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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纬编】藏狐小亮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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逮蜻蜓发微
我姥姥家在北京石佛营的一个苏式板楼小区里,今天那里是热闹的所在,已经很难找到这个小区,都淹没在高楼里了。可三十年前,姥姥家异常显眼,孤零零地耸立在石佛营的旷野中,小区门口有条护城河般的臭水沟,上架铁板桥一座,易守难攻。
周围的大片荒地,成了我们小孩的乐园。也没啥玩的,主要是逮蜻蜓。
但我们的工具不行。那时候还没有淘宝,没地儿买捕虫网。姥爷给做了个网:桌子腿上绑个铁圈,套一黄色编织袋,极具丐帮风情。抓起蜻蜓可好看了,一抡桌子腿,铁圈就告别杆子,带着编织袋飞出去,在空中把蜻蜓罩住,跟血滴子似的。我跟我弟再跑过去捡那圈儿,把蜻蜓掏出来。
这种抓法必然导致抓到的蜻蜓品相不好。要么翅膀破了,要么头掉了,要么尾巴断了。我们这帮孩子研究出许多方法,榨取这些“残次品”的剩余价值。
把翅膀坏了的蜻蜓四个翅并起来,从二分之一处撕掉,让它每个翅只剩一半,然后扔到天上。它就只能往前飞一段,越飞越低,最后落到地上。可以当纸飞机。
头掉了的,趁热乎赶紧往天上扔,有些个体竟也能稳稳地抖翅滑翔几次,但极少能遇到这样的壮士。
至于那些整根尾巴都掉了的,因为配重不对了,所以怎么扔都飞不起来。但我们会折一段尾巴那么长的草棍儿,插在它身后代替尾巴。这种只有小孩才能想出来的手术,却出奇有效。安了草尾巴的蜻蜓马上就能飞了,虽然也飞不远吧。不过有一次我的手术做得异常成功,刚撒手,那蜻蜓带着草棍儿忽地蹿上天空,直接没影了。要知道这所谓尾巴,其实是蜻蜓的腹部,呼吸就靠它了。所以这只蜻蜓相当于一个人把肺挖了倒进一碗卤煮还能百米冲刺,令我慑服至今。
这些游戏都是儿童残忍的一面。孩子的大脑野性充盈,人性未足,拿活物当玩具,便要产生伤害。我们那会儿没人正确引导,现在的孩子可别学。不过,以上玩法都属废物利用,若是抓到全须全尾的蜻蜓,我们非但不会那样玩,还要想方设法保持它的完美。
我看现在的小孩抓到蜻蜓,要么用两根手指捏住翅,要么就把翅并拢夹在指缝里。在我们那会儿,这属于小屁孩的夹法,其弊有三:一是指缝必须时时夹紧,很快就累了。二是手汗会沾染蜻蜓最精致之处——纤尘不染的翅,白色的油印儿怎样都擦不干净,观之顿觉无趣。三是蜻蜓习惯四翅平展,长时间令翅并拢,容易拉伤肌肉。回家后让它们站在纱窗上,翅也向上翘着,无法恢复原状了。
我们那会儿的大孩子都用另一种方法:用指缝根夹住蜻蜓胸部,一手可夹四只蜻蜓。看手背,每个指缝绽出四片薄翅,无数小翅室如钻石切面,手一动就乱闪。看手心,四个滴溜儿乱转的大脑袋和二十四条小腿儿。
