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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水思慕:岁月忽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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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重庆1楼2024-09-28 16:16回复
    末水思慕
    冷,我们这里有人正说到冷。末水穿得很少,如果他尚还没有被如此丰沛的白雪啄伤掉眼睛,那他应该会看到漫山遍野之外犹望一稔的百丛陋黍饥矮,看到追星逐月之下敛裳宵逝的一巢雏鸟霜冻,看到征夫手里一截断掉的马鞭在无数风中飒飒。突然队伍里有个人打了个喷嚏,于是有人回头,有人尖叫,有人拔足狂奔,有人高喊救命,直到灰色的马匹也在薄草稀稀中打了响鼻一声,我们这才发现,原来说过冷的时人才不知前路,题过冷的古世才空载史际,而感到冷的来者更独陷不测、不存之地渊天险当中——末水就忽然躺在地下了,任由那只灰骢将冒着热气的马鼻靠近他。他闭着眼,银鞍千万骑的雪花将他身上唯一单薄的紫衣慢慢淹没,袖面上一张巨大的白鸟也在自然造物之中的白雪下列星殚形。虎雕、豹鹗、豺鹰、兕鹞从唯一雄伟的高丘之广天上飞过去,湫风和山谷的乘彼相击很容易将这些物属的声音沸乱的倾崎而险峻,浮海和碣石的修子戈矛很容易将这些猛类的麟羽交织的纵横且参差,帝乡和故州的在水一方很容易就将这些徙兽的去留遥望的怊怅又自恐......这已经是无数羿射须日落,龙翔曾清啼,冯夷当永慕,湘妃仍惊鸿的乱世鼎力了啊。灰马舔了一口末水思慕的眼皮,一点儿滚烫的来自动物身上的温度促令他睁开眼睛,从雪地上坐起来,这时我们才清晰地看到他袖口那只旷世的白鸟,雪从紫衣上化下去时,最后流转了一段缥缈而神幻的飞光雪意,携带着那些已经远远留存在开元年间的珠阁金墀的冶丽、鹰牙角楼的欹漪,沤红的鹮朱、流波的游鱼都融化了,叫醒末水思慕其实的并不止在相约偕逝的与人类相同的马匹的体温,而是一切一切林林总总万顷千轮的,来自长川或旷世之中的浮世霓彩和流离石火。末水思慕走进山洞的时候问道:那么它们就都在这一片太行山下微尘的白光中失色下来了吗?末水思慕又继续回答道:唉,没人知道。


    IP属地:重庆2楼2024-09-28 1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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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水思慕
      概因末水只是用怀藏而包揽的双目去观望山洞外这株无所不在的月影,是以这些自云脉中破土盘踞、翮飞鹏举的万象还没有来得及到达末水的眼前,就被一些浅淡的笑意抚平了,而所带来的草蛇灰线的水流或是雪泥鸿爪的交手,也都在末水眨眼之间昙花一现,他慢慢走近李长赢:“我很喜欢你的那位奴隶,他叫李巾对吗?我其实对你毫无印象,但我却从他的话中知道你是如何呱呱坠地,接受了这人间的第一缕姿尘,移种了这凡世的第一等恶情欲念,之后浊身、沌念、混乱在不情不愿不干不净的行迹之中,成为了李巾现在口中所描述的柳城下的一名赫赫的将门子弟。于是他说他要杀你,是因为不想让这些东西杀掉你。李长赢,你真是失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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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长嬴
      实则在听到第一句话时便微变了脸色,直到末水思慕的最后一声喟叹落地,他承认他已被滔天的怨尤湮没了。李长嬴冷哼了一声,积年养成的矜贵神情重现于眉目之间,字句如一把利刃那般的尖利:“原来杀人越货的贼子,也需要拿这些莫须有的东西来粉饰自己么?”气极反笑,但却是皮笑肉不笑,“……一奴才耳,你若喜欢,不妨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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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水思慕
      那么显然末水思慕就泰然多了,他靠在一棵不知道什么品种的树干外,奉劝道:“你怨恨他的时候,最好一定要将这些言之谆谆的旧典与意之殷殷的功德抛弃到冷酷的世事之外吧,他说起你时,反而十分平静,倒不似你李长赢如今十分愤慨呢。”这条绣在末水思慕长袍上的白鸟所易去的沧海也在一种谡谡松下风中振尾一种深冬的寒凉:“你真当他是奴隶吗?倘若我想他跟我走,你不会难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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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长嬴
      许是末水思慕的话太钻心剜骨,此际他只觉身上的痛在极尽其威——右肩如凛雪虐风饕之寒,左臂如遭烈日烘烤之刑。李长嬴强压着这股刺痛,连眉目上挑的弧度都是如昔日那般贵气天成、那般体面合宜,只是唇色却不受控地苍白起来:“呵呵,那是自然,我对他又从不怀害人之意、行锥心之举。”顿了一顿,他澹然地续下:“不过某要好心告诉你的是:他已经不再是奴隶了。从此天广地阔、放浪形骸,又有何处,是李巾不能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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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水思慕
      末水忽然很不经意地回想起缤缤午后的一场幻梦,仿佛梦里所述所表皆能代替末水回应李长赢的话。狂奔的奴隶,怒发的主人,饥渴的水银,觅食的人虫,所有不胜枚举的酷刑在水滴花开中述之不尽。有主人凶狠的长眉皱起来,对末水思慕说:你怎可如此冷静地旁观他的磨难,你怎可不动双眼,不颤心神,不为他们一朝一夕的痛快而流泪?奴隶,你是一个冷漠的奴隶!醒过来的末水突然笑起来,比之此刻对李长赢展露出的笑大约还要绚美几分,深紫色的袍服居安在天下共有的当时明月中,竟然明明明月是君身了啊:“奴隶杀主人已经不是一件十分新鲜的事,老套程度容易在朱雀大街上滞销,但我却尤为好奇,五浑三厌,七情六欲人人都有,为何李巾只单独不肯放过你呢?”转过头来的末水笑得更深了,注视着他的笑容,仍然有一种明灭而恢宏的美丽:“这样的自由,是他问你要的,还是你害怕失去生命,偶然「施舍」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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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长嬴
      末水思慕每多说一个字,李长嬴的眸光便冷一分,到后来已沦为无可更甚的寒凉了,他的笑痕中总有一点强撑的讽意:“那你不妨去问他去?若是问到了,可否行个方便、也同我通个信?”
      李长嬴的脸上已失尽血色,若是有人细心打量,或许能看到他的额头之上已经激起一层细密的冷汗。但李长嬴显然不会将脆弱曝露在这个低贱的奴隶面前,他板起冷峻的面容:“都不是。……你不如就当作这是我对你们的「成全」?”
