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诃
贫穷萧散地附着在末水思慕的背后,倘若此时他声称自己是一个不谙世事,淡泊名利的奴隶,所做一切不过是因为那巧美的珠结能够连通他的心意,用以防身或是兑抵物资,兴许摩诃还能对他计较的出入有些兴趣,她是个十分爱听故事的姑娘……倘若谁说得好,说得精彩,她愿意为他卖命,譬如当年她跟在哥舒翰的马队从新城走回长安。这并非是她第一次看见烽火,与今夜燎起天空密云的火一样,黢黑、发臭,留着一股难嚼的胶皮和稻草味道。这一行后来的人里,摩诃从末水思慕的介绍中明白了杭是从长安的皇宫里跑出来的驯兽师,父亲备受脚踩龙椅的大燕皇帝的爱捧,此刻比起直接盘问这些动不动呼风唤雨的人,她更喜欢在奴隶之间营造一种看似平等的关系。至于他身上尤为难能可贵的一个优点,便是他的名字也像长安城里最常见,最低廉的胡民。摩诃粲然一笑,指着天际五更后泛出的一线红光,“天亮了,你要不要把你的主人,那个女人。”她看了看他手中被染红的珠钗,“我想,她逃出长安也是死,去到灵州、益州也是死,你一定知道她究竟要去哪里吧。那么,太原?河东的节度使当了皇帝,你们若是才从长安逃出来,那还有哪儿呢。云州,九原……那都是回纥人。”摩诃笑嘻嘻地,三言两语便拨弄出一个决断:“你带她的尸体去洛阳请功,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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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水思慕
原本卉物秀丽,川原交搏的长安城已远远流徙在这个月夜之外,长安有多美呢?末水思慕手里的这支朱钗钗头能分九股,其上分别有金银玛瑙、青晶绿松,真是错综缭乱。末水思慕这位奴隶握钗的方式却很特别,往常郎君们都喜爱把玩琳琅美丽的钗环,送给珍视的女君时就能从波粼的珠光间彼此相视一笑,但末水喜欢把持锋利的簪尖,有时竟然能从青金的质地上闻到甜腥的微薄血气。这就是长安啊,这就是杭州月逃出来的长安,最珍贵最美丽的人们约定好相镶在无数团花、金藻、瑗翡当中,已然可以交相辉映花萼成群,它们就像是一支珠钗所最能锱铢必较的优良资本,为中间所必需的掺杂的绿铜或灰铁披蒙上最价值连城的谎言。直到这时,钗尖上的血液就在同一时间被美化为白鸟的朱砂。灰飞的木蒂有一点沾到了末水的辫发后,不知不觉之间已然顺着他的黑发滑倒了他的环链,也幽微的闪烁着与其长安珍宝一样的色泽,真不知道此刻握住这支钗羽的末水思慕到底是硕大无朋的攒珠还是新发于硎的针尖了:“作为胡人。我似乎更有理由为起兵的室韦或者契丹献出一点点自己的力量,那你呢,总不至于是被胡人的善良打动,一心要追随安禄山吧。杭州月一定会死,但去洛阳请功……?他还不能成为我的下一个主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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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诃
七月,高阳越淡,天光渐薄,九月,菊花越贵,暗紫冶黄,昂贵而应时的花卉茂茂郁郁地挤在王公贵戚的花圃之中,与茱萸、槐花的气味厮混,掉入盛满酒液的杯中,诗人将它一口饮下,挥挥洒洒,一场集会上只有一句吟咏今朝的好诗,最好的诗,都是摩诃听不懂的诗,天宝十五年,倘若天下还有如此兴致的地方,或许是洛阳。“天底下能够用一座城市托住一个王朝命运的,除了长安,只有洛阳了呀。否则,还有哪里能给我一个身份呢。”她的话从来都只是被风盖过去,连老天爷也是草草一听了事。当下摩诃便用回纥的礼仪抬了抬手,嘻嘻笑道:“天宝一朝的番将如云,你不去洛阳,是因为你也想做将军吗?