我问大孩子为什么这么夹,他们说这有几大好处:夹的是胸,不是翅,所以翅不会沾到手汗。翅会自然摊开,不会拉伤肌肉。最妙的是,胸有一定的厚度,可以自然地卡在指缝根,手根本不用发力就可夹稳蜻蜓。这是诸葛亮当孩子的时候想出来的吧!我二话不说,立刻改用了这种夹法。这样夹蜻蜓,手姿态放松,和那些五指并拢夹蜻蜓的相比,立显一种阅历丰富导致的吊儿郎当,像是向全世界宣告:“我是大孩子。”虽然全世界并没有人在看我。只有晴空下来来回回的蜻蜓,复眼里有几个像素是我。
还有一个成为大孩子的方法:抓到老竿儿。老竿儿就是雄性的碧伟蜓,雌性碧伟蜓叫老籽儿。同一个物种的雌雄各有俗名,在北京话里是罕见的,足见孩子们对它的重视。皆因它们是北京常见蜻蜓里最大的。还有一些黄黑相间、被北京人称为“膏药”的蜻蜓也很大,比如闪蓝丽大伪蜻、大团扇春蜓,但它们远没有碧伟蜓常见。老竿儿沿着河边一巡航,其他蜻蜓纷纷让道儿。若把老竿儿捏在手里,趁它张开大牙撒狠儿时往它怀里塞一只别的蜻蜓,它能吃一干净,连脑袋都嚼瘪了咽了。老竿儿长得也帅,绿眼睛绿身子,大黑尾巴,腰上有一截是天蓝色的,这是它跟老籽儿最大的区别,老籽儿那截是绿的。而且,你永远看不到老竿儿成群结队,它要出现一般就是一只。大,猛,帅,少,使它成了我们眼中的“圣杯”。
但“圣杯”哪那么好得?老竿儿看见你拿着网,就跟你保持距离,那个距离正好比网伸直了远一点儿。你要把网放下,它扭头就擦着你鼻子飞过去。这不较劲么?没事,有一古法可擒之,曰“招老竿儿”。称其为古法,是因为我见过一张晚清时期来华欧洲人画的明信片,画的就是北京郊野间两个留辫子的少年在用此法抓蜻蜓:把一只老籽儿拴在线上(或芦苇秆、马蔺叶的顶端),手持另一头,如放风筝般令其飞舞,老竿儿看见了,扑上来交配。趁其忙活时用手一扣就得,连网都不用。
老籽儿又怎么抓呢?那就要开展“抓夜籽儿”行动。因为我们发现,老籽儿爱在日落后、天黑前的“蓝色时间”抓蚊子,此时它只飞一米多高,净顾着找蚊子,很容易被网扣住。抓回家放在纱窗上一晚,第二天就能招老竿儿了。
挥舞老籽儿的时候,还要念咒。这咒曾经很讲究,我爷爷给我唱过他们小时候的“老竿儿——几朵,蝴蝶儿——帮帮!”。朵字要念“妥”,蝴蝶儿要念“护铁儿”,都是旧北京音。此咒体现了孩子们期望老竿儿和蝴蝶纷至沓来的愿望,而且禁琢磨——蝴蝶论帮来都不嫌多,老竿儿来几朵就够了。可见老竿儿的品比蝴蝶高。这两句是有曲调的,我在科普视频里唱过,观众在底下留言,说调子悠远,像老北京的叫卖声。
不讲究的,就光有词,没调,愣喊。比如“这边儿有水,那边儿有鬼!”是拿超自然现象威胁老竿儿。还有“蚂蛉蚂蛉高啊,拿火烧啊!蚂蛉蚂蛉矮呀,没人逮呀!”蚂蛉是华北、东北对蜻蜓的俗称,前半句是威胁,后半句是给老竿儿虚假的承诺。飞矮了没人逮?那我们干吗来了。
不过这些都是旧时儿童文学的辉煌,到我们小时候,咒语已退化为吹口哨了,没词就算了,连调都没有,就给小孩把尿那声。再遇上个不会吹哨的,只能光咻咻吹气儿。简直礼崩乐坏!就这,老竿儿照样往招子上扑,真给我们面子。也说明那些咒语有没有都两可。
