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看过。
顶一下灰常油菜花的童鞋。

一曲终了。这是张合集，几秒钟后悠扬的女声飘荡在空间里。
Vision挺直身子，豹猫乖巧地从他膝上跳下地。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姿态神情也如一只猫。“我带阿布去冲凉。”豹猫像是听懂了他的话，欢欣雀跃地绕着他腿边撒欢。
“哎阿布真的是猫么，怎么一说到水就活蹦乱跳——？”被丢下的人窝在沙发里不满地嘟哝。
俯身揉乱那人最紧张的发型，顺带附赠一个落在耳垂的吻，满意地看见埋怨被封堵在面颊的潮红里，“那你呢——报纸上总说你年年来这是另有玄机，如果让他们知道堂堂国际大明星只不过有冬眠的嗜好，估计能跌落一地的玻璃渣~~”
李炜搂着抱枕傻笑，也不反驳，看着阿布一步三蹦地甩着尾巴跟着Vision进浴室，他向后靠了靠，让自己陷得更舒服些。
是的，他只是喜欢静静地看着这个被称作“雪城”的喧哗都市如何渐渐被静谧吞没。
一片洁白。
无比干净。
“好象一切也可以重新开始的感觉……”很多年前也有人这么说过，有些迷茫的憧憬语气，但是转眼间又恢复了一贯的口吻，坚定的，不容犹疑，决不言悔。
那双眼睛，有着温柔而决然的光彩。
他说——
爱，三天，已经足够。


费力地推着大包小包堆积如山的购物车走进超市附近的停车场时，李炜还在自嘲——有意无意地在之前的街区晃了整个白天加傍晚，也没有再见到那个身影。
这个，就叫做无缘吧。
唉唉。
而且一郁闷就会买很多食物的毛病也至今没有起色啊~
想象着如果经纪人在场会怎样的气急败坏，他又忍不住有点小得意~
和停车场入口处的阿伯打了声招呼，因为推车不大灵便还险些撞上人。
赶紧说抱歉，那几个人只是冷冷地打量了他一下，继续边小声商议着什么边向里走。
看起来不是好相与的人……某些行业的吧……
他暗自嘀咕着。不过貌似与他无干，不去招惹估计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赶紧回家安抚一下快要开始牢骚的肚子，比好奇心更加重要。
他碎碎念着打开车门——
无聊的时候他也设想过，如果突然被一枝枪指着会有怎样的表情。
不过他自己也没想到，真正身临其境的时候，居然——
“又见面了。”，他笑得如释重负。
几分钟后，李炜悠悠然把车开出了停车场。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还隔着车窗和阿伯寒暄两句超市的大减价信息。之前那些人中有两个在入口处徘徊，扫了一眼他堆得满满的汽车后座，有些鄙夷地扭过头。
“活像个师奶。”隐约听见这样的评语。
他微笑着踩下油门。


渐行渐远。
李炜看了看后视镜，低低吹了声口哨：“没人跟来。你可以出来了。”
后座那堆包袋衣物拼成的“小山”晃动了一下，一阵稀里哗啦的碰撞声后，现出了一个身影。
“谢谢”。少年的嘴角似乎有些许牵动，李炜忍不住开始走神——那张脸若是开怀地笑起来大约会很好看，他想。
“——为什么要帮我？”
“为什么……因为你不像坏人啊。”
少年淡漠的脸上露出略带尴尬的复杂表情。“是么？”他喃喃道。“谢谢……你随便在哪个路口放下我好了。”
“你有特别要去的地方么？我可以送你过去。”
“……”犹豫了一会，“没有。”
“回家？”
“……”少年沉默地看着窗外。
从后视镜里看见少年的表情，李炜了然道：“不如去我那里好了。我住的地方比较偏僻，没什么人会找到那里。”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呃——我已经超过十八岁了。”
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少年的反应，李炜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在等待小白兔上钩的狼伯伯=_=。只是这显然是只棘手的白兔——手枪、围猎者、或者还有很多只有在电视剧里看到的麻烦……只是又怎样呢？他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银行里看到的那一幕，也相信当这双眼睛第二次出现在他视线中那阵突如其来的心悸，如此强烈，他惧怕再度错失。
就算会带来麻烦，也想要去守护——这算不算是某种盲目的英雄主义？他笑。
只是人一辈子总会义无返顾地犯几次傻。
就像现在。
他惴惴地等着，生怕身后传来的是否定的答案。
时间走得好慢。
终于他听见那个清净而朦胧的声音：“……那么谢谢你。”少年望着窗外，看不清表情。
车行得愈发轻快。
*       *       *