      -
      末水思慕
      脆弱而纤美的男人往往能牵动起许多纷飞的思绪,比如青紫色的脉络隐隐浮在嫩丽的像水流一样的绸缎上,它吸食了主人所有的精气,变得异常璀璨和流金,很多人为之惊异和喟叹,为它返还甘泉仙乐、锦绣书堆,当第一次终于有人愿意拂开那些馆御和象牙走到绸缎的身边,抚摸它、穿上它、带走它,它也终于失群乱辙在贪婪的序曲中。末水思慕不是第一个人,他想第一个人应当是李巾,李巾赞美他,李巾又惩罚他,将华丽又脆弱的精细绸缎无情遗落在幽玄古道之中;末水思慕也不是第二个人,他想第二个人应当是陈仙岁,她走进金阁后却发现连城的绸缎已经被带走,金黄的烛光与满室的猗香一起永不止息地空待古人、希求后人,陈仙岁怀念他,陈仙岁又等待他,将有情的思念越过翩翩沧海,永远感召已然灰散的绸缎。末水思慕反倒像是听闻了这些神仙传说、远古幻事而又重走一遍寻宝路的猎奇生人了,他蹲下来,这样当然比李长赢矮一点儿,但他一点点扫上去,看到颤动的长颈,晃栗的下颌,雪白而神经质的眼睛,最后来到他额角的冷汗,宛若来自神灵的泣泪。他面色突然完全冷下来了:“还在笑什么呢?李长赢。李巾从前是谁,之后又会变成谁?你真的与李巾有过感情吗?倘若任何奴隶都在你的麾下说要杀你,你这些微笑,会变成什么颜色的泪水?”
      -
      李长嬴
      “我不知道。”
      笑痕就这样悄然地没了踪迹与端倪,他缓缓摇头,又是一次反覆:“我不知道。”
      在回答末水思慕的须臾间,李长嬴突然又想起那难熬的一夜,他归来时浑身像在血海里浸泡过似的,只对李巾说了一句“那是别人的血”便昏死了过去。高热不醒的他也曾于朦胧间睁了几次眼,迷蒙间望到的尽是黑压压的人影,他一时竟忘了此身何处,分不清是敌是友,微微蹙起了眉心。倏忽间一股草药气息弥漫在鼻底,敷药的力道足够平和、足够温柔、足够熟悉、足够令人安然……不必再回忆了。
      不妨再漠然些,才足以教他痛快:“似李巾这样的奴隶,郡公府中,没有上百、也有数十。比他忠心者有之、比他驯顺者亦有之。如今木已成舟,你此际宣之于口的诸般事宜,于我不过如……云烟。如此还要问下去吗?”
      ——


      IP属地:重庆3楼2024-09-28 1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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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蜜
        “末水啊…”洞口的空地稀疏的垂落下冬日的月光,惨白而又凄冷,她问:“用蛇牙攻击他们的时候,你有在思考什么吗?”或许那是一种微笑,总而言之,两手空空地她向他靠近了,“是在思考今日白昼的雪有没有暖过杭州月的手,还是庆幸不是你和她对决呢?”
        -
        【突发】
        不知是不是错觉,你们居然感受到石壁在移动......两侧的山墙逐渐向你们逼近——
        你们开始逃离,落在最后的人是:阿蜜。
        她会受到怎样的伤害?你要救她吗?
        -
        末水思慕
        这些声音结在点滴天明的山洞水月之中,在此期间末水一直看着阿蜜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大约很能哺出他唯一心绪的眼睛也被他低垂至此,他看自己所着靴履下苍木之鹮鸟,看翩飞袍围中斓叶之白鸟,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应。——直到他默许自己已经有了充分完成这个问题的能力,之后他站在原地,等待阿蜜自己从山壁外走出来:“我的攻击不必同任何思绪捆绑在一起,即使我在意陈仙岁的眼泪,杭州月的体温,王樵的伤口,风也会把我的思考吹散到大地,那是我开花结果的最终胜利。”
        -
        阿蜜
        移动压迫的石壁迫令她必须奋力向前奔逃,这几乎是生死的擦肩了,阿蜜惊险地在山墙合拢的狭窄里死里逃生,这具羸弱的身躯此刻附身大口地喘息着,似乎是在笑,而她鲜少有笑得如此开怀的时候,状似一汪水潭泛动层波,那么是什么令她显出了这样的生机呢?那是一个秘密啊,她笑着说:“末水思慕,你现在在意太多人了……你的刀还能拿得稳吗?”
        青丝从她的右肩倾泻而下,她就这样抬起头泠然凝视着生有黝黑瞳孔的青年:“或许我现在该重新问你啊,你的刀在看过他们眼泪、体温和伤口之后究竟指向的究竟是谁了呢?还是它根本从一开始就随心所欲?”
        -
        末水思慕
        直到这时末水思慕才走过来了,迤逦的深紫长袍仿佛不肯为任何变故稽首,于是不停地翩飞在洞口处霜逝的月中恒河,末水安静极了,一面闻听阿蜜的笑声,一边洞视自己的心跳,这绝不代表停止的意义,微尘刹止、波光不灭,一切衣角都牵着袍带在笑声中绚烂鹮飞如夕,他又说:“即使我全都不在意他们,不在意他们是否向我举刀,是否向我投降,是否向我宣告他们没有一人背负着凌虐折辱奴隶的罪罚,我的刀仍然在我的手里。”这只会拿起刀的手现在拂开了阿蜜脸上的头发,也许额发在她奔跑的途中有些沾粘在她的眼前,他们现在拥有同一双崭黑的眼睛:“阿蜜,我得活着离开太行山。眼泪、伤口、体温,它们重要吗?我的父亲在死前明知道我、我们,我和他在长安剩余的家人都会死,但他还是让我接受这样惨烈的死亡的命运。可是我不愿意。可是这才是我的心、欲。”
        -
        阿蜜
        额间混沌的发丝被刀客的指骨拨开了,那么你有拨开束缚那条拴住我们头颅的枷锁吗?为什么现在吊在这里的仍旧是我和你的两条影子,它们失去了挺立的骨骼,就这样轻飘飘的倒映在洞石间。那证明即便是脱离身躯的神志,我和你的灵魂仍旧只需要随意的扬风便可以被抹杀,它们被永远的钉在我们的身后,因为你看到了他们的眼泪,看到了他们的伤口,感受到了他们的体温,所以此刻它才会这样撕扯着你的血肉,挽留着你的步伐啊。躲避间增添过了这具身躯的伤口,血液缓慢地流淌过她的手臂与手掌,阿蜜在疼痛里低声地笑,黑暗不再是纯粹的黑暗,它被皎洁的月光所混淆,而此刻她眼中完全的容纳过了你的紫衣,和你。“末水,难道我们面前只有这座太行山吗?难道太行山就只是一座山吗?”
