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
代帝并未善罢甘休，训斥赤垕循多次后发了狠。
“你最近不用来了，回去好好反省。若是想不明白，你也不用当这太子了。”
父亲睥睨着他，重重砸下一句话。
可他本就不是太子啊。
代帝准他搬入东宫，却从未册立他为太子，自始至终他都是燕王。
这次赤垕循坚持得久些，独自谢恩起身，直到走出宫门时才脚下一软，差点栽倒在地，还好亲随们及时扶住了他。
赤垕循垂下脑袋，整个人几乎都靠在亲随身上。他按住小腹，里面好像藏了个刀片，正在慢慢割划胞宫，刺痛得他头皮发麻。
“回宫吧。”他小声道。
赤垕循的身体从小就算不上康健，素有头眩的毛病，再加上被代帝指责多日，不论多宽厚的人都会心生郁结。现在复发起来，眼前忽明忽暗，基本看不清任何东西。站着只觉得头晕恶心，胸口憋闷地难受。
躺着也不得安生，他吐了几次，连苦涩的胆汁都呕出来了，却依旧没什么好转。
赤垕循瘫软在床上，闭着眼睛轻轻说：“叫阿姊进宫侍奉娘吧，我的事不要告诉娘……”
前言不搭后语，可就是这样一句话耗尽了他所有气力。
“殿下要不要服散？”亲随小心问他。
对，还有寒食散。以前他犯了苦风，眩晕到无法站立时服下寒食散，头脑便清醒几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难受。赤垕循刚欲点头，又想起什么，还是摇头。
孩子，他不知道服散对孩子会有什么影响，但他知道有孕者不能随便吃药。
赤垕循费力翻过身，双手捂着仍在抽痛的小腹，蜷缩起身体。
代都的冬天好冷啊。
洛阳就不这样。
天旋地转，昏沉的脑海中全是吕阿姊的模样。
她不笑时如同一轮清冷的明月，可望而不可即，笑起来又似夏花盛开，绚烂至极。
在代楚bian境再一次见到她时，赤垕循突然感受到司马相如写下“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时的心情。
见到她的那一刻，全世界骤然黯淡，只有她在发光，熠熠生辉。
其实洛阳的冬天也冷。他披着貂裘从楚果👑宫出来时，洛阳新落了雪，他登上马车，一会儿吕阿姊便挤进来，不由分说地握住他的手。
“你的手好凉啊！”
他的手比吕阿姊的手大了不少，吕阿姊从他冻得微微发红的指尖开始，用温暖的掌心一寸寸向下捋。
因为吕阿姊特意吩咐过，果馆寝屋的炉火烧得格外旺盛。他刚进去，便被暖流冲得头昏脑胀。吕阿姊解开他的裘衣，扶他躺倒，抚摸他绯红的脸颊笑他“醉了”，随后轻柔细密的吻落满全身，温热酥⚪，他好像真的醉了。
吕阿姊……
想着她，寒凉的被窝逐渐温暖，像她的掌心，像她的怀抱，像他从未离开那个温柔乡……

2.1.5
赤垕循被唤醒时，只觉得浑身发热，四肢软绵绵地使不上一点力气。他废了好大力气才睁开眼睛，亲随焦急地说了些什么，他却没能听清。
缓了很久，他才明白他说了什么。
“殿下，刘贵人薨逝了！”

2.2.1
刘贵人下葬的日子是个晴天。
天高云淡，阳光明媚。一如十年前，她与儿女们在草原上策马扬鞭。
日头高，风儿吹，草原茫茫，年轻的妇人骑在马背上，哼唱悠扬的民歌。
『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
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2.2.2
