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靡靡，是黑夜若白昼的喧嚣。楼梯还残留着绣履攀来时落下的闷声，披帛跌在地上，搭着另一条赤色的，浑然分不清谁是谁带来的。月亮很圆，倒映在戴过几次的南洋珍珠坠子上，仿佛时光倏地回到了万岁初年的某日午后，抹的也依旧是茜色口脂，只有那胸脯口的裙头愈发鼓鼓囊囊的，一把嵌红宝的金锁片悬在那处，莹润的光同晚夜的焰火交织在一处，迷了眼睛的时候，也惑了心神。）
（两尾红痕宛如鱼鳍妆点了那双吊狭长的狐狸眼，腻在妇人仍旧美丽的玉颊上，脖颈细细的，数不清被尝过多少次，犬牙抵在那泊泊的血管上，也掐过无数次的喘息。低低的笑来，几根细白柔软的指头拈着酒盏，香风伴着酒味凑过来，上下朱唇那么一搭，媚眸也黏过来，一点红蕊藏在穴中，吐出抓人心肝的声儿来。）
“杜尚书吃了妾这么些年的酒，可有什么心得。”
（软娇娘迤逦的黛眉比春色更动人，肌肤触着的方寸之地，烫的人心肝都发痒。吹了吹耳畔的鬓丝，狐娘不吝将这个凡人搂在臂膀间，酒盏跟上来，喂到了那张檀口里，指腹微微用力，压着就送了进去。）

【 万岁十年应该是贞妃入宫后最风光的一年——前有元妃程氏抱恙，偏越过了敬贤二妃，上旨老氏协理后宫，后有皇太弟恩宠赐居骊光殿，起摘星楼登高望月。就连春官曹的女尚书杜琢玉都借着与老伏神莫逆之交的名头，搬离临照殿与其同住。桩桩件件，看荣华眨眼般疾，更疾如南柯一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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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若要谈起李追宠幸之深，遐追姊弟二人的龃龉已到了无法回寰的地步，这个男人焦头烂额到对诸妃都失去了兴趣。于是摘星楼自建起，他一次都没有来过。巍巍高楼，反倒更像贞妃与游仙二人的爱巢。对酒当歌、寻欢作乐，这三年来前朝愈发紧张的局势对欢愉到夜深的人来说，总是不值一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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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李追和李遐都顾忌不到的阴影里，那个曾在唐宫夜宴上意气风发的杜琢玉开始沉溺于酒色，她不再如当年那般雄心壮志，振振有词要为杜氏昭雪，要为女帝效力，不再纠结往复于甘露殿和紫宸殿到底该选谁。如今她更爱骊光殿里的光怪陆离的景致、更爱老伏神柔软丰满的臂弯和胸脯，更爱午夜梦回意乱情迷的贪欢胡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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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又乖顺地饮下这口送来的酒，丝毫不顾甘冽的酒液沿着唇角落下，舌尖还要在那指腹上勾一圈，引进嘴里咂摸，好像卷进口中的不是她的指尖，而是一块饴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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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我论心得——我只道酒不如人。

（慵媚的情态从骨子里透出来，无形的绒尾搭在杜氏的脚上，懒怠的卷紧，或许是这段人间的缘分即将走到末路，狐娘饮了愈发多的酒，冲淡了心尖仅有的情愫，即使缠绻笑来，也是漠漠，一如望月，一如观花。好在，那眸子仍旧多情，眉间也淌满了月光。）
（指甲从柔软的舌，刮到被酒浸润的唇，到滚动的喉咙，最终栖在她绣满繁花的衣襟上。轻叩几声，要里头封闭的门栓启开。）
“玉娘，妾要走了。”
（半句话未有缘由，就那样轻飘飘的碎在晚风里，恍恍惚惚，如坠入了这突来的迷雾，只瞧的见赤狐舔舐过指尖，把吞吃的爱欲气息揉成一股，吹了杜氏满面。不该奢望野狐有良心的，它守着这朵花，从苞蕾到盛放，再到如今几近凋零，也未曾听得几句真心话。）
（腰上系着的铃铛，叮铃~叮铃的响，和着心跳声，没由来的响，也没由来的安静，跟着那揉碎的话，撞进宫墙外数不清的离合圆缺里。）
“可莫要掉泪珠子，妾惯来都是狠心人，吃不得这套。”
（分明漫天的星月，缱绻的青丝依偎在一处，却好似过往都仿佛过眼云烟，嘴上没吃完的胭脂也还带着点甜味，眼梢藏爱意。狐狸啊，冷透了的心肝啊，盼不来的怜惜，怜不了的卿卿。一盏酒入喉，荒唐的提裙起舞，赤着臂膀飞花逐月，扭着腰肢软呀，俨然是开了锋的弯刀。）