*       *       *
谭杰希安静地躺在床上。
房间不大，但很舒适，连冰箱和卫浴间也包括在内。据说这里原先是打算用作简易旅舍的民宅，后来生意清淡，屋主又移民，于是闲置了。“所以我就向朋友借来暂住。”那个人往冰箱里塞满食物和饮料，“厨房也可以用，我不大会做饭，不过厨具还是挺齐全的。”
他沉默地打量着房间的格局与周围的环境。
“你要先休息么？或者——一起吃晚饭？”那个人忙碌完了，直起腰，一脸期待的笑容，眼神诚恳。
大概很少有人能拒绝这样的邀请。
除了他。
“谢谢，不用了。”他轻轻地坚决地关上门，反锁。
他听见那个人在门前停了一下，然后脚步声远去。
继而有一系列的声响传来，推门的声音，开冰箱的声音，微波炉的声音，餐具的声音。
久违了的，家的声响。
他就在这样的声响中睡去。


从那以后他就跟着亮爷。等到外婆过世，亮爷更成了他最亲近的人。
谁也看不出，这样一个颇带几分书卷气的男子，竟然是诸多正大光明的贸易公司酒吧饭店与无数见不得光的地下赌场钱庄的主脑。亮爷的崛起历史正如他本人的过去一般，低调而神秘，有着无数的版本，然而真正权威的解答却在时间与人为的缄默中无处寻觅。尽管如此，越做越大的诸盘生意，足够让“亮爷”这个名号，在正路或黑道上成为一个传奇般的存在。
如此人物自然有诸多追随者，亮爷通常并不亲自过问，而谭杰希却是例外。亮爷不反对谭杰希在组织里帮忙，但一直坚持他不可因此荒废学业；但有清闲便会关心他的事务——并不只是吉他，谭杰希的枪法驾驶，全由亮爷启蒙。
如父如兄。甚至有传，谭杰希是亮爷的禁脔。
听到这个传言时谭杰希并不如想象中气愤。虽然没有频繁联系，虽然亮爷素来内敛，然而那种关爱的感觉如此贴心切肤，令他倍觉幸运之时又难以解释。
如果说最初的琴音是感触的起源，那么如今的他，再说不清亮爷于他的意义。
他只知道当他帮手处理事务的时候，他学枪学车的时候，亮爷总默默在一边看着，眼神欣慰关切，却又浮动着多一层朦胧的东西，仿若伤感，又似乎幸福。他辨不清那些细微的区别，却不自觉为之心颤。为着这一份眼神，他在这条黑白边缘的钢线上，愈走愈远。
如果那是禁忌的感情……
……也无妨吧……
十八岁成人之夜。亮爷在别墅中为他开了小型party。向来很有节制的亮爷那一晚喝了很多，酒意的浸染下眼中那层朦胧渐深渐浓。
在别人默许的目光中他扶亮爷回房间，刚想转身去倒杯热茶，已经被搂入怀中。
他惊讶而后安然。那个时刻终于来到。他有些紧张，亦有些期待。
然而那双手再没有动作，只是紧紧紧紧地抱住他，仿佛一松手他就会消失。
“Jessie——”那个素来清淡的声音在喊一个名字，如同哽咽。
“Jessie……不要走……”
他僵直地站着。仿佛偷看到了不该知道的事情。不知所措。靠在那胸口，他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仿如叹息。
那个人，呼喊着另一个人的名字，在他的肩头醉去。
他小心翼翼地扶亮爷躺好，安顿妥当。
隐约中又听见呓语，同一个名字，在问：“他待你好不好？你过得好不好？”殷殷切切。
他忍不住回答：“我很好。”
似乎是安心了，脸色舒展，气息渐匀。
静静地看着那张睡脸。心中有些什么慢慢沉落，又有些什么渐渐浮起。他起身离开，轻轻掩上门。
翌日一切如常。借着答谢生日礼物的机会，他探问：“行亮哥为什么送这么一份厚礼给我？”
亮爷如往常一般浅浅地笑，答：“你是唯一一个因为我的吉他跟我的人。”
旁人笑，他也跟着笑。
直到某一天他不经意在亮爷的书房中看见一张照片，有些年头了，不过依旧辨得出是三个孩子的合影，笑得开怀。最年长的看得出亮爷的眉目，而他身前的两人，一个肤色较黑眉目清冷，他目光锁定另一人，那是个短发的女孩，白皙清秀，与自己倒有两三分相似。
那两个人是谁，或许就如亮爷的过去一样，再不会有人知道。但是他已经知足。那许多疑虑，尘埃落定。
*       *       *


