落在裸露的皮肤上一点都不冷甚至发烫。她把琪露诺扶正，确保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打出了“我爱你”的手势。简单的三个手势，却在多余的小动作中倾尽了少女的活力与感情。琪露诺回以微笑，谢谢你的回礼。对方用力摇头，一板一眼地对着琪露诺再做了一遍手势。琪露诺歪过头，难道我理解错了你的意思吗？她急得就差跳起来了，一把拽住琪露诺的手臂，把她的身高拉到与自己平齐的位置。
那天，琪露诺又学会了一种不用文字和手势传达情感的语言。

全文完。如果愿意支持，请移步炎上书屋为本届入围作品投票！
本文链接https://book.zri.moe/book/7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