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
当人们登上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遥望数百公里之外，那些昔日文明如山般堆砌的废墟是如此地令人不可思议…桐曾和弟弟说说，那些破落的街道上也曾人满为患，朝霞与夕阳间，也曾有绵延百米的车辆堵得寸步难行，而夜幕降临，那些如石林般耸立的高楼也曾点亮过灯光，五彩斑斓…
可桐说道的那番景象，她自己都没有见过。
建筑不会发光，汽车沉默不语，它们死去的故事，没有人愿意讲起。
世界，只有枯槁的形骸，没有文明与底线。
1
桐呆呆盯着那摇曳的吊灯，摇曳的天花板，灯光的颜色，好像洒了一大坨的蛋黄，黏糊糊的。
还没结束。桐顺从地翻了个身。
桐把头侧过去，轻轻捏着床单的一角，触感柔软得像是一片羊毛毡。她不再想什么事情，把眼睛闭上，静静地听，原本狭小的房间骤然扩大到整栋建筑…桐听到，一楼的发电机正颤抖着咆哮，它似乎比桐还要疲倦，却被人逼迫着无止境地工作。
桐与那些机器，都一样，她们是这座小小乐园里的必需品。幸存的人们把自己包裹在这片梦境织就的环境，幻想着，他们还不曾离开那个繁华的年代。
随着一阵鼻鼾声响起，世界渐渐安静了。
桐小心翼翼地下床，小小的脚趾点在地毯的绒毛上面，好像趟过一片花丛。房间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金闪闪的，壁纸，画框，哪怕是那些床头桌椅上的雕饰…精致，但却有种沉木空楼般的惨淡。桐把衣服鞋子穿好，顺着楼梯一点点的下楼，那步梯是红木的，平时一有人走上去就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桐倒是从来无需担心这些噪音，她轻得像一片羽毛。
大厅里很安静，空气中也不再有房间里那种浑浊感，桐把长发盘起来藏好，拉了拉头上的风帽，然后狠狠地憋住一口气。做足了这些准备工作后，桐用力推开了那扇被磨得露出内胆的大门，另一个世界的燥热与喧闹将她拥入其中。
那是一个被黑暗和诡异旋律统辖的舞厅，刺眼又花哨的灯光中，无数细小的颗粒在颤抖。平时藏匿在城市各个角落里的人们像避光的老鼠一样汇聚在此…到处，到处都是扭曲伸展的赤臂裸腿，以及一张张欢愉到扭曲的面庞…
他们真的不会困吗，桐有时候会在心里偷偷好奇。
忽然一声巨响，有人狠狠砸碎了酒瓶，残渣溅得到处都是。偷偷扶着墙边挪动的桐被吓了一跳，一大片浑浊的空气被吸入了鼻腔，如同团腐烂发臭的鱼类内脏，桐只感觉到一股极致的恶心从腹腔直冲天灵盖，扶着墙一通干呕。
桐咬着牙扼了扼脖子，又抬起手指戳了戳太阳穴，勉强低着头继续前进。她绕过那些倒在呕吐物里缠成一团肢体，总算是抵达了柜台前。柜台对着舞厅的方向是一面大大的铜黄色镜面，倒映着整个世界的浮靡与繁华。台面上空空荡荡的，零零碎碎几个酒瓶。
桐谨慎地左右盼顾了一下，才开始呼唤弟弟的名字，声音细小得像是落叶在水面上荡起的波痕。也就几个呼吸的功夫，一双闪烁着期待的眼睛出现在大理石柜台的另一边。
“阿枫阿枫！”
桐连忙晃着手。
枫俯身下去掀开了柜台的小门，桐赶快猫着腰钻了进去。两人熟练地爬进那条裸露着管道的小甬道，飞快地奔跑起来，那些挡路的杂物通通成了他们的垫脚石。
来到室外，天半亮未亮，晨曦昏昏沉沉地飘荡着，像一个被迫早起的孩子。桐宠溺地把弟弟那抱在怀里，揉着他乱糟糟的头发，鼻尖蹭过他的脸颊，细细闻着他耳边和鬓角的味道…
“腌臭了。”
桐嘻嘻地笑着，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枫也在笑，小家伙只要在姐姐的身边就很开心，但也因此不肯在桐出门的时候老实待在家里。只是因为不知道什么病，枫的嗓子从小受了伤，说话的时候只能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不过无妨，他在想什么，只要稍加暗示，桐都看得懂。
“走吧！”
桐拉着弟弟的手，蹦蹦跳跳地走在被杂草淹没的柏油路上。无数高楼的窗子里都还黑洞洞的，像是骷髅头的眼窝，风穿过城市残骸的空壳，撩起女孩飘散的长发。