*       *       *
似乎有响动，谭杰希屏息，握枪。
隔壁房间的开门声。
是那个人吧——不知为什么，想到是那个人，谭杰希就有了些松懈。
他是在银行门外审视环境时看见那个人的。一群或紧张焦躁或面无表情的芸芸众生中，惟独那个人悠闲无比左顾右盼，无视他人的目光，就好象整个世界只是他一个人的舞台，自顾自表演，自顾自沉浸。他看见他懒洋洋打呵欠，看见他下意识理鬓角，看见他自得其乐一般地歪头思索，看见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悄悄吐舌。他发现他喜欢观察其他人，带着兴趣满满的眼神，孩子气的专注。
在这个忙碌的都市里他很少看到这样的人。干净而纯粹，怀着梦想在阳光下生活……他忽然有些嫉妒，也有些眷恋。
他走进去。
本能地感觉到那个人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谭杰希在心里苦笑。如果——也许可以走过去打声招呼……，然而没有如果。
事情办得很顺利——那本是他期望的，然而离开的时候他竟然有些不舍。就这样走么？甚至还没有机会打个照面。
也许是那一刻有神明听见了他的嘀咕。
老妇人摔倒。他本能地救护。然后他抬头，就看见那个人，关切探问的表情，如小动物般纯善。他轻轻吸气，心中有什么被牵动，隐隐作痛。
可是他还是得离开。
不得不走。
不能不走。
只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遇上……
是劫是缘？
他说他的名字是——李炜。


放轻的脚步声移进厨房。关门。隐约的水声，悉悉索索声，切菜声，仔细听，还有轻微的哼歌声。李炜显然心情不错。靠在门后听着，谭杰希似乎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了，整个人放松下来。
忽然传来一声压低了的惊呼，谭杰希立即开门赶去，只见李炜站在流理台前，台上是一条鳞片残碎的鱼与扔在一边的刀。他手指流着血，正放去嘴边吮，见到谭杰希，他抬起的手僵在半空，笑得尴尬无措。
那笑容令谭杰希的心又抽痛了一下，不由分说地拉过李炜的手，“怎么切得这么深？要包扎一下才行。”
“啊……不用了……有创口贴……”手被握住，李炜竟有点心慌。微微地挣了挣，然而谭杰希的手看似纤细却十分坚定有力，就像他的声音，“伤口这么深，血怎么可能止得住？有没有药水和纱布？”
“客厅……好象有个药箱……”
谭杰希轻手轻脚止住伤口的血，然后清洗，包扎。李炜看着他专心认真的神情，嘴角渐渐上扬：“你是学医的么？”
“……不是。”
“你好象……还没有说你的名字？”
“谭杰希。”
“Jessie？”
李炜感觉到谭杰希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很快又继续。“是Jaki。”他站起身走进厨房，“这鱼，你想拿来做什么？”
“做汤……我来吧——”
“你乖乖坐在那里。省得一会又要重新包扎。”
李炜吐吐舌头，望望那只“精心包装”的手指，看着谭杰希走进厨房还怕他进来似的顺手带上门，听着厨房传来的有节奏的做菜声……幸好还有指端隐约的痛楚，提醒他这是切切实实的幸福。
李炜深知绝大部分的人都比自己的厨艺要好，不过也没有想到谭杰希居然可以端出一桌的菜，虽然不能说是顶级大厨水平，却也足以让他食指大动。
尤其是那道鱼汤，汤色乳白肉质鲜甜，他几乎喝一口赞一句。
“没想到你这么会做菜。”
“恩。”谭杰希看着他吃，自己倒吃得不多。
“这汤——美味啊~~你妈妈教你做的么？她一定很会做菜。”李炜忍不住多盛一碗。
谭杰希微微垂眼，搅动着碗里的汤匙：“……不是。是我的老师。”
那场大火之后，他与外婆同住。只是外婆年纪老迈，大部分时候他得反过来照顾她。其他的家务或许还可以慢慢学，然而对于正长身体的他来说，一日三餐实在是大问题。还好他当时的导师Miss王对他很是照顾，经常来帮忙他，家务也好烹调也好,他现在会的那些，多数是王老师当年手把手教会他的。
可惜王老师自己身体也不是很好，又有个小女儿要照管，约莫一年多之后就病退去了乡下休养。他去送行，只默默帮着搬行李，并不多话。王老师看在眼里，确也放心不下这个孩子，奈何路途遥远，他年纪又小，除了多嘱托几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后来再也没有联系了么？”
谭杰希眼垂得更低。只看得到轻闪的睫毛与微抿的唇。
如果真的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会不会比较幸福——
谭杰希闭上眼。
*       *       *