赤垕循出现时，前来送葬的大臣们无不惊愕。
一段时日不见，燕王好像只剩一口气勉强吊着。他被侍从抱下马车，站立也需要左右搀扶。高瘦的身体哀毁过度，披上宽大的粗麻布丧服，如行尸走肉般游荡人间。
邾娄族有烧葬之俗，要将生时车马器用烧之以送亡者。
烈火熊熊，火舌肆意吞并周遭的一切。隔着层层热浪，赤垕循看见母亲送自己的那套精致又结实的马具逐渐卷曲，冒出的黑烟升腾，融入冲天焰火中，渐渐消散。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
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耳边回荡着母亲的歌声。赤垕循的身体和精神早已麻木，只有撕心裂肺的痛徘徊胸膛，呼吸艰难。
两行热泪涌出眼眶，一滴又一滴，砸在地上。
葬毕，死者亲属回到殡所反哭、虞祭，最后“卒哭”，表示死者一切安排已毕，从此进入守孝阶段。
司仪刚宣布卒哭结束，赤垕循身形摇晃，无力坠落。
“殿下！”
众人心急火燎围到赤垕循身边。他的亲随李子汾反应最为迅速，一个箭步，接住了这具单薄的身体。
赤垕循的同母姐姐郃阳公主挤进人群，急切地问他怎么了。
清纯的面容光辉已逝，眼皮重如千钧，小腹的剧痛也不过是落入大海的石子，激不起任何波澜。干涸的嘴唇轻轻颤动，郃阳公主凑到他嘴边。
“不要，御医……”
说完，他渐渐沉溺于无尽的黑暗。
万籁俱寂，耳边是那首歌谣。
『放马两泉泽，忘不著连羁。
担鞍逐马走，何见得马骑。』

2.2.3
再见到郃阳公主时，赤垕循心生愧疚。阿姊憔悴许多，想来他给她添乱了。
郃阳公主欲言又止，犹豫好一会儿，才挥手示意侍从们退下。屏退左右后，她慢慢开口：“你有孕了。”
“阿姊怎么知道……”赤垕循慌里慌张，舌头笨拙，讲不清话。
“你晕倒后流了好多血，你不让御医来，我也不能眼睁睁看你去送死，就传了我府上几个信得过的府医给你诊治。”郃阳公主看向赤垕循掩盖在被子下的膨隆小腹，轻叹一声，“其实只要解开你的衣物就明白了，你瘦了那么多，肚子太显眼了……”
那时，赤垕循似被⚪中跌落的大雁，身下不断涌出的鲜红将一切都染上令人胆寒的颜色。赤垕循则死气沉沉，身体软绵绵的，任人随意摆弄。
当府医对郃阳公主说燕王有孕时，她还以为府医疯了。直到府医撩开赤垕循的上衣，清癯的身体上清晰可见肋骨，腰腹处却有一团隆起，还在缓缓抽动，泵出汩汩鲜血。
小腹仍在丝丝刺痛，像将一把荆棘塞进胞宫之中。可赤垕循甚至无法移动手指，只能让孩子在腹中空落落翻滚。
“这是谁的孩子？”
赤垕循移开视线。
郃阳公主又叹了口气，她目前对赤垕循的唯一要求是活着，其余事都可以从长计议。
“不说就不说吧，可你得保重身子，为了你的孩子，你也得活下去啊。”

2.2.4
赤垕循让宫人把他抬到白灰涂墙之屋守孝，无人从命。他虚弱至此，再按照礼节守孝，不是找死吗。
赤垕循只好躺在原来的寝宫，等待身体的恢复。
一个午后，赤垕循和往常一样喝药休息，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次睁眼时被吓了一跳。
代帝坐在他的床前。
勇猛威严，好似一只盘踞山林的猛虎。
心脏猛烈跳动，赤垕循用胳膊压住床褥，咬紧牙关支起身体。但他比自己预想的还要虚弱，几番挣扎折腾，头越来越晕，脱力摔回床上。