来自过去的人，见到如今的景象就一定会明白：所谓文明，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
桐正要伸手推开那扇挂着“澡堂”木牌的铁门时，枫正好奇地盯着远处。桐顺着弟弟的目光望去，看到街道的另一岸有三道人影：男人，女人，还有一个和他们差不多高的男孩子。他们背着肿胀的大背包，衣服花哨又奇怪，看起来硬邦邦的…
好奇怪的组合。桐悄悄在心里疑惑。这个世界上的人，总是要么独来独往，要么成群结队。
男孩注意到了她的注视，朝这边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缠。枫有些不安，拉了拉姐姐的手，桐收回了目光，牵着阿枫的手推门而入。
门后面的世界拒绝了外界沥沥的阳光，感觉阴暗又逼仄。桐没有径直走进浴堂，而是摇起了角落里保安室的门铃。过了好一会，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气汹汹地走了出来，好像一头被惊醒了冬眠的棕熊。枫被他吓得躲在姐姐身后。
老头揉了揉眉头，咳了一口浊痰。
“吃的。”桐抬起头，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已经是第七天了。”
“滚。”老头说罢就要扭头离开，“下午再来。“
“昨天你也是这么说的！“
桐大声喊道，叫住了他。
老头恶狠狠地看了桐一眼，呼吸声像是在打雷。他把握得咯吱响的拳头抬起又放了下来，转身回到屋子里，叮叮当当的翻找声过后，一个渗血的布袋被扔了出来。
门被轰得一声关上锁死了。
桐低下头去看那里面的东西，浓浓的腥气铺面而来。那是半条鹿腿，勉强还算新鲜。枫趴在姐姐的肩头，欣喜又惊讶，想靠近摸一摸又被腥味熏得后退。桐却只觉得心沉入了深渊，以她处理食物的能力，这种东西能撑到后天还不发臭就是奇迹了。
枫察觉到了桐的异样，轻轻推着她的肩膀。桐把满脸的苦涩咽回肚子，合上了那口布袋。
“走吧，去洗澡吧。“
桐温柔地拍了拍弟弟的头。
…
宽阔的大浴场里空无一人，这里整洁得简直不像话，洁白的瓷砖，闪着银光的喷头…似乎是有人在故意营造出过去那个时代的氛围。桐只知道，这间浴场和她们“工作“的那间建筑都是那个老头的所有物，可他却只愿意呆在楼下那间不超过十平米的保安室里，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桐一手按着弟弟，另一只手把他那黏在一起头发搓洗干净，这件苦差事疼得枫直缩脖子，姐姐一松手就立马跑去了浴池里。桐看了那边一眼，对那充满怨气的凝视无可奈何。
桐走到喷头下面，抬起头，让凉凉的水流从发根流到锁骨，从脊背流到脚踝。只有在这个时候，桐才能清楚得感受到身体属于自己：哪里又多了新的淤青，哪里的淤痕已经变成了隐隐作痛的绀紫色，哪里的伤口已经结出了血痂…
浴场里有人进来了，桐从静谧中惊醒，呼，又是那个三人的奇怪组合。男人和女人大惊小怪地唏嘘着浴场里的布置，但是又在调侃这种毫无遮拦的空间。男孩再一次注意到了偷偷观察的桐，却脸色泛红地背过了身。
桐歪头梳理着长发，眨了眨眼。
枫今天在浴池里玩得很开心，姐姐一过去他就假装沉在水底吐泡泡。桐知道，让枫跟上来的最好办法就是她自己先偷偷离开，于是她换好了衣服，出后门去了天台。天台的消防梯下去，是他们回家最近的一条路。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光芒填满了城市的阴暗，那是在时间的尺度上，人类为数不多可以共享的东西。桐晾晒着头发，享受着阳光带来的难得温暖，世界上的一切都在变得明晰，但她却觉得意识在渐渐坠入混沌。桐打了个哈欠，她太累了，蜷缩在墙边偷偷打了个盹。
过了不知道多久，桐惊醒过来。
“阿枫…阿枫？阿枫！“
桐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划开她的心脏。她像疯了一样冲下楼去，却在浴场的每个角落里都找不到弟弟的影子。桐的身体在忍不住地发抖，她冲出浴场的正门，终于看到弟弟正捂着胸口被几个人堵在墙边，脸色惨白。