*       *       *
那天送完人，打算在机场附近的咖啡厅喝些东西，结果被人叫住。喊住他的是亮爷的一名手下的小弟Simon，偶尔在场子里见到。那孩子年纪比他更小，长着一张甜甜的娃娃脸，次次遇见都希哥希哥后地喊着，直将他当成偶像一样。他倒没飘飘然，只是觉得那孩子颇有些天真可爱，于是也多留意两眼。
“希哥，可不可以帮个忙，把这袋子拿给那个穿白裙子的女生？”有点讨好地笑。
他看了一眼袋子，是一盒包装精美的糖果。“连追女仔的胆子也没有？”他取笑。
那孩子偷瞥了一眼那边，嗫嚅道：“上次半夜玩车，被那个条子盯上过。”
“哗，交通警而已”，他继续开玩笑，见那孩子一脸紧张，顺手拿过那袋子，“好了我帮你拿过去。有话要带给她么？”
“谢谢希哥！你让她尽快吃掉就好。”
他笑笑，拎起袋子走过去。亮爷向来不提倡他公开参与组织的事务，亮爷说过：“你用脑子帮我就好，打打杀杀的事情，我还有的是人手。”他相信在那个交通警眼中，自己和普通的学生并没有什么区别。果然，那人根本没有注意他，他顺利地走向那个白裙子的女生。
“Hi，别人让我交给你的。”他轻松地说，回头望一眼那孩子的位置。
那个女生的表情却很奇怪。她一言不发地接过袋子，却并没有打开，只低下头看自己的鞋尖。
他有些诧异地看着她：那是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女孩子，只是那张脸——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那么有亲切感。于是一贯少话的他决定多说两句缓和一下气氛——“Simon人不错的”，他提那个孩子的名字。
那个女生抬起头，表情狐疑地望着他。
“呃——他说，让你尽快吃掉。”他觉得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我还有事，先走了。”他笑，人畜无害的那种。
那女生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了。”她捏紧了手中的袋子。
回去的路上他眼前总晃动着那个女生的表情，那是近乎决绝的神色，一个人做出很重要的决定时或许会有那种神色，然而——他一头雾水地想——决定要不要拍拖是这么严肃的事么？难道说是Simon用强？
他笑。
只是那张脸，确实有些熟悉的感觉。在哪里见过呢？
再次见到那张脸是在电视新闻中。只是，那已经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体内藏丅毒”、“毒丸包装破损毒品泄漏”、“抢救无效”。
播报员面无表情地说着。据闻那个女生的母亲患了重病需要巨额的手术费，四方求告无援的女孩于是铤而走险。这已经是她的第二次藏丅毒，没想到就这样送了命。
一条情节近乎狗血的社会新闻，如果是平时看见他或许根本不为所动。然而这一次——之前的每一句对白每一个动作仍历历在目，他开始不安。
镜头转换，显现病床上那位母亲的脸……他如殛雷击。
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发疯一样从一家迪厅里揪出了Simon。
——的确，一切如他所想。
……
*       *       *