代帝难得展现慈父胸怀，粗糙的大手拨⚪几下，赤垕循便重新躺好。代帝无奈道：“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儿臣……”
还未说完，代帝打断了他：“听说你还要搬去白灰涂墙之屋？你不想活了？”
阿爷说话还是这么冲，赤垕循苦笑，不多解释。
代帝打量着他。赤垕循瘦脱了相，只有甜美的杏眼微弱闪亮。室内萦绕着浓烈的药味，是点了香都遮不住的苦涩。
“你犯不着如此伤心，你娘是自愿赴死。”
“啊？”
赤垕循呆呆地望着代帝，唇瓣轻启，却无音吐露。
代帝拍了把自己的大腿：“其实你做的很好，朕很满意，想立你为太子。昔日汉武帝为避免后宫外戚乱⚪，立其子时🔪了其母。你既要继承大统，朕便效仿汉武帝，为长久计。”
代帝自顾自说着，没注意到赤垕循震惊的神情。
“你孝顺，朕当然知道，就让你娘自行了断，她果然病了。可是太慢了，太慢了，之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朕便训斥你几句，她还真绝食而死了。”代帝拍拍赤垕循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所以你没必要伤心欲绝，你娘走得心满意足呢。”
……
劈里啪啦，是柴木燃烧的声音。
“为什么……”
赤垕循低下头，瘦弱的身体颤抖。
“你说什么？”代帝皱起眉头，不耐道。
赤垕循猛然抬头，苍白的脸颊因激动涨得通红，眼中又盈满清澈的泪水：“为什么啊！阿娘尽心侍奉👑上二十余年，专理内事，从未逾矩，👑上为什么，为什么……”
豆大的泪珠滚落眼窝，在枕头上洇出一小片一小片湿痕。
代帝的脸色瞬间阴沉：“她现在是没做什么，可你也太小瞧女人了。谁能保证她以后会做什么？或许看楚果👑帝眼红，干出什么疯狂事呢。朕完全为果想，为你想，别不识好歹。”
赤垕循咬碎银牙，抓住床沿，拼命起身。枯瘦的手臂死死撑住床褥，勉强稳定摇摇欲坠的身体。他小声但坚定道：“那儿臣情愿不做太子。”
代帝怒目圆睁，厉声呵斥：“你最好想清楚再说话！”
“儿臣想清楚了，如果代价是阿娘的性命，儿臣情愿不做太子！”
赤垕循没有被代帝的气势吓到，不避锋芒，直视对方的眼睛。
他隐忍度日，无论阿爷怎么训斥打ma他，无论那些责骂多么不分青红皂白，他多么委屈难过，都一一忍下。这都是为了什么啊，难道是为了让阿娘送死吗！
代帝第一次从这个宽厚长子身上看到这种眼神，倔强、不甘不屈、诘问命运。恍惚间他好像坐在童年自己的对面，原来她看到的是这样的眼神吗……好好好，他还以为这个长子和自己一点都不像呢。
代帝气急反笑：“好，你倒是有骨气。”
他起身离开。代帝的背影逐渐模糊，赤垕循倒回床上，昏死过去。

2.2.5
为什么！
为什么啊！
赤垕循第一次想到了死亡。
是他害死了阿娘，是他害得阿姊也没了阿娘，一切都是因为他……
这个皇位很好吗？值得阿娘用鲜血浇灌吗？
心口痛不欲生，身上却奇迹般恢复些许力气。
赤垕循搬到白灰涂墙之屋守孝，哀不自止，日夜号泣，终于激怒了父亲。
父亲传他入宫。
这一去或许就是永别。
四个月的孩子没有多大，但是赤垕循太瘦了，肚子尤为凸出，好像嵌在身上。他吃力地弯下身子穿好靴子，一点点整理宽大的绔褶，戴正帽子，系上韦带后他撑住墙面，微微弯腰，手覆上小腹。
软软的，小小一团。
手掌突然被碰了一下，像一尾小鱼跃出水面，对掌心轻轻一吻。
赤垕循惊讶地看向肚子。
这是胎动吗？
漫长的苦旅没有消磨他的生命力，反似埋在地里的草籽，在春天来临时冲破干涸板结的泥土。