恐惧，像是要将桐撕裂。
当人们登上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遥望数百公里之外，那些昔日文明如山般堆砌的废墟是如此地令人不可思议…桐曾和弟弟说说，那些破落的街道上也曾人满为患，朝霞与夕阳间，也曾有绵延百米的车辆堵得寸步难行，而夜幕降临，那些如石林般耸立的高楼也曾点亮过灯光，五彩斑斓…
可桐说道的那番景象，她自己都没有见过。
建筑不会发光，汽车沉默不语，它们死去的故事，没有人愿意讲起。
世界，只有枯槁的形骸，没有文明与底线。
1
桐呆呆盯着那摇曳的吊灯，摇曳的天花板，灯光的颜色，好像洒了一大坨的蛋黄，黏糊糊的。
还没结束。桐顺从地翻了个身。
桐把头侧过去，轻轻捏着床单的一角，触感柔软得像是一片羊毛毡。她不再想什么事情，把眼睛闭上，静静地听，原本狭小的房间骤然扩大到整栋建筑…桐听到，一楼的发电机正颤抖着咆哮，它似乎比桐还要疲倦，却被人逼迫着无止境地工作。
桐与那些机器，都一样，她们是这座小小乐园里的必需品。幸存的人们把自己包裹在这片梦境织就的环境，幻想着，他们还不曾离开那个繁华的年代。
随着一阵鼻鼾声响起，世界渐渐安静了。
桐小心翼翼地下床，小小的脚趾点在地毯的绒毛上面，好像趟过一片花丛。房间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金闪闪的，壁纸，画框，哪怕是那些床头桌椅上的雕饰…精致，但却有种沉木空楼般的惨淡。桐把衣服鞋子穿好，顺着楼梯一点点的下楼，那步梯是红木的，平时一有人走上去就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桐倒是从来无需担心这些噪音，她轻得像一片羽毛。
大厅里很安静，空气中也不再有房间里那种浑浊感，桐把长发盘起来藏好，拉了拉头上的风帽，然后狠狠地憋住一口气。做足了这些准备工作后，桐用力推开了那扇被磨得露出内胆的大门，另一个世界的燥热与喧闹将她拥入其中。
那是一个被黑暗和诡异旋律统辖的舞厅，刺眼又花哨的灯光中，无数细小的颗粒在颤抖。平时藏匿在城市各个角落里的人们像避光的老鼠一样汇聚在此…到处，到处都是扭曲伸展的赤臂裸腿，以及一张张欢愉到扭曲的面庞…
他们真的不会困吗，桐有时候会在心里偷偷好奇。
忽然一声巨响，有人狠狠砸碎了酒瓶，残渣溅得到处都是。偷偷扶着墙边挪动的桐被吓了一跳，一大片浑浊的空气被吸入了鼻腔，如同团腐烂发臭的鱼类内脏，桐只感觉到一股极致的恶心从腹腔直冲天灵盖，扶着墙一通干呕。
桐咬着牙扼了扼脖子，又抬起手指戳了戳太阳穴，勉强低着头继续前进。她绕过那些倒在呕吐物里缠成一团肢体，总算是抵达了柜台前。柜台对着舞厅的方向是一面大大的铜黄色镜面，倒映着整个世界的浮靡与繁华。台面上空空荡荡的，零零碎碎几个酒瓶。
桐谨慎地左右盼顾了一下，才开始呼唤弟弟的名字，声音细小得像是落叶在水面上荡起的波痕。也就几个呼吸的功夫，一双闪烁着期待的眼睛出现在大理石柜台的另一边。
“阿枫阿枫！”
桐连忙晃着手。
枫俯身下去掀开了柜台的小门，桐赶快猫着腰钻了进去。两人熟练地爬进那条裸露着管道的小甬道，飞快地奔跑起来，那些挡路的杂物通通成了他们的垫脚石。
来到室外，天半亮未亮，晨曦昏昏沉沉地飘荡着，像一个被迫早起的孩子。桐宠溺地把弟弟那抱在怀里，揉着他乱糟糟的头发，鼻尖蹭过他的脸颊，细细闻着他耳边和鬓角的味道…
“腌臭了。”
桐嘻嘻地笑着，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枫也在笑，小家伙只要在姐姐的身边就很开心，但也因此不肯在桐出门的时候老实待在家里。只是因为不知道什么病，枫的嗓子从小受了伤，说话的时候只能发出支支吾吾的声音。不过无妨，他在想什么，只要稍加暗示，桐都看得懂。
“走吧！”
桐拉着弟弟的手，蹦蹦跳跳地走在被杂草淹没的柏油路上。无数高楼的窗子里都还黑洞洞的，像是骷髅头的眼窝，风穿过城市残骸的空壳，撩起女孩飘散的长发。
来自过去的人，见到如今的景象就一定会明白：所谓文明，早已一去不复返了。