【 有人将杜琢玉现下荒诞的行径称之为逃避，然而她本人更愿意辩解为看破尘世——有朝一日，紫宸殿的女帝会薨逝，甘露殿的太弟会崩卒，号为游仙的杜尚书也成不了真神仙。然后大唐会改天换日，大明宫将迎来新的贵主。若把目光放得再长远些，百年后连大唐都不复存在。她忽然就陷入了虚妄的迷茫中，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活着究竟是为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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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贞妃送来的酒总是真的，到底让人心里慰贴不已。狐娘带着杜氏一介俗人在情欲的爱海里翻腾，卷起无尽的波涛，灭顶的窒息倾覆凡人渺渺一生。杜琢玉在每一次幸存后狼狈又无措地望向老伏神，不晓得该如何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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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会离开我吗？——这句问得不好，所有人都只是彼此的过客。 】
【 我们一起逃吧。——这句也不行，碧落黄泉总是要失散在人海。 】
【 你爱我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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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钿委地，碰出清脆的响声，杜尚书茫茫然地看向贞妃，不解其意。 】走？走到哪儿去？跟谁一起走？为什么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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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问得太急，似乎并不想得到回答。贞妃确实也没有预备回答，她只扭动着腰肢跳起了最后一支舞，漫天闪烁的星子和皎洁的月华为她唱和，声声都比杜氏动听。被罗裙抚倒的酒壶里汩汩地淌出除忧来乐的欢伯，琢玉低下头用指尖蘸了一些，偏在眼下颊边画上几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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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不爱哭，但是眼泪却有用。我拿一滴泪珠子换你一颗真心，这个买卖你做吗？

（火德星君居天南，守天门而不肯擅离，狐与其曾为酒友，是以夜观星象，窥得各中玄机，见荧惑侵入之兆，乃人间乱事之先景。王朝兴衰虽生七情，却有遗毒，留命石上也得落下个痕迹。晚风传来劝告，是风童子催去的声音。）
（应走，却也该将这朵即将凋零的花吞吃入腹了，才算了无牵挂。）
“妾说过，妾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月亮高悬在冰冷的云尖，纵使焰火很烫，几乎要将夜幕都燎了，却也只是高傲的垂首，俯瞰人间的狂欢。狐娘取悦着天神，亦取悦着自己。赤足踩在皱得不成样子的薄纱上，一步一步来，托起杜氏的玉颌。酒液淌了一地，迷醉的芬芳，生出无形无色的魍魉。）
（它笑的恣肆，讥讽的笑着，杜氏的棱角终被这红尘磨平，她是狐狸圈养好的花。）
“不够，眼泪不够，你得用更多的来换。”

【 太极宫中登高楼，最好是在夜里，看月光常常照故里。奈何杜琢玉独在异乡为异客，早已找不到此心归处，也不知死后将如何魂归迦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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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墙里从来没有秘密，只看愿不愿意诉诸他人。杜尚书早就知道了李追不日将携元妃和愿国公主等退至东都再行图谋，她从很早开始就被皇太弟剔出了自己人的名单，所以这场逃亡自然不会有杜琢玉的同行。李追胜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盛大而又狼狈的出逃无非是为李唐王室再添一个刺激的宫闱秘辛。但她没有料到老伏神会愿意随李追一同离开——她又不是真的爱这个男人，何必为他倾覆性命。几乎只是犹疑了片刻，她倏忽就明白了，狐妖要与人世告别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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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眼泪不够，那我还能拿出些什么？答案似乎就在嘴边，此时此刻的游仙与贞妃明明离得这样近，却又那么远。肉体凡胎几十载，将那心神皆抛了去，不过徒留一条残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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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鼓楼三更的鸣声遥遥奏响，杜琢玉粲然一笑，应当是下定了决心，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却亦步亦趋坚定不移地走向了高台边。夜里的寒风卷起她的裙裾，不受束缚的长发飘散在空中，缠绵的姿态大抵如嫦娥奔月时，留恋自然是有的，只是去意更决。她侧过脸，目光却不落在贞妃的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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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有人记得我吗？

（要如何不怜爱她呢，你瞧，圈养好的花儿，知道如何才能绽放出令狐狸炫目神迷的美丽。长发翻飞在晚风里，那双腿笔直的站在生与死的边缘线，那双眼里已经没有了大唐，只有蚀骨烧心的宿命。）
（狐狸给她了一个吻，捧着那再也没办法搂入怀中的腰肢，抬头给她一个缠绵悱恻的吻。舌尖与牙齿都在告别，酒味和脂粉的味道酿成一味孟婆汤的引子，也好叫她能顺利坐上摆渡人的小舟，不至于沉沦在忘川河。实则地府与人间也没什么不同，都是欺软怕硬的厉害。）
“史书未必会记得你，这后宫嫔御未必会记得你。渺渺尘埃，不过都是一粒沙。”
（狐狸骚刮着杜氏的脸颊，到底是心软了，眼泪的痕迹风干后，就像是附着在灵魂上的花钿，很漂亮的形状。）
“妾身会记得你的，杜娘子、杜司正、杜尚书。”
（手掌落在柔软的胸脯上，狐狸将这朵花抛向了夜空，恰好天际炸开一朵红色的焰火，宛如送行的高歌。风童子快活的追过去，在杜氏的裙摆上跳着不成套的舞。）
（高高的摘星楼，赤足坐在栏杆上的野狐，垂首见证花儿的末路。）
（蝼蚁的尖叫，血色氤氲开来，青丝都浸湿了。狐狸向月亮许愿，然后月亮就落在了血泊里，没那么冷冽了，就安安静静的，陪着迷茫新生的灵魂。）
“此夜——尽欢愉~”
（酒、月夜、星辰，王朝啊，你将奔赴另一段历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