好厉害的孩子。
赤垕循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笑容。
可笑着笑着，眼泪又点点落下。
可怜的孩子。
对不起……
赤垕循穿戴整齐后迈出房门，正要上马车，突然有人疾驰而来。
来人是郃阳公主，她跳下马，正要闯进东宫，看清赤垕循的脸后，急忙拉住他的袖子：“你要去哪？”
“主上诏我入宫。”赤垕循异常平静。
“你不能去！”奔波一路，郃阳公主有点累，她气喘吁吁，“主上正在气头上，他想，他想……”
后面的话，郃阳公主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只攥紧赤垕循的衣袖，不让他离开。
“我知道。”
赤垕循淡淡一笑：“我知道主上想做什么。儿女的命是爷娘给的，阿爷若想收回，便收回吧。”
郃阳公主瞪大眼睛：“你疯了吧！”似乎意识到没法劝走执拗的赤垕循，她唤起赤垕循的亲随：“李子汾！快把燕王带走，他疯了！”
“我没疯，你根本不知道，不知道阿娘是……”因我而死，这几个字徘徊在嘴边。
郃阳公主凝视赤垕循半晌，暖黄的夕阳映照，他的面庞一半安详，一半绝望。
一半生，一半死。
郃阳公主缓缓开口：“我是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我告诉你，阿娘绝对绝对不愿让你去死！你现在死了，在地下见到阿娘时，你打算说什么？你要阿娘再死一次吗？让她魂飞魄散吗？那你才是真的不孝了！”
郃阳公主扳过赤垕循的胳膊，仰头死死盯着他，低声吼道：“还是说，你要以身死陷君父于不义？！”
“是啊，小杖则受，大杖避之。”
“殿下不能去啊。”
围在身边的亲随们也纷纷劝诫。
忠、孝、仁、义……
每一个字都有千钧重，狠狠砸在心口，不得动弹。
赤垕循听着听着，突然崩溃大哭。
“我还能怎么办呢？还能怎么办啊！”
“我想死！为什么不让我去死啊！”
这一哭，赤垕循好不容易积攒的力气又消散了。他踉跄几步，仰面倒下，亲随接住他，一起跌坐在地上。
郃阳公主俯下身：“好好活着，至少把孩子生下来吧，投胎一次不容易，好歹让他到世上走一遭……一年后你若还想寻死，便再说吧……”
郃阳公主使了个眼色，亲随拦腰抱起赤垕循，送他上车。郃阳公主扒着车门：“你先出去避避风头，等主上气消了，我便传信于你，到那时你再回来。”
赤垕循没有再做抵抗，他抱着肚子，蜷缩在座位上，不断抽噎。
马车缓缓驶动，驶出东宫，驶出皇宫，驶出代都……
“殿下去哪儿？去下官家里吗……”李子汾问。
“去晋阳。”
赤垕循喃喃道。
去晋阳。
去见吕阿姊。
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耳畔又响起阿娘的歌声。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
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
䟤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

2.3.1
吕望坐于高台之上，台下有人迈出一步，手持笏板，慷慨陈词。
“min生于三，事之如一……”从先帝讲起，夸赞了先帝和她的英明神武后，话锋一转，道出真正目的。