        “它们停留过你的刀,它们藏匿过你的心,难道还不算重要吗?”末水思慕的掌心一闪而过她的眼前,她乌色的睫羽就是这样浮动过那写着命运的掌纹的,“慕郎,那你的心与欲有没有告诉过你——”目光即是匕首,她从你胸口一路重新看向你的眼睛,是诅咒,是预言,是她嘲弄过你所谓心与欲的坚定,“不杀掉他们,你永远走不出这里。”
        她仍然微笑,指尖抚摸上你长袍的胸口:“可是你的意志不正在与你的心斗争吗?”
        -
        末水思慕
        太行山当然只是一座山,落拓的洪流还没来得及陷落在这座翼翼四围的苍老古道,高门的戈伐尚还没有与吕梁高丘接壤,更遑论肇戟到这里圣武而庞礴的光赫群山,它多么无私地分开了国邦的东西两面,沿着时人手书的羊皮绒卷,去洛阳要沿着湟水、淮河一直降阶群山,这是太行的泣泪;去太原要翻过吕梁、王屋一路礼宾苍土,这是太行的恩赐,我们无论去哪里,都要不停不停地走过面前这座巨世的太行。哎,其实末水思慕在她看似包容的眼瞳下想了许多茫茫人世、一苇以航,却始终忘记对她讲一句:它完全竖着割开了整个疆域,黄河横亘在它的上面,于是我们去哪里都要翻过这座山,渡过这条河。如果你不止将它当成一座山,那么我们又要如何完成这一艰困而悬危的人世高山呢。末水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不为胸口上行走的指腹,执法的心欲,骇人的传说动容,末水甚至该将阿蜜的头抬起来,让她看清斗争的其实是太行山和另一座太行山的角逐,但这样的动作往往轻蔑地出现在长安主仆之中,所以末水就只是将阿蜜湿透的长发轻轻掖在她的耳后,阿蜜真不像是时刻喋血的虎狼,只是护卫一株沾露的铃兰,身上濡血的伤口是为了美丽而馥郁的花朵在永不返航。他无比确认:“我知道走进这里就要杀人。谁也不可以阻止我要走出这里的决心。”末水将手放下来,反而轻轻问了句:“难道你就没有想要带谁一起走出太行山吗?”
        -
        阿蜜
        有人和你说过吗?你的指骨和你的刀一样的冰冷,你的指纹是淬过刀背的石水,你的骨骼是从磨砺里诞生的锐锋,此刻惯以顺从的女郎对你昂起了头颅,你的山骨不止涉过湿润的发丝,那是刚刚从泥泞与沼泽里爬出半具身躯的水鬼,那是试图从寒锋里试图割斩过命运的挣扎,鬓发成为了破碎的山垣,血肉成为了凝而不融的霜雪,末水思慕,你停留过脸颊时有从你的掌心下感受到我颞穴的跳动吗?那是轰然坍塌在我们春天前的雪山。
        她微笑地望向拥有着无比尖锐的你,但仍然回到那个问题啊——如果你所证过的心与欲本身即为你走出太行的悖论呢?“是吗?可是,末水,现在阻碍你的,不正是你自己吗?”
        “走出这里?不,我说过了,我们要走出的从来都不只是面前的这座太行山啊。”难道阻碍过我们自由的只有这样一座山垣吗?难道离开这里,我们就不再是奴隶,不再需要为谁所压迫了吗?难道那些蔑视与嘲弄的眼神、世人的偏见会这样消弭在你的刀光,伴随你此刻屠刀的方向结束吗?不会,因为你是奴隶,枷锁扼住你的喉咙,悲哀写满你的原罪。
        “末水,我从来都不会背负别人的生死啊,”阿蜜低声在长夜里笑,而顷刻之后,她又冷然的站在距离你几步之外凝视着你了,仿佛今夜的杀机与血漉都不曾诞生过,仿佛那些亲昵都只是温情里的错觉,“因为你不懂,活着,和有尊严的活着,从来都是两件事。”
        ——


        IP属地:重庆4楼2024-09-28 1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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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摩诃
          贫穷萧散地附着在末水思慕的背后,倘若此时他声称自己是一个不谙世事,淡泊名利的奴隶,所做一切不过是因为那巧美的珠结能够连通他的心意,用以防身或是兑抵物资,兴许摩诃还能对他计较的出入有些兴趣,她是个十分爱听故事的姑娘……倘若谁说得好,说得精彩,她愿意为他卖命,譬如当年她跟在哥舒翰的马队从新城走回长安。这并非是她第一次看见烽火,与今夜燎起天空密云的火一样,黢黑、发臭,留着一股难嚼的胶皮和稻草味道。这一行后来的人里,摩诃从末水思慕的介绍中明白了杭是从长安的皇宫里跑出来的驯兽师,父亲备受脚踩龙椅的大燕皇帝的爱捧,此刻比起直接盘问这些动不动呼风唤雨的人,她更喜欢在奴隶之间营造一种看似平等的关系。至于他身上尤为难能可贵的一个优点,便是他的名字也像长安城里最常见,最低廉的胡民。摩诃粲然一笑,指着天际五更后泛出的一线红光,“天亮了,你要不要把你的主人,那个女人。”她看了看他手中被染红的珠钗,“我想,她逃出长安也是死,去到灵州、益州也是死,你一定知道她究竟要去哪里吧。那么,太原?河东的节度使当了皇帝,你们若是才从长安逃出来,那还有哪儿呢。云州,九原……那都是回纥人。”摩诃笑嘻嘻地,三言两语便拨弄出一个决断:“你带她的尸体去洛阳请功,怎么样?”