*       *       *
“谭杰希？”
“谭杰希——”
一只手抚上他的额头，药水的气息飘散开来。
“你怎么了——？”
面前是李炜的脸，眼神温暖关切。
“没什么”，谭杰希定定神，“你吃完了？我去洗碗。”端起碗筷，他逃一样地走进厨房，关上门。
水清凉，就像当年亮爷的琴声。
亮爷……谭杰希苦涩地笑。怎会这么天真地以为亮爷的地下生意只包括赌场钱庄而已？怎会一相情愿地认定亮爷也如自己般从不沾手药物？
黑道就是黑道。生意就是生意。
看不到的不代表不存在，那不过是因为亮爷不想他看到。
——这可也算是一种温柔一种照拂？
……
*       *       *
那一夜一度以为已经消泯的燥热感卷土重来，他关上所有的灯，却关不掉眼前漫天的红焰。
他终于记起那场火的因由。
曾经是如此和美的家，不算大富，却其乐融融。
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父亲染上毒瘾，于是衰败开始，过程一如那些社会工作者为之痛心疾首的案例，分毫不差。
父亲越来越暴躁。母亲越来越憔悴。房子越搬越旧。
那个傍晚母亲在厨房里准备晚餐，数日不归的父亲喷着酒气回来。连幼小的他也知道父亲回家不过是为着拿钱去买那些丸子粉末，不想再面对千篇一律的吵闹扭打，在母亲的示意下他躲了出去。
一个人缩进老旧公寓楼下的黑暗角落，可是还是能隐约听见争执声。天气已经转凉了，他坐在地上微微发抖，想起过去那些父亲带着礼物下班、母亲端出一桌好菜的夜晚，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望向厨房的窗口——
浓厚的黑色与炽烈的红色如魔术般腾起，转眼吞噬一切。
他的一切。
或许是本能地自我保护，再次醒来时他忘记了事故的因果，然而那种炙心的燥热感与对药物的厌恶，却在潜意识里根深蒂固。
……
以为早已远离，却没想到——
他竟然以自己最憎恶的方式亲手将恩人的女儿送上了绝路……
那一夜他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流不出眼泪。
*       *       *


*       *       *
一双手臂从身后环绕过来。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像是对待一件极其贵重的易碎品。
怀抱温暖——不是那种令人疯狂的炽热，而是春日的阳光一般，脉脉的温柔。那感觉，像初初时父母手中的玩具，像王老师递来的蛋糕，甚至，像亮爷指端的旋律。
那一刻谭杰希真的很想停靠在这个怀抱中，永远。
他转过身。
对上李炜略带窘迫的脸，“我……对不起……我只是……看你好象很冷的样子……你好象在发抖……”
很努力地想要解释，脸色涨红。
谭杰希望着他，忽然有了一种连他自己也为之惊讶的冲动，按捺着自己，他问：“你是不是喜欢男人？”
李炜完全没有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问出这样的话，一张脸顿时成了红灯笼。“我……其实……啊你不要误会……不，我是说……”
谭杰希欺身上前，彻底封缄了他余下的解释。
……
*       *       *
……
……
“哎——你之前没说完的是什么？”
“我想说……我想说我不是那种人……”
“什么人？”
“生来就只喜欢男人的人。”
“哦。真好。”
“？”
“我也不是。”
“……”
“那你是第一次和男人做么？”
“……不是。”
“哦。真好。”
“…………真好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是。”
“……”
“……”
“……那又怎样？”
“就是谁也不会欠了谁。”
“…………又不是女人……”
“……”
“但是像这样子……是第一次……”
“……”
“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
“……其实我想说……因为是你……”
“哦。”
“…………我喜欢你。”
“哦。”
“在银行看见你开始。”
“哦。”
“……”
“……”
“……”
“我也是。”
李炜撑起身看着身侧的少年。
谭杰希睁着眼，望着天花的某个角落。他的眼睛很黑很亮很深，看久了会有一种被吸进去的错觉。
李炜俯下去，轻轻吻上那双眼睛。自第一次相见就刻进他心中的眼睛。
继而是唇。说出“我也是”的唇。
……
以为错过，却终于还是得到。
除了“幸福”，他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
——可以留住么，这样的幸福？
“跟我一起回去好么？”李炜试探着问。
谭杰希没有回答，跳下床拣起地上的衣服套回身上，“饿死了，晚饭想吃点什么？”不等回答，已经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晚饭？”李炜看看墙上的钟，“消夜才对吧……”
*       *       *