“扶风王忌贤畏逼，造构贝锦，成此无端，罔主蒙上……”
谏言者痛心疾首：“臣恳求陛下肃明典刑，dai bu 扶风王！”
朝臣群情激愤，无不赞同。
一片喧闹声中，吕望看向前排 m的任愔之：“卿以为如何？”
空气骤然冷却，所有人都盯着任愔之。
任愔之微微欠身，声音铿锵有力：“陛下，不去庆父，鲁难未已！”
chao堂再次被点燃。
“dai bu扶风王！”
“su清扶风王一党！”
……
吕望猛然惊醒。
她愣愣地盯着承尘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多好一个登上👑位的美梦，怎么内容是审判吕朔？
吕望将小臂搭在双眼上，几息后，脑海中闪出一个念头。
如果梦中的场景真实发生，她该如何处置吕朔？
吕望纠结半晌，无奈地笑了。她离储君位还远着呢，说这些也太早了。
吕望翻了个身，四周一片漆黑，她看不清人物轮廓，凭直觉摸上枕边人的额头。
好烫！
吕望拉开帷帐，小声呼喊当值下人：“传医师！打盆凉水，多拿几条巾帕来！”

2.3.2
下人端来凉水，吕望披上外衣下床，把巾帕浸透再拧干，覆在枕边人的额头上。她将另一方巾帕如法炮制，从他的脸颊开始擦拭。
正值三更天，明亮的月光混合摇曳的烛火，映照枕边人的脸庞。
赤垕循比去年成熟些，不过不是因为他长大了，而是因为他消瘦太多，柔软的婴儿肥无影无踪，烧得通红的脸上唯一甜润的杏眼还紧紧闭合，嘴巴微张，艰难地小口呼吸。
吕望沿着他的脖颈擦拭，掀开一半被子，解开里衣。他的皮肤因高热泛粉，凉爽的巾帕滑过，身体轻颤。
怎么瘦了这么多，吕望皱眉。干枯到除了骨就是皮，明明去年还水润润的。孕肚是他唯一算得上丰韵的地方，挂在瘦窄的腰间，格外凸出，却比同月份的小上几分。如同灌满水的水囊，轻轻波动，薄薄的肚皮被孩子踢出一个个小包。
“嗯……”
睡梦中的赤垕循拢着腹底，大拇指不自觉地上下mo suo，时不时发出呜咽，像对冬天求饶的瑟瑟发抖的小动物。
吕望摸了摸赤垕循的↓伸，还好，并未出血。
医师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为孩子考虑，药能少吃还是少吃。更何况比起刚到晋阳时的高烧不退，这点发热算是毛毛细雨。针灸一番，再用凉帕擦拭，等待自然退烧。
当天空泛起鱼肚白时，赤垕循总算退烧了。吕望松了一口气，她重新躺好，赤垕循迷迷糊糊贴上来，撒娇般抱住她的肩膀不撒手。吕望也转过身回抱他，那隆起的肚子恰好抵在她的腹部。
骨头咯人，肚子却软软的。
赤垕循一直往她怀里钻，最后将头埋在她的胸前，胡说些听不懂的梦话。
“唔……”
“阿娘……”
轻飘飘、哽咽的呼唤。
吕望轻轻拍打赤垕循的后背：“快点好起来啊。”

2.3.3
赤垕循到达晋阳时高烧昏迷，瘦骨嶙峋，肚子却鼓鼓的。对赤垕循怀孕这件事，吕望没有太多惊讶，因为齐炫生下吕曜两年后，李宥也为她姐姐吕玥生下一子，也许他们家的女人天生有让男子怀孕的能力吧。
赤垕循身边那个叫李子汾的亲随告诉了吕望大致情况，吕望命人收拾出🐉山别院，叫上信得过的府医一起住进这里。
半宿不睡，吕望还是在清晨准时醒了。这个生物钟真是，连偷懒都不会了。吕望认命起身，正要更衣，手却被人握住。
吕望回头看去，终于苏醒的赤垕循正迷茫地望着她。
“阿姊……？”赤垕循迟疑道。
吕望笑了，她弯下腰，伸出修长的手指点点他的脑门：“是我。”
赤垕循眨眨眼睛。