          -
          末水思慕
          原本卉物秀丽,川原交搏的长安城已远远流徙在这个月夜之外,长安有多美呢?末水思慕手里的这支朱钗钗头能分九股,其上分别有金银玛瑙、青晶绿松,真是错综缭乱。末水思慕这位奴隶握钗的方式却很特别,往常郎君们都喜爱把玩琳琅美丽的钗环,送给珍视的女君时就能从波粼的珠光间彼此相视一笑,但末水喜欢把持锋利的簪尖,有时竟然能从青金的质地上闻到甜腥的微薄血气。这就是长安啊,这就是杭州月逃出来的长安,最珍贵最美丽的人们约定好相镶在无数团花、金藻、瑗翡当中,已然可以交相辉映花萼成群,它们就像是一支珠钗所最能锱铢必较的优良资本,为中间所必需的掺杂的绿铜或灰铁披蒙上最价值连城的谎言。直到这时,钗尖上的血液就在同一时间被美化为白鸟的朱砂。灰飞的木蒂有一点沾到了末水的辫发后,不知不觉之间已然顺着他的黑发滑倒了他的环链,也幽微的闪烁着与其长安珍宝一样的色泽,真不知道此刻握住这支钗羽的末水思慕到底是硕大无朋的攒珠还是新发于硎的针尖了:“作为胡人。我似乎更有理由为起兵的室韦或者契丹献出一点点自己的力量,那你呢,总不至于是被胡人的善良打动,一心要追随安禄山吧。杭州月一定会死,但去洛阳请功……?他还不能成为我的下一个主人吧。”
          -
          摩诃
          七月,高阳越淡,天光渐薄,九月,菊花越贵,暗紫冶黄,昂贵而应时的花卉茂茂郁郁地挤在王公贵戚的花圃之中,与茱萸、槐花的气味厮混,掉入盛满酒液的杯中,诗人将它一口饮下,挥挥洒洒,一场集会上只有一句吟咏今朝的好诗,最好的诗,都是摩诃听不懂的诗,天宝十五年,倘若天下还有如此兴致的地方,或许是洛阳。“天底下能够用一座城市托住一个王朝命运的,除了长安,只有洛阳了呀。否则,还有哪里能给我一个身份呢。”她的话从来都只是被风盖过去,连老天爷也是草草一听了事。当下摩诃便用回纥的礼仪抬了抬手,嘻嘻笑道:“天宝一朝的番将如云,你不去洛阳,是因为你也想做将军吗?实则我们之中,陈仙岁的外祖父是突厥人,李长嬴的父亲是契丹将领,一路行来将抵达的太原以北三镇都是安禄山的麾下,你不肯屈居粟特人的靴前,为他捧衣……”这个女人嘴唇翘起来的时候,像是一头野蛮的狼兽,脸颊两侧卷起漩涡,笑得愈发用力,就愈发动人,“看来,你真是一头被主人驯服的野兽呀!连野心都与主人的主人们如出一辙。”摩诃的眼睛不能超过人生寿命的极限,拓改前世今生的因果,她受制于这段九头钗上最为耀眼的一颗珠子,她摊开双手:“善良……善良的安禄山。哈哈!”这个年轻的胡服奴隶身上的穿戴仍然透露着长安不凡的气度,仿佛她在过去二十年之间从未遭遇过任何悬殊身份所带来的仇恨,那样本能的情感随着卑微疏远的语气恐怕再也不会有被人读懂的一天,所以摩诃很少掩盖她的觊觎、她的贪婪与执着,她捧腹笑靠在窗台的草灰一边,“哎,末水郎君,我真喜欢你的风趣。”
          -
          末水思慕
          这位风趣的末水郎君确实颂扬着安禄山的善良,因为善良是一种高贵的品质。末水现在是一名奴隶,倘若在做奴隶的时候仍然将褰草芳华或是狗盗獐头看做规视自己的沉重的步押,往往有些施暴己身的嫌疑,但我们还是不可以否认,善良始终身存于鸣玉喻洁,令姿有德的君子花冠之间,垂拱或是神龙所为洛阳带来的花之绝杀有些太久了,久到让我们忘记洛阳原本就该是一座正统的帝都,它承载了怒而花发的绝对生杀、女人衣腹的笃定威仪,绝不仅仅只是由十几万落寞无路的军队和铜臭趋利的权贵所重新交手起的将倾广厦,想想看,它能媲美开皇、贞观、天宝所带来的政绩长安,那该是怎样相等的、善良的地位。安禄山当然善良,他带来的胡蛮的军队只知烧杀抢掠,一时间荆门倒屈,中天月断,剑歌苦寒,萝石徙血,任何一位有意识的洛阳人都怀念着真正的洛阳,正如摩诃口中的那个承托王朝命运的城邦,它就以这样的记忆又一次深深扎根在所有活着的人心里了,但我们真的还有必要再走进它吗?:“我做将军会投降,我做文臣也会投降,其实我做什么都会投降,因为我全权接受我自己的理想:我想活下去罢了。安禄山从范阳起兵时,鼓噪了整个王朝,有没有野心的人都会死,他们会在大宛马的铁蹄下被蹬得粉碎,所以我的父亲死了,我在长安的家人们都死在一场大火之中,他们没有野心吗?他们在生命的最后一息所能宣之于口的野心就是告诉我要好好活下去了。”末水思慕安静地观望着摩诃的笑容,甚至扭曲,甚至膨裂,他的眉头在不意之间皱起来,就像他从前惋惜每一只被杭州月打碎的玉环那样,这种器物质的动作让他显得十分割裂,这真跟乱世花钗、浮沉帝乡有着完全相似的表达啊:“不去洛阳,去洛阳得到的户籍文书就像一张风雨打湿的树叶,孤独的漂浮在河水当中,我知道你不会害怕沉下去的宿命,但你能料想到,河底竟然有无数片和你一模一样的树叶在安静的腐烂吗,原来他们拥有着和你一样大小的野心,你看见无数个相似的自己被洛阳的谎言欺骗,美丽的其实是是范阳之外的洛阳,给你安稳的其实是是范阳回不去的洛阳。”
          -
          摩诃
          尖锐嶙峋的石头拦着摩诃眼前的光亮,碎砾终于淌过去了,倘若今日葬身火海的是没有捷径逃出去的杭州月呢?摩诃对末水思慕谈到的洛阳似乎有着莫名的执念,她对残忍、善良之类的名词不屑一顾,身为一个奴隶,她也知道帝都最高雅、最有学识的人如何消遣自己的悠闲的时间。长安的角斗场中,汉人、胡人、契丹人、粟特人都极尽狰狞,手指互相插进对方眼睛、牙齿和肋骨之间的尸块,像是在跳一支多么新颖排演而来的舞蹈,站在悬崖边的摩诃一边犹豫着是否要前进,一边又心生退意——漆黑的峭壁仿佛是被传说中盘古的斧获斩断的墙沿,它很高很高,比长安城城北边的花萼相辉楼更高,那是木头搭建起来的城楼,这里似乎是另一种玄青的铁块。比李、陈二人更晚逃出长安城的这对主仆,若非一个绝佳的契机,应当在百人一伍的队列里,成为大燕朝的罪人被送抵洛阳,……那只推倒王座的猛禽在驯兽师变化的光彩琉璃之间扑出利爪,很早以前,人们将擒虎当做一种不世的功勋,一边暗暗敬畏、心惊,一边又对此冷嘲热讽,大概所有人都清楚有一天我们之中会有人站出来驯服这样的怪物。辎重上的节度使是一个微胖的男人轮廓,黑暗填充着他的野心,洛阳、长安走进他张开的长臂,骆驼、骏马停下了脚步,跟随车架的人群静默无声,时光在流动的一刹那坍缩为一把火光中熊熊燃烧的线绳,在风中极尽摇曳的姿态上下浮动。摩诃忽地站在人群望向时空的那一条视河沿岸,六月倾盆的雨,腊月飞绵的雪簇簇落下,前路一片不可卜问。也就是这个时刻,摩诃出抬高声音打断了他的话:那你要去哪?她有些恼怒,她骤然转过身抓住了末水思慕的手掌,抓住了那九尾一股的金器,“那你告诉我,还能去哪儿?”