实则我们之中,陈仙岁的外祖父是突厥人,李长嬴的父亲是契丹将领,一路行来将抵达的太原以北三镇都是安禄山的麾下,你不肯屈居粟特人的靴前,为他捧衣……”这个女人嘴唇翘起来的时候,像是一头野蛮的狼兽,脸颊两侧卷起漩涡,笑得愈发用力,就愈发动人,“看来,你真是一头被主人驯服的野兽呀!连野心都与主人的主人们如出一辙。”摩诃的眼睛不能超过人生寿命的极限,拓改前世今生的因果,她受制于这段九头钗上最为耀眼的一颗珠子,她摊开双手:“善良……善良的安禄山。哈哈!”这个年轻的胡服奴隶身上的穿戴仍然透露着长安不凡的气度,仿佛她在过去二十年之间从未遭遇过任何悬殊身份所带来的仇恨,那样本能的情感随着卑微疏远的语气恐怕再也不会有被人读懂的一天,所以摩诃很少掩盖她的觊觎、她的贪婪与执着,她捧腹笑靠在窗台的草灰一边,“哎,末水郎君,我真喜欢你的风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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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水思慕
这位风趣的末水郎君确实颂扬着安禄山的善良,因为善良是一种高贵的品质。末水现在是一名奴隶,倘若在做奴隶的时候仍然将褰草芳华或是狗盗獐头看做规视自己的沉重的步押,往往有些施暴己身的嫌疑,但我们还是不可以否认,善良始终身存于鸣玉喻洁,令姿有德的君子花冠之间,垂拱或是神龙所为洛阳带来的花之绝杀有些太久了,久到让我们忘记洛阳原本就该是一座正统的帝都,它承载了怒而花发的绝对生杀、女人衣腹的笃定威仪,绝不仅仅只是由十几万落寞无路的军队和铜臭趋利的权贵所重新交手起的将倾广厦,想想看,它能媲美开皇、贞观、天宝所带来的政绩长安,那该是怎样相等的、善良的地位。安禄山当然善良,他带来的胡蛮的军队只知烧杀抢掠,一时间荆门倒屈,中天月断,剑歌苦寒,萝石徙血,任何一位有意识的洛阳人都怀念着真正的洛阳,正如摩诃口中的那个承托王朝命运的城邦,它就以这样的记忆又一次深深扎根在所有活着的人心里了,但我们真的还有必要再走进它吗?:“我做将军会投降,我做文臣也会投降,其实我做什么都会投降,因为我全权接受我自己的理想:我想活下去罢了。安禄山从范阳起兵时,鼓噪了整个王朝,有没有野心的人都会死,他们会在大宛马的铁蹄下被蹬得粉碎,所以我的父亲死了,我在长安的家人们都死在一场大火之中,他们没有野心吗?他们在生命的最后一息所能宣之于口的野心就是告诉我要好好活下去了。”末水思慕安静地观望着摩诃的笑容,甚至扭曲,甚至膨裂,他的眉头在不意之间皱起来,就像他从前惋惜每一只被杭州月打碎的玉环那样,这种器物质的动作让他显得十分割裂,这真跟乱世花钗、浮沉帝乡有着完全相似的表达啊:“不去洛阳,去洛阳得到的户籍文书就像一张风雨打湿的树叶,孤独的漂浮在河水当中,我知道你不会害怕沉下去的宿命,但你能料想到,河底竟然有无数片和你一模一样的树叶在安静的腐烂吗,原来他们拥有着和你一样大小的野心,你看见无数个相似的自己被洛阳的谎言欺骗,美丽的其实是是范阳之外的洛阳,给你安稳的其实是是范阳回不去的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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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诃
