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寻常的星期日晚上十点,大石秀一郎本来应该睡觉的,但他没有。不是因为睡不着,而是舍不得。父母要出差一段时间,妹妹今年考去了寄宿制初中,家里能像这样彻底安静下来的时候不多。想到第二天早上他又要进入如复一日学习的循环中,优等生难得觉得有些烦躁。
一切心绪不宁的根源都来自于今天中午参加的聚餐。在河村的组织下,曾经的青学网球部三年级正选们一起来到河村家的寿司店,祝贺河村正式接下他父亲的衣钵,成为一名能独当一面的寿司师傅。这次聚餐的契机很合适,在校生们马上就要进入高三最后一个寒假,上个冬天他们在各处奔走,为了自己的学业或前程而忙着备考,忙着四处参加笔试或面试,他们这一拨人也许久未见了。
赴宴前,大石被学校的事务绊住了手脚;匆匆赶到后,预想中跳出来欢迎自己的那个曾经的搭档并没出现,而是坐在座位上稀松平常地用“来啦大石”这样的句子打了个招呼,紧接着又和坐在他身边有着“天才”之称的朋友聊得火热。
看着那两人有说有笑的样子,大石的胃口好像被芥末寿司填饱了。
河村的手艺的确有很大的长进,可惜今天不合适。散场后,大石有意留下来帮河村收拾残局,一面说着道歉的话,一面试着让不愉快的感觉消散。结果很明显,失败了,不然大石秀一郎也不会在即将夜深人静时感到心里被乱麻撕咬。
大石席地而坐,找出初中的相簿,漫无目的地翻着。这些照片多是曾经跟踪报道青学网球队的记者芝小姐在他们毕业后赠予的。相册一页页翻过,大石猛然发现,菊丸和自己同时出现的照片竟然占了将近一半的分量。
换做是初中时,大石肯定会拿“因为我们是搭档嘛”这种显而易见的说辞当借口,可现在不同了。随着大家都升入高三,能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大石这次聚会再见到菊丸,竟然有些哑火。
那些关心的话,明明以前能脱口而出的。
说到底还是有些东西变了。大石向后倒下,脑袋枕着床沿,厚厚的相簿也没收起来,随随便便地盖在了胸口上。这次见菊丸没什么变化,还是大石熟悉的样貌熟悉的声音,硬要说有什么不一样,顶多是脸显得更瘦削,骨骼走势更明显了一点。大石自认为也没有变,依旧做着学生会的工作,准备着读医科大学。
唯一变了的是距离和频率。见面的距离和频率。
自从各自有了手机之后,二人第一时间交换了联系方式,可真正使用彼此通讯地址的时候屈指可数。菊丸还是习惯了有什么事直接去找大石,不论是在盛夏的午后还是凛冽的寒冬,跑四五个街区只为了和大石说上几句话。大石也是如此;即便真有要将很久的话,手机的唯一用处只在于约对方带好装备去哪个公园或是体育场。
真要说在消息里发得最频繁的文字,只能是他们升入高三后对彼此说的“最近太忙了”和“抱歉”——在大石那里是“对不起”。大石更喜欢正式点的表达。
所以当河村发来消息,约大家在寿司店聚会时,大石秀一郎在脑海中自动把通知解读为周日就能见到菊丸英二。大石从被通知到这一消息的周一就开始了期待。
至少英二会和以前一样的。大石本这样想,心里却过不去那道坎,久久忘不掉菊丸和别人——哪怕是熟悉的人——说笑的样子。
至少他还快乐,不是吗?大石自我安慰。
思绪飘到这里已经变得粘稠滑腻,这或许是睡意袭来的感觉。大石望着外面明亮的圆月映在窗户上,和房间内的圆形顶灯的形状开始重合。他快睡着了。这样睡了也好,反正明天起床的闹钟早就设定好了。
“オ——イ——シ——!大石!”
熟悉的叫喊把大石从梦境的边缘拔了出来。
无需经过思考,身体先理性一步做出反射性的动作。大石拂下身上的相册,径直走向卧室的阳台,哪怕再困倦的时候大石秀一郎也分得清,那声音来自刚刚自己为他烦恼了好半晌的那个人。他向楼下张望,果然看见菊丸套着一件厚厚的连帽卫衣,仰头朝着大石的方向露出一个耀眼的笑容。
始作俑者反而轻松得像个没事人似的。
可能是今天的月光太扎眼了。大石无奈,拎起外套就下了楼。虽说自己情绪不佳,但好在对大石来说情绪是用来内部消化的,不会波及别人;即便有过情绪不受控的时候,眼前的人也是最后的底线。大石开了门,用菊丸熟悉的耐心语调问道:“怎么了,英二?”
“大石,要出去走走吗?”菊丸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诶?现在吗?”
“我看今天大石好像不太高兴,没敢去搭话,”菊丸愧疚地笑笑,“我们好久没这样单独聊天了,可我又不想放着今天的大石不管。”
“嗯?表现得有这么明显吗,”大石嘴上没说着答允,脚步却随着菊丸一起往街道上走去,顺手把带出来的外套给菊丸披在身上。菊丸没拒绝,反而是心有灵犀似的冲大石粲然一笑,把大石的衣服穿上了身。
似乎自从13岁以来,自从认识了菊丸英二,大石秀一郎的人生轨迹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也可能是那一年大石的人生注定是要改变的,而菊丸借着那个改变来到了他身边。
从余光散乱的缝隙中,只是那么一次瞥见了他的笑,大石秀一郎就迫不及待地跌入了什么。从此之后,他再也没经历过孤寂的日子;在一片光亮似雪地的梦境里,总有一个笑盈盈的红发少年。大石本身的性格底色有些延宕,在重大的事情上越是果决,反而在小事上会举棋不定;菊丸不会。在外人看来,大石在球场上给菊丸托底,但只有他们两个知道,菊丸总能在生活中给思虑过度的大石指明方向。
自此以后大石秀一郎无法拒绝菊丸英二的任何请求。
这句话像一个魔咒,尽管人尽皆知,可是一旦这种微妙的关系被当事人点破,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