          -
          末水思慕
          太原守城打得轰轰烈烈,天山以北孕育牛羊自由,夷播之湖传扬神幻国度,或者还有夏塔古道,还有玄奘渡海,藻国或者佛屠,圣地或者白塔,我们一手以握之的的天下是多么广博,一言以蔽之的乱世是多么逍遥,末水思慕此刻很应该义正言辞地告诉摩诃,以一种不食肉糜、不啖荔枝、不闻世事但始终懂得责备的眼神说: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啊。哎,这好像他父亲的语气啊,想到这里末水又无限悲伤地笑起来了,恰好接续在摩诃与他熟稔地相牵在这只珠钗的时分,任由彼此的时光走马兰台类转蓬:“我要先走出太行山。摩诃,你知道吗,这座山脉很大,也很冗长,它将我们国度中的版图划分成东西两块,但是我们还不能沿着这条山脉向上走,因为上面还有黄河,去哪里都要先穿过这座山,渡过这条河,都要先走过无数除夕冬月的风风雪雪、雨打飘萍。假使我心中真的有一个非去不可的终点,我无论如何都要先越过皑皑太行。”这个少年的老主人,骑着一只灰象踩碎了黄金狮子乘高座,骑着一只灰象扼断了狂杀云踪并雨迹,作为他的家奴,末水思慕仿佛天然拥有了这样迷迭又糜丽的勇气,不切实际地将任何风波与太平轻易地交手,又轻易地让它们彼此诚服,似乎走过危险的太行山并不需要分山镇海的神力,穿过缜诡的流徙者并不需要泰然无欲的心境,越过驳乱的武器、陷阱更不需要你虹动刀的光采、剑的交影,「去哪儿」这个问题失去了它本身所最艰困的东西。末水思慕没有松开那只钗,更没有松动那只醉卧的金花,他仍然需要询问这个问题,但他的眉心不再紧皱:“如果你心中仍然有一个非去不可的终点,它牵使着你走进深巍的太行古道,你还会向我疑问你要去哪的这个问题吗?我不知道你还能去哪,但我想你会喜欢待在这个世界上一个所有人都能去的地方。所有人,胡人、汉人,贵族、平民,主、仆,贫、富。如果是那样,我也可以去到那个地方。我们一起去。”
          -
          后面还有


          IP属地:重庆5楼2024-09-28 1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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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摩诃
            太原其实不像长安,汾河和牧马河穿行在坡原上,滚动的不是清澈的弱水,潺潺的溪流,而是浩浩荡荡地沙土,填起太原以西的重镇,在过去的一百年间,门阀士族前往长安的子弟都共同怀念着北方。太原幽州、洛阳、长安三方角逐的另一个支援点上,摩诃看向营队的草粮被砍丢在树丛、石林间、马蹄上的鞍绣、佩刃在这里丢弃了金石的声响,而大燕的铁骑犹如金钗九股,从博陵、从云州,从范阳几处行来,太原只剩下了西面的云中山、吕梁山。李光弼的朔方军驻进太原的动作比我想得还要慢——摩诃淡淡地笑了笑,每数一处,那一股金钗就更深刻地鞭挞在她的指腹一侧,留下深殷色的痕迹。这个女人一辈子从未佩戴过如此华美的首饰,那些收藏妆奁里的东西,来日都会和主人一起迁入另一座长安城中的府邸。她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在用奴隶的手替女娘簪花时,知道它其实是那么精美而冰凉的死物,是那些奴隶们沿着大食、波斯一步步走来,呈上的泪和哀鸣……摩诃说道,国朝的舆图上,太原的城墙足足有五十里。在贞观十一年的时候,李唐皇帝的爱臣作为这项工程的督管,他们一定想不到一百年后的子孙却不居住在晋阳宫,更觉得守不住这里了吧?她停了停,没有办法再用去往哪里衡量这一路流亡的心情,只是露出笑涡,她问道:“末水思慕,我们在太行山上走了有五十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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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水思慕
            末水并不想丈量这五十里究竟是多少南雁疾驰或是飞星浪涌,乘虚快哉的松风南下,我们逐渐发现这个国度因为经受了流离的战乱而失去了它往日所有的色彩,所以它显得灰蒙,弥漫着的白色破絮使得穿过它的每一个人都深深打了一个喷嚏,之后他们感到鼻酸,感到眼眶中蓄满了晶莹但区区中庸的泪水,他们一边叱责广扬而下的棉絮污浊了他们穷以珍爱的宝器、金玉、物色琉璃,使它们表衣上伪善的法光尽皆沉睡在距离盛世不到五十年的清算里;他们又一边迎接这些沸反盈天的棉花,因为雪山太冷,州道荒凉,只裸露身子搭一只簸箕的流民反而因它们而生出毛翼,分出翅衣,全然不顾这已经是那个去留衰荣的天宝十四年,它又离那个五十年还剩多久?而这样的五十年,是否承托了五十里远近的又一重意义。末水思慕同一时间往极远处、太行山以外的地方看去,看到失辙乱群,看到鼓卧旗析,看到明黄的黄旗和鲜红的将旗交迭着倒在那里,白茫茫一片的雪地上不外乎是这三种颜色:旄丘之葛的明黄,竟然使人错视这是太阳的流金;狐裘蒙戎的朱红,鲜血最终会燃烧到我们所有人的身上;流离之子的雪白,……末水看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无法产生更多的思绪了,因他尚还不知道,雪白的究竟是一场朱红大火的虚无,还是他们仍然可期所堪手握的未来,他只能永远同万象之境不停说道,原来生生百相,志智不息。他最后说:“摩诃,我们就只能走到五十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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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重庆6楼2024-09-28 1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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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爱
              那么这样剑拔弩张的时刻,睡眠也早已被消弭了。一行人各怀鬼胎地或站或坐,瞌睡也荡然无存。弗爱的步履很轻,因为在孙府侍奉的时候连发出过响的声音也会挨骂,钟鸣鼎食的大家族却总是在这样细枝末节的地方苛刻,弗爱无从理解,彼时只有顺从。踢开一块小小的石子,它咕噜噜地滚到了末水思慕的脚边,由此弗爱抬起头来,还微微笑着:“末水思慕,思慕者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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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水思慕
              白天他们一行人沿着雪化的方向前进,这个路线很神奇,因为在座没有一个人能拿出行之有效的底图或手书来辩驳方旨的错误,他们唯一信任的水一定往低处流长的真理,这竟然也与他们中某些人的观念不谋而合了:你看吧,天行生水,行云布雨,这世上唯一不可以违背的就是自然的力量,它使水流低向,永不可抬头,我等也要使你们低位,永不可昂首。末水思慕就是在这样的思绪里抬起头来的:“弗爱,这是我对你讲过的第七十六遍了,末水是我家乡的一条河流,思慕正是我的家乡——”他走过去,轻轻弹了下弗爱的发髻:“讲到这里,我们又来到了第七十七遍的回答了:不过我知道你的家乡在中原,当弗爱念起思慕的时候,就让我在思慕这位弗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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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爱