…
桐正要伸手推开那扇挂着“澡堂”木牌的铁门时，枫正好奇地盯着远处。桐顺着弟弟的目光望去，看到街道的另一岸有三道人影：男人，女人，还有一个和他们差不多高的男孩子。他们背着肿胀的大背包，衣服花哨又奇怪，看起来硬邦邦的…
好奇怪的组合。桐悄悄在心里疑惑。这个世界上的人，总是要么独来独往，要么成群结队。
男孩注意到了她的注视，朝这边看过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缠。枫有些不安，拉了拉姐姐的手，桐收回了目光，牵着阿枫的手推门而入。
门后面的世界拒绝了外界沥沥的阳光，感觉阴暗又逼仄。桐没有径直走进浴堂，而是摇起了角落里保安室的门铃。过了好一会，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气汹汹地走了出来，好像一头被惊醒了冬眠的棕熊。枫被他吓得躲在姐姐身后。
老头揉了揉眉头，咳了一口浊痰。
“吃的。”桐抬起头，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已经是第七天了。”
“滚。”老头说罢就要扭头离开，“下午再来。“
“昨天你也是这么说的！“
桐大声喊道，叫住了他。
老头恶狠狠地看了桐一眼，呼吸声像是在打雷。他把握得咯吱响的拳头抬起又放了下来，转身回到屋子里，叮叮当当的翻找声过后，一个渗血的布袋被扔了出来。
门被轰得一声关上锁死了。
桐低下头去看那里面的东西，浓浓的腥气铺面而来。那是半条鹿腿，勉强还算新鲜。枫趴在姐姐的肩头，欣喜又惊讶，想靠近摸一摸又被腥味熏得后退。桐却只觉得心沉入了深渊，以她处理食物的能力，这种东西能撑到后天还不发臭就是奇迹了。
枫察觉到了桐的异样，轻轻推着她的肩膀。桐把满脸的苦涩咽回肚子，合上了那口布袋。
“走吧，去洗澡吧。“
桐温柔地拍了拍弟弟的头。
…
宽阔的大浴场里空无一人，这里整洁得简直不像话，洁白的瓷砖，闪着银光的喷头…似乎是有人在故意营造出过去那个时代的氛围。桐只知道，这间浴场和她们“工作“的那间建筑都是那个老头的所有物，可他却只愿意呆在楼下那间不超过十平米的保安室里，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桐一手按着弟弟，另一只手把他那黏在一起头发搓洗干净，这件苦差事疼得枫直缩脖子，姐姐一松手就立马跑去了浴池里。桐看了那边一眼，对那充满怨气的凝视无可奈何。
桐走到喷头下面，抬起头，让凉凉的水流从发根流到锁骨，从脊背流到脚踝。只有在这个时候，桐才能清楚得感受到身体属于自己：哪里又多了新的淤青，哪里的淤痕已经变成了隐隐作痛的绀紫色，哪里的伤口已经结出了血痂…
浴场里有人进来了，桐从静谧中惊醒，呼，又是那个三人的奇怪组合。男人和女人大惊小怪地唏嘘着浴场里的布置，但是又在调侃这种毫无遮拦的空间。男孩再一次注意到了偷偷观察的桐，却脸色泛红地背过了身。
桐歪头梳理着长发，眨了眨眼。
枫今天在浴池里玩得很开心，姐姐一过去他就假装沉在水底吐泡泡。桐知道，让枫跟上来的最好办法就是她自己先偷偷离开，于是她换好了衣服，出后门去了天台。天台的消防梯下去，是他们回家最近的一条路。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光芒填满了城市的阴暗，那是在时间的尺度上，人类为数不多可以共享的东西。桐晾晒着头发，享受着阳光带来的难得温暖，世界上的一切都在变得明晰，但她却觉得意识在渐渐坠入混沌。桐打了个哈欠，她太累了，蜷缩在墙边偷偷打了个盹。
过了不知道多久，桐惊醒过来。
“阿枫…阿枫？阿枫！“
桐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划开她的心脏。她像疯了一样冲下楼去，却在浴场的每个角落里都找不到弟弟的影子。桐的身体在忍不住地发抖，她冲出浴场的正门，终于看到弟弟正捂着胸口被几个人堵在墙边，脸色惨白。
恐惧，像是要将桐撕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