尖锐嶙峋的石头拦着摩诃眼前的光亮,碎砾终于淌过去了,倘若今日葬身火海的是没有捷径逃出去的杭州月呢?摩诃对末水思慕谈到的洛阳似乎有着莫名的执念,她对残忍、善良之类的名词不屑一顾,身为一个奴隶,她也知道帝都最高雅、最有学识的人如何消遣自己的悠闲的时间。长安的角斗场中,汉人、胡人、契丹人、粟特人都极尽狰狞,手指互相插进对方眼睛、牙齿和肋骨之间的尸块,像是在跳一支多么新颖排演而来的舞蹈,站在悬崖边的摩诃一边犹豫着是否要前进,一边又心生退意——漆黑的峭壁仿佛是被传说中盘古的斧获斩断的墙沿,它很高很高,比长安城城北边的花萼相辉楼更高,那是木头搭建起来的城楼,这里似乎是另一种玄青的铁块。比李、陈二人更晚逃出长安城的这对主仆,若非一个绝佳的契机,应当在百人一伍的队列里,成为大燕朝的罪人被送抵洛阳,……那只推倒王座的猛禽在驯兽师变化的光彩琉璃之间扑出利爪,很早以前,人们将擒虎当做一种不世的功勋,一边暗暗敬畏、心惊,一边又对此冷嘲热讽,大概所有人都清楚有一天我们之中会有人站出来驯服这样的怪物。辎重上的节度使是一个微胖的男人轮廓,黑暗填充着他的野心,洛阳、长安走进他张开的长臂,骆驼、骏马停下了脚步,跟随车架的人群静默无声,时光在流动的一刹那坍缩为一把火光中熊熊燃烧的线绳,在风中极尽摇曳的姿态上下浮动。摩诃忽地站在人群望向时空的那一条视河沿岸,六月倾盆的雨,腊月飞绵的雪簇簇落下,前路一片不可卜问。也就是这个时刻,摩诃出抬高声音打断了他的话:那你要去哪?她有些恼怒,她骤然转过身抓住了末水思慕的手掌,抓住了那九尾一股的金器,“那你告诉我,还能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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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水思慕
太原守城打得轰轰烈烈,天山以北孕育牛羊自由,夷播之湖传扬神幻国度,或者还有夏塔古道,还有玄奘渡海,藻国或者佛屠,圣地或者白塔,我们一手以握之的的天下是多么广博,一言以蔽之的乱世是多么逍遥,末水思慕此刻很应该义正言辞地告诉摩诃,以一种不食肉糜、不啖荔枝、不闻世事但始终懂得责备的眼神说: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啊。哎,这好像他父亲的语气啊,想到这里末水又无限悲伤地笑起来了,恰好接续在摩诃与他熟稔地相牵在这只珠钗的时分,任由彼此的时光走马兰台类转蓬:“我要先走出太行山。摩诃,你知道吗,这座山脉很大,也很冗长,它将我们国度中的版图划分成东西两块,但是我们还不能沿着这条山脉向上走,因为上面还有黄河,去哪里都要先穿过这座山,渡过这条河,都要先走过无数除夕冬月的风风雪雪、雨打飘萍。假使我心中真的有一个非去不可的终点,我无论如何都要先越过皑皑太行。”这个少年的老主人,骑着一只灰象踩碎了黄金狮子乘高座,骑着一只灰象扼断了狂杀云踪并雨迹,作为他的家奴,末水思慕仿佛天然拥有了这样迷迭又糜丽的勇气,不切实际地将任何风波与太平轻易地交手,又轻易地让它们彼此诚服,似乎走过危险的太行山并不需要分山镇海的神力,穿过缜诡的流徙者并不需要泰然无欲的心境,越过驳乱的武器、陷阱更不需要你虹动刀的光采、剑的交影,「去哪儿」这个问题失去了它本身所最艰困的东西。末水思慕没有松开那只钗,更没有松动那只醉卧的金花,他仍然需要询问这个问题,但他的眉心不再紧皱:“如果你心中仍然有一个非去不可的终点,它牵使着你走进深巍的太行古道,你还会向我疑问你要去哪的这个问题吗?我不知道你还能去哪,但我想你会喜欢待在这个世界上一个所有人都能去的地方。所有人,胡人、汉人,贵族、平民,主、仆,贫、富。如果是那样,我也可以去到那个地方。我们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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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