              “哎呀……”弗爱笑起来的时候总有一种毫不在意形象的感觉,会露出让她的主人不满的牙齿,“那么说明,我每次见你都很有新鲜感嘛!”这绝对不是弗爱记性太差的缘故,她会昂然地扬起自己的头,“那接下来会是我第几遍询问你,为什么流落到了中原?”发髻的摇动会与弗爱抬起手的动作是同时发生的,她的手指点在了末水思慕的唇峰,“如果站在这里的是其他人,思慕的自然就不会是我这位弗爱了吧?”不过她自然更不会在意,只是微微地抵近了,“这是一个不眠之夜——噢,将要变成白天了。你觉得我们的前路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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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水思慕
              水流的途径似乎也带来了烟痕的方向,末水带着弗爱往外面走,背着水流,抚灭烟尘,一直走到高处去:“这显然是你第一次问,因为我的名字和我的家乡一样好记,没有人会忘记的!:我来自疆域东北边一个叫思慕的部落,末水途径的地方是我走向中原的来历,回纥人一把火烧了我们的草原,我没有办法,辗转到了长安。你呢,弗爱。我知道今天是个雪夜,似乎不会将月亮奉还给我们,但我会看着你的眼睛,你要完全地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成为孙追云的奴隶呢?”末水思慕反手攥住了弗爱,并接在她的动作后亲吻了她的唇瓣:“你站在我面前七十六次,中途不会再有一个人来向我询问这个问题,可见弗爱就是弗爱,弗爱只是弗爱。我的答案也只有弗爱。”他没有回答关于「前路」的任何问题,只是说:“你真的想孙追云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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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爱
              弗爱那被战火与雪水所侵袭的裙裾在此刻会如花瓣一般堆在她的脚边,这朵小巧而凌乱的花会缀在末水的身后,最后绽放在他的怀中,义愤填膺的话并不会抚平任何的伤疤,但将让他们成为依近彼此舔舐伤口的小兽:“那么回纥人也真是很可恨啊……至于我么?”弗爱的眼睛里现在拥有了两轮再明亮不过的月,舌尖抚过唇瓣的时候,会感到缺乏水的滋润实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啊,她像是餍足的鸟兽眯起了眼睛,“因为我的家族世代就与孙家为奴,就是这样简单的原因。你们的图腾、使命会代代传承,现在你知道了,奴隶也是会传承的。从主人的祖辈开始,代代相传地侍奉他们啊……”最后咬在末水唇角的是一个浅浅的牙印,以问题回答问题:“那么你又真的想要杭州月去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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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水思慕
              那么这朵花是会无限盛开还是忘情枯萎?这个答案在风雪漂泊异乡孤独的莽莽太行山中仿佛失去了被解答的意义,末水思慕没有流露出任何一点悲怿或是愤慨,这样的情绪不配被称为馥郁的养分,它的作用容易成为了砒霜的摇篮,牵机的祝福。当然末水也并不否定弗爱的靠近,深紫色的长衣围绕着弗爱的花摆,一层一层互相交迭起来,尽管这仍然属于火焚灾祸,人心牢狱的地界,但拥抱接替了养分的东流:“在我的家乡,世代相传的只有骑马和射箭的巧技,末水河从高山流下来,哺育的都是那些传承到勇敢和独立的世人,白鸟是母亲对我的传承,它有着自由的眼睛,高飞的鸟喙,无垠的羽翼,但它传承的不是使命,使命是圣洁的强求、神灵的禁牌。它只是希望我拥有放弃使命的能力。”这个问题也随之出现:“如果让杭州月去死是谁传承给你的使命,我希望你放弃;但杀死杭州月是我的意愿,我会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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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爱
              当末水思慕坦然地说出来自他家乡的传承时,弗爱会以一种奇异的眼光看向他。这是一个从贵族之家里豢养的奴隶所没有见闻过的“自由”,那对于弗爱来说会拥有着一种吸引力——起码在此刻,在彼此靠近的瞬间。但当话题刺破白鸟的心脏,流出鲜艳的血色时,弗爱却无所畏惧地笑了起来,只是坦言:“她并不是我最重要的目标。”那这会代表着弗爱不会对她下手么?她巧妙地回避了这个问题,“在当下这个时间里,我们不要再提别人了,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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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水思慕
              长安城最初有人询问他的门第,他们问他的父亲是谁,是哪位骁勇的契丹人或是多智的室韦人,末水大手一挥说,我的母亲姓思慕。这时这些奇异的目光就重新降落在他的身上,这些眼光像白鸟一样充斥在他的衣裙上,他复又继续说,是的,我的母亲在思慕部落是一位骁勇的女首领,那个部落将女人、骁勇的女人成为首领,这样大大小小的首领足有二十余位,她们都将自己的后代命名为自己最喜欢的山川、湖泽、竭石、草原,她们用自然的力量赋予子女的自然......此刻的末水点点头,将弗爱抱起来了,旋出了草原上最盛大的花瓣,此刻的星光刚从所有人的枕畔外起身走远,拂晓的盛宴正在太行以东焰焰以待,正转圈的这对男女还尚未预料到走出太行、获得自由是一件越来越困难的事情,但在这个时间里,没有任何人使这样多情的舞曲停止:“目标目标目标。弗爱的目标是向我问出第七十七次关于思慕的问题,即使这不重要,但你不可以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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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重庆7楼2024-09-28 1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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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水
                “你怎么出去的?和孙追云什么关系?”他抄着手,大有一副审讯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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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州月