如果先抓到的是老竿儿,没有老籽儿,有人就用泥巴把它腰上的蓝色涂上,说这样就能伪装成老籽儿。我认为这么做没道理。糊上泥倒是不蓝了,可也不是老籽儿的绿色啊。而且实践证明,就算用不糊泥的老竿儿来招,甚至用其他种类的蜻蜓来招,依然能诱来老竿儿。因为它领地意识强,见到啥都会扑上去。可见哪怕是基于实践产生的文化,任其发展,也会产生迷信。没人较真,迷信就越来越多。
还有一个传言也属此类。草间有一些微型蜻蜓,就牙签那么长,牙签那么粗,飞起来翅膀跟没了似的,就一身子悬浮。老人叫它们“琉璃鼠”,孩子都传,这是蜻蜓的小时候。其实只要稍作观察就知是胡扯,蜻蜓小时候是在水下的,名曰“水虿”,没有翅,捕食鱼虾蝌蚪,长成了就爬出水面,脱皮长出翅膀。大蜻蜓是大水虿变的,小蜻蜓是小水虿变的。那些“琉璃鼠”就属于蜻蜓目里的小型种,昆虫学上叫它们“蟌”,也叫“豆娘”。它们的水虿和它们一样细小,变成成虫后,便一辈子不再长大,更不会变成大蜻蜓。
我见到的最难以理解的水虿,是黄蜻的。黄蜻就是全国城市中最常见的那种黄色的蜻蜓,我们叫它“小黄儿”。有一年下大雨,姥姥家附近到处都是水坑。黄蜻来了,先是公的用尾巴尖夹住母的脖子,连体飞行,我们管这叫“驾排”,排读三声,是“驾排子车”的简称。这个行为是公的控制住母的,保证自己有媳妇。过一会儿,母蜻蜓就把尾巴尖弯个圆圈,贴到公的尾巴根,这也有名词,叫“推轱辘车”,实际是母的在接受精子。完事,母的点水。过两天,水坑里都是黄蜻的水虿。那水坑里只有黄土,一根草都没有,又是临时下雨形成的,它们吃什么呢?不知道。反正没过几天,水坑干涸前,水虿就爬出来变蜻蜓了。坑边的石头上都是壳。真快啊!长大后才知道,黄蜻偏爱在临时性水体里产卵,稚虫是速生型的,怪不得就它多呢。
有一次,黄蜻多到瘆人,跟蝗灾一样,在天上又撞车又剐蹭,能听见它们翅膀撞翅膀的声音。姥姥家楼下有棵枯死的柏树,黄蜻最爱落在没叶子的树枝上,所以那棵柏树从尖到底落满了蜻蜓,胖了一圈。一踹树,呼一下全飞起来,吓得我们直跑。跑回家打开电视,看是不是世界末日了?北京电视台的《第七日》栏目里,记者指着天上的“黄雾”说:“北京出现蜻蜓大迁徙!”这次记忆过于奇幻,如果不是学了植保,看到课本上写着黄蜻有迁飞习性,能跨国迁飞,迁飞到全世界,除南极洲哪儿都有黄蜻,我还真以为那棵蜻蜓树是记错的梦。
逮累的时候,我们就把满手的蜻蜓一撒,任它们飞走。然后站在荒地里发愣,让太阳把脖子晒得黑亮,让小寸头的发尖挂着汗珠。蜻蜓在我们之间飞着“方块”,飞一段直线突然转向,再飞一段再转向,它们喜欢这么飞。柳树上的蒙古寒蝉“伏天儿,伏天儿”地叫着。现在知道叫蒙古寒蝉,那会儿谁知道,就叫它“伏天儿”,其名自呼。
为啥都放了?因为拿回家没用。试过撒在家里让它逮蚊子,根本就不逮,一个劲往天花板上撞,撞累了就贴着墙滑下来,躺地上捯气儿,尾巴中间那道缝一开一合特别快,气喘吁吁的。最后弄一身土,翅膀也破了,一两天就把自己折腾死了。
蜻蜓是天上的虫,天有顶,蜻蜓理解不了,也接受不了。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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