*       *       *
“在看电影么？”谭杰希端着饭菜出来，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李炜望向屏幕，很古老的戏，《辣手神探》，关于卧底的故事：卧底的阿浪一直敬重海叔，然而要吞并地盘的尊尼决定发难，在感情与任务之间纠葛——阿浪放下电话，在烟雾中紧紧盯着空中预示死亡的纸鹤，表情复杂绝望。
谭杰希接过遥控器，却没有换频道。
“很老的片子。”
“是啊……”
“你也喜欢梁朝伟？”
“他的演技太好。”
“恩……”
屏幕上枪声震耳，屏幕下两个人沉默地看着画面。
“如果我也可以做到他那样——”由衷地赞叹着。
“你行的。”
“这么信我？”
“你在停车场那次——”
回想着那一次的情形，李炜笑着靠上谭杰希的肩。
凝望。轻啄。
“李炜，你一定会红，总有一天你会成为巨星……”
从心仪的人口中听到这句话原本是无比愉悦的事，只是李炜却听出了一点不祥的意味。他抬起头，却只看见谭杰希的侧脸，专注地望着电视屏幕。
李炜忽然不敢再看下去。潜意识里一直逃避的问题终于浮出水面。他不敢开口，似乎装作无视就可以继续持续下去吧？此刻他只能深深地凝望着那张侧脸，每一处微小的线条，每一点细微的表情……
电影已近终了，明了真相的尊尼从大火中走出，挟持着阿浪。
黄秋生同样是个好演员，虽然那时候尚算不上大红大紫，然而这一幕连眼神也透着刻骨的狠辣疯狂。
与之相对的，是之前的片段里海叔发现被阿浪背离时的不能置信与苍凉悲哀。
两张叠印的脸孔，同样深重的表情。
然而谭杰希眼前慢慢浮出的却是另一张脸。神色淡然，一如平常。
渐渐清晰。
*       *       *


       *       *
“行亮哥，我要走了。”谭杰希听见自己说，他微垂着头，视线投在写字台边缘。
“哦……休息一段时间也好，你想去哪里？”淡淡的声音，波澜不惊。
“……我不会再回来了。”一口气说出来。心忽然定了。他慢慢地抬起眼。
亮爷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平和，却看不见底。
谭杰希低低地吸了口气。他最怕这样的时刻，空气凝滞，心跳凝滞，呼吸凝滞。
然而有些人是一定要去面对，有些事是一定要去交代。即使愚蠢，即使沉重，即使或许万劫不复。
他迎着亮爷的目光，毫无退避。掌心浸上了潮意，冰冷粘腻。
“Jaki，”亮爷终于开口，喊的是他的绰号，第一次见面时的口误，让这个单词后来变成惟有亮爷才唤得的名字。看着他孩子气地笑闹的时候，亮爷常微笑着唤这个名字，只是如今这两个音节却带着些许无奈，“我并不是有意瞒你。”
“我明白。”他低声道。不是敷衍，他是真的明白。看不到的不代表不存在，只是，除了亮爷的因素，或许他也下意识地回避去看吧。不想知道，所以就不知道。很好。
那是他的罪，无可掩饰。
沉默。
“如果一切会有改变——”亮爷的眼神有些悠远，似乎透过他看着更遥远的地方，“你会不会留下？”
他的心微微地震。他明白，这句话已经是最大限度的退让与挽留。留下——这个几乎已成为他的家的地方，这个几乎已是他唯一亲人的人……只是眼前总有颜色浮动，毫无血色的白，触目惊心的红……
他缓缓摇头。艰难而坚决。
很长时间之后他听见似有若无的叹息，恍若错觉。“你也知道，没有人能这样轻易地离开。”亮爷不再看他，唇边有浅浅的笑意，淡漠而苍凉。
他也微笑。尘埃落定的笑。“我明白”，他抽出手，平摊的掌心上是当年亮爷送他的枪。他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微笑不褪。
亮爷的目光移向枪身：黑色的外壳光可鉴人，显然一直被细心保养擦拭。亮爷看着枪，许久许久，合上眼睛。“我送出去的礼物，从来不收回”，声音疲惫，“你跟了我五年，所以，我给你五十分钟。”又补了一句，“你放心，我会让他们尽量不累及无辜。”
“谢谢。行亮哥——你保重。”亮爷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并没有看他。
宽大的写字台后有些落寞的身影——那是，曾经最重要的人，留在他眼中最后的影象。
*       *       *