                好吧,她笑了笑:“蛇带我出去的——孙追云……跟阿耶有旧。”这时的笑又抿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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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水思慕
                是的,秘密。关于杭州城的秘密是一个天然来去的答案,因为它秀美、婉约、毂水的波纹颤动了涌金门外的每一个人,他们为拥有这样的秘密的自豪,为拥有这样的答案而自满,末水思慕一直站得很直,有一片灰飞的木屑沾到了他的额角,像一只木蝴蝶:“我来长安七年,从不知道他和阿耶的旧事。阿月,有时候你就像一条毒蛇那样,吐着蛇信子对我说:今天要记得吃饭啊阿兄,我却仍然怀疑你是不是要对我加附砒霜鸩丹。何等的旧事?你又为什么单独走出了长安城,我想那场梨园的火烧了三天,也该问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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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州月
                在夤夜长风裁问新叶的前一刻,杭州月仍然惊奇于人是怎样地哺有着爱与恨。他们使自己的刀刃饱饮了今次的婵光,然后用它篆写下痛的诗章,最后发觉割解出的是一爿柔软的猩红血肉。好了,她的手终于取代那些尘埃、霜雪,成为了一只新的纤美的蝴蝶:“在我们真切地看见火光、陷入漩涡之前,我也不知道有这样的故往。我已经很久没有尝过眼泪的感觉……”双眉仿佛是含情颦低的乱柳,惊动了哀惋的水波:“我只能一直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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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水思慕
                这些答案无一不指向在一个深切地回答中:末水思慕哪里是什么杭城中的绿柳滨客,更不是三潭外的行雨游人,招招舟子、解衣涉水的行为未免将这座城邦刻画得格外理想了,显然他们攥不住任何一根画笔:“三天之前,你离开杭府,去了哪里?”但末水思慕攥住了杭州月的手,仅仅临渟在一道幽微的月光当中:“你假装流泪的时候,会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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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州月
                这里不是长安的衣香鬓影里,也没有宝鸭吞吐的沉水香缠绵地绕在我们的锦罗衣角。实则她有一点想将鬓绿涉向水的肩岸,我们已经没有任何镂金和宝钗的碍阻与修饰了。此刻经过我们的只有如此寡情的风和雪,她说:“阿耶最后替我披上了素色的斗蓬,他在颤抖的烛光中告诉了我即将发生的一切。我此前从不知道,尽管我在辞别天宝年的杭州就应当知道……你应该相信我,我不会流泪的。”——我的眼泪已经变成了此地的风和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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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水思慕
                这样的答案是末水思慕想要的吗?末水思慕的眼睛在对杭州月说:来吧,从十几岁始,我们不就互相靠在对方的肩头吗,虽然你的长发常常在我的环链上抽出死结,我一边骂你,却一边裁断了自己的头发......转过年来一场刈杀万物的大火却烧光了这些情缠的发丝,末水思慕不再想用瞳光向任何人诉说些什么了,因为他已经独自学会了承受心天的季候,承担那些接天莲叶的无穷大雪,承担那些无法自抑的逆施变化,千万不要说那是一位男子终于对清正的德行和优雅的风致的完全理解,他也没有与黑暗熔炼或向仁圣觅食,他只是将杭州月的脸捧起来,又把手心翻过去,用秀美的、光明的指甲不停摩挲杭州月的脸颊,即使它们还尚未承接到一泓青莲模样的泪流,他失望极了:“我的父亲......预备用一只大象撞翻当朝的黄金狮座,而牵着宝象奔逃的人,仅仅只有他的女儿。杭州月,我知道的,杭城三月,姑苏堤岸,你辞别了我,我辞别了父亲。你的披风可以为我拭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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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州月
                “我没有。”她应该使更多如蝇如涛的陈词像虬梅一样次第抒开吗?当黄门绣蟒衣袌下的环佩惊动了你我的绿窗纱,我们就已经被世情的弱水所淹没。她真的离开了青砖小巷,离开了那个夜晚,离开了春风与春风纠缠的梨园吗?“当青帏覆遮在翠围湘裙之上,他赋予我的另一重使命也随之到来。风刀和霜剑的刃光不曾停歇的每一刻里,我从不敢回头。”月擅自舐吻了唇皱,报恨偿仇地篆写下一枚齿印。她要说:阿兄,就让我们赤裸的爱恨和血、泪都交融吧。此夜只有杭州月纤美的肩在中天稀薄的月光下那样无助、情惘地颤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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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水思慕
                末水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这样无谓的失望似乎让他剥开了青青渭城柳的美好,他甚至开始审视杭州月的这张脸,眼睛像清泉一样清澈,但往往会被风吹雨打的枯叶弄脏,我们无法全然得到活水的欢畅......末水思慕突然笑了一下,大概也明白了他从来不属于那些飞檐下华丽而灿烂的琉璃,鸱吻上金碧而魅惑的宝石,以至于幽闭着的皇宫铜门从来没有赋予了旁观者想推开它的勇气,以至于洞开的法门寺大门从来不为他浮动出凯旋的战歌。想到这里他突然掐住了杭州月的脖子,这不是一个强断、凶猛的动作,仿佛就只是为了留住杭州月所带来的亲吻,他继续冗存了这个十分伤情的吻,在天下共有的月明辉照之下有些朦胧的馀温:“那就一直一直向前走,你完成你的使命,我完成我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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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重庆8楼2024-09-28 1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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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末水思慕
                  这是一个更没有意义的问题:你爱谁,你想得到谁。洗心寺的寺庑上木刻着一只稽首的白犀,它因东聚的皮甲拱卫着佛寺的神圣,因潜沸的蹄墝合拢着世德的重云,唯独因一双水白色的犀牛之角普世地宣扬着灵犀望断星难透的箴言,当末水抬头远望过去的时候,有一片泊飞的落花正从他的眼前掠下,他看到白犀坐落在古寺千年的柏木之上,浮以永远环绕它的兰庭嘉木、至圣砗磲,这仿佛已然是一场一眼万年的罗什坐化、达摩彻悟,摇摇欲坠的十色光灵让他的眼睛竟然眩晕了一下,他这才发现那瓣访学济漂客,道场生死回的观音之花只是阿蜜一次信手拂去的落花而已。桂花树远不到抽芽的时节,末水思慕对待阿蜜讲不出这句没有意义的问题,同样无法信口地趺念那句得以观佛,浩入情海。末水思慕的眼睛从那只犀牛上转回来,不知道是否也有很多话想对这些心、欲言说,但这同样是一种虚以其表地粉饰太平:“你曾向我坦言弑主的乐趣,又直言弑主的必要。如果我深切地以为,剖开主人的躯体、扼断主人的鲜血就是你的毕生所爱,那我无意了解你的心和欲。如果我可以重新明白,那些尊贵的躯体和珍情的鲜血只是你的职责、使命、或者一道......勒令你必杀的令牌,请你让我了解,你究竟爱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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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州水
                  末水不太认识李长赢,唯一凭借的印象是李巾是他的奴隶。后来末水在某一个夜晚对李长赢说:你的奴隶杀掉你,是为了你不被其他人杀掉,你会不会很失败啊?李长赢回答:我不知道。末水却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不知道是一个很无能的答案,绸缎和匹帛可以不知道它是如何诞生的,但不可以不知道它的形俱其实代表连城的至宝。那一天末水悄悄把他评价为脆弱而纤美的男人。因为很多人想带走他,又有很多人思念他,他青紫色的脉络浮在嫩丽像流水一样的绸缎上,有人会愿意拂开那些馆御和象牙走到绸缎的身边,有人抚摸它、穿上它,之后带走它。末水思慕不是第一个人,他想第一个人应当是李巾,李巾赞美他,李巾又惩罚他,将华丽又脆弱的精细绸缎无情遗落在幽玄古道之中;末水思慕也不是第二个人,他想第二个人应当是陈仙岁,她走进金阁后却发现连城的绸缎已经被带走,金黄的烛光与满室的猗香一起永不止息地空待古人、希求后人,陈仙岁怀念他,陈仙岁又等待他,将有情的思念越过翩翩沧海,永远感召已然灰散的绸缎。之后末水思慕想到,自己一定是那些听闻了神仙传说、远古幻事而又重走一遍寻宝路的猎奇生人。——此刻杭州月被末水抱起来,还记得第一天名为末水思慕的这名奴隶偷走了主人所有的钗环,它们俱灭在灰飞的大火当中,又被年迈的沧风吹断在光阴的路途下,杭州月现在的发髻上没有任何一枚犀亮的花冠……末水抱着杭州月一直向前走,路过血流、踩过碎戟,直至前行到营帐翩飞的两处深黄帐页,忽然又将她放下来,搭到胸前的环链的荧光们微微将她的脸轻灵地点亮:流云、飞星、隽永的杭城四季,黎明、火焰,陟彼的高山四野。他突然流下一点儿眼泪,又转瞬用他的袖口擦干,直到深紫色的袍角变成更深紫色的袍角,纯白的白鸟变成蔚蓝的穹宇,他将绣有白鸟的袖口撕下来,在杭州月松下来的发尾上系了一个结,垂下来的布段按捺在夜风的泊动当中,与此刻花开、泉涌、草鸣、钟散无限伤戾地混在一起。末水为她擦干净脸,才终于明白,也不是这样的,其实这才是绸缎,这才是盗有自珍的真意。之后末水起身走向大帐,于李长赢床前找了这位动乱夜会的珍宝,末水思慕叫醒了他。


                  IP属地:重庆9楼2024-09-28 16: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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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州水
                    他站在李长赢面前,所谓玄化国风的柳城将军啊,穿过大帐的纤埃之风仁同一律地穿过杭州水的衣摆,拂过李长赢的长发,起伏粼浪的世情一并振芳着不分畛域的脆弱和雪白。绸缎难道没有将他包裹吗?他很难得再说更多了:“我的妹妹杭州月默背着关于李光弼和太原之战的重要情报,枕戈待旦。陈仙岁手持一封哥舒翰密信,箭在弦上。李巾悬梁在恩情与国义的烈焰,声息寸断。李长赢,你知道今夜死了很多人吗?他们中有人是为了伦理恒常的仇恨,有人是为了守护自己像飞蜉一样的命运,有人是为了留住心中永恒的大唐荣耀,有人提刀为天大地大、自由我身,有人挽剑为不愧于心、不惭圣贤......你在其中做了什么?”杭州水单膝跪下来,这些平视的目光带来彼此最深切地审量:“谁一定和谁完全是相同的队伍和道路吗?我不和他们一伙,当然,我也不为救你而来。”
                    展在杭州水左手上的毒品足有十余份,而右手心上的毒药却很轻,只像轻泊忽邈的一个决定而已:“那封密信你有看过吗?即使杀掉李长嬴,也绝不能让他被人活捉。你忽然就像这个雄武帝国命脉中最微弱的一窍了,无论谁要你做什么都易如反掌,无论谁杀掉你都轻而易举。李巾说的话很对,放任这些浊身、沌念、混乱自由生长,李长赢的生死反而不会由李长赢做主。但现在,我让你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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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杭州水
                    他想让李长赢死吗?不见得。如杭州水情真给予李长赢的选择那样,带走李长赢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绸缎的易主往往兴亡着江山的更替,他想这件绸缎已经很削薄了,任何一点儿风势或者鹤唳都会让他帛裂,稍有一点儿电光或者青霜都足以使他光减。但杀死李长赢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这世间其实根本没有什么足够使人猎奇,足够使人重走求仙劫路的赫赫传说,珍琦束之高阁,玉璧悬而不决,美人于石画中瞬华一夜,探花于河屠中冻凝千年,这才是志异最动人的地方。杭州水想伸手拭去李长赢脸上的血,可是躺在地上的柳城少爷血实在是太多了,嘴角擦干净了,又从耳畔边流出来,他忽然感到很愤怒,他踢了一脚李长赢脚边的雁翎刀,真想把他再叫醒,狠狠地质问他:为什么你的血可以流足这么多,帐外涌淌的鲜血甚至没有比上你的万中之一。之后怒发的杭州水又沉默了,他换去一张崭新的仍还雪白的纸页,在最后一次擦干净李长赢眼角外的鲜血时,用这张纸盖在了他的眼睛上,再也不管他们是否互相被血水透烂,是否互相与瞳光纠缠。他想:没错。只是因为你的血足够使万万黎苍不用再流血而已。这样走出太行山的青年后来又去了太原,当然这条路一定很远,他只能走出五十里,再走出五十里,再坚持到下一个五十里的这样默数,直到某一天他发现那张放奴契从他的袖中不翼而飞,直到他看到夹道的车辙,驷马的旗旄,他发觉那可能是李长赢的眼睛带走了它。或者是李巾的濊血带来了他。


                    IP属地:重庆10楼2024-09-28 1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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