*       *       *
枪声。火光。
……
周润发饰演的警探用阿浪的打火机点着他身为卧底的档案，组长看着这些文件渐渐烧毁，神情悲痛。
萨克斯曲响起，画面切换，阿浪微笑着将曾经象征着死亡的纸鹤统统抛入海中，远处雾起，海面上有阳光闪现。
“……我一直不明白，阿浪到底死了没有？”李炜像是自语，又像是在问谭杰希。
“……我也不知道。”谭杰希看着屏幕，目光沉静如水。
李炜望着他的眼睛，忽然大力地扳过他，疯狂地覆上他的唇。厮磨，吮吸，纠缠，咬噬，像是要将对方纳入口中般穷尽心力，如此绝望地暴烈……
“不要走……”筋疲力竭地分开，李炜喘息着，如同哀告。
谭杰希默然地看着他，眸子黑得润湿，黑得深沉。他终于开口：“今晚的船。约好了。”
“那么我也一起走。”
谭杰希轻轻抚上他的脸，由眉，及颊，再滑到唇。爱慕，眷恋，不舍，犹疑……李炜从来不知道指尖的移动可以传达如此多的信息，然而他分明感受到谭杰希的的心意，一点一滴，自指端自眼中流露。
“不可以……”谭杰希语声温柔，然而坚决。“你有你的路要走。你说过表演是你的梦想，难道你要放弃？”他笑，“就算你要放弃，我也承担不起这重量。”
他重复：“是我承担不起，你梦想的重量。”
轮到李炜沉默。他不是盲目的小女生，他听得懂谭杰希的话。
——因为如此懂得，反而更加不舍。
只得三天。
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谭杰希轻声道：“有时候，三天，已经足够。有些人耗尽一世，也未必能换得这三天。”
短短数句，恰恰敲在最柔弱的地方一般，李炜鼻子发酸，连忙垂下头。
所以他看不见，谭杰希微仰的眼，分明氤氲。
*       *       *
“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恩……大概……我喜欢大城市。”
“因为那种地方机会更多么？”
“大隐隐于市啊——恩，其实只是觉得那样的地方比较多选择而已……而且，我想找一个，和香港有些相象的地方……”
“有目标了吗？”
“……听说有个地方是世界降雪量最大的都市……”
“那个宣扬自由的地方？”
“恩……”
“你喜欢雪？”
“恩……香港没有雪……我经常会觉得……在那样的雪地里，好象一切也可以重新开始的感觉……”
“重新开始么……”
“……”
“也许我们会在那里重逢……”
“……也许。”
“……”
“回去之后你要自己保重，不要总吃那些没营养的快餐和微波炉食物。”
“恩。”
“不要总吃安眠药。”
“你怎么知道？”
“你桌上有药瓶。”
“……以后应该不用了……”
“那就好。”
“这两天都没什么事，也许那些人已经放弃了。”
“……”
“其实——亮爷真的要追杀你么？你不是说过他待你很好？”
“……我不会怪他。他有他必须做的事。就像我必须离开，就像你必须回去。……不过他答应过我不会连累无辜——你还是早点回内地吧……”
“送完你之后，我就回去。”
“别傻了。”
“我远远看着就好。”
“……”
“我决定了。”
“……睡吧，天都亮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