吕望继续更衣，她不是方外闲人，等下还要回刺史府处理gong务。她理好褠，洗漱一番，再坐到案前，由婢女帮她梳理发髻。铜镜里赤垕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感觉如何？”
一切准备完毕。吕望回到床边，摸了摸赤垕循的额头，不烫了。
“阿姊……”赤垕循张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呆呆地看着她。
吕望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知晓舞象之年的人敏感孤独，又寻求独立，别扭着不愿开口倾诉，得悉心对待。
“你的身体太差了，不妨适当放松些孝礼，养好身子再守孝。你放心，我已经命人去建守孝房屋了，新的粗麻布丧服也已制好，过会儿就让人拿来。我让东厨给你备了粥，但是你得喝补药，这样才能尽快养好。”
赤垕循点点头：“全听阿姊的。”
看着乖巧的赤垕循，吕望叹了口气。唉，明明很想见她吧，怎么一见面又装成熟。这样容易郁结在心，对身体不好。她眼下还要去刺史府，只能徐徐图之，反正人已经在这儿了。
吕望双手托着赤垕循的下巴，往上一抬，挤起那点可怜的脸颊肉。吕望像逗小孩子一样玩弄他，赤垕循眉眼间的抑郁总算消散些。吕望在他唇上轻轻一点：“你的两个亲随也在这里。我待会儿还要回晋阳，你有什么事吩咐下人就行。”

2.3.4
这个年纪的人就像花朵，需要精心呵护。所以吕望不急，与其主动撬开赤垕循的蚌壳，不如让他自己吐露心声。
她没等多久。这一日，两人就寝后，赤垕循借着黑暗靠过来，小声说：“阿姊今天好像心情不错。”
“嗯，明日休沐嘛，可以一整天陪着你，心情自然好。”吕望揽过他的肩膀，让两人贴得更近些。
“那你能听我说吗？”
不知道赤垕循做了多少心理建设才说出这句话，吕望说：“当然了。”
迈出第一步，赤垕循有了勇气，话像竹筒倒豆子般倾泻而出。
“其实，我阿娘是被我阿爷逼si的。”
……
起初赤垕循还算冷静，说着说着又泪流满面。吕望怕他呛到，先坐起来，抬起他的上半身抱在怀里，取来巾帕给他擦拭眼泪。
“阿爷何其残忍……阿娘何其无辜……”
吕望心中五味杂陈。
赤垕循哭着哭着，突然身体僵硬，随后蜷缩起来，抱住肚子，呻⚪几声：“呃……孩子动得……唔……”
他在吕望怀里不停翻滚，按住凸出的腹侧，挺起不大的肚子，好像很不舒服。嘴里也胡乱喊着“阿娘”，不过喊着喊着又变成了“阿姊”。
吕望正欲掀开帷帐喊医师，身体甫一挪动，赤垕循又扒住她：“阿姊，呃……不要走……”
“好好好，不走，不走。”吕望低下头，一边亲吻他的额头，一边帮他捋着孕肚，赤垕循也将这软嫩的肚子往她手里送。
还好，只踢打了一阵，孩子渐渐安静下来。
赤垕循已经筋疲力尽，诉说完心中压抑的情感，又昏睡过去。
吕望一边轻揉他的孕腹，一边盯着他的睡颜发呆。
👑帝为维护👑权逼si后宫。
这个故事是不是有些过于耳熟了？
赤垕循的爷娘不就是她父母的翻版吗？
想起尘封的往事，吕望的心也渐渐沉到谷底。

2.4.1
前夜倾尽苦恼，今日赤垕循精神许多。吕望却一夜未眠，无精打采。
“你怎么了？”赤垕循担忧地问。
“待会儿能和我一起出门走走吗？”吕望说。
赤垕循还在孝期，虽然吕望劝他放宽标准，但也不好大鱼大肉。仍是一碗粥，不过是人参银耳百合粥，也算钻了“不食菜果”的漏洞。
赤垕循食欲不错，喝了一碗粥。吕望让侍从们把一个大家伙推到前院，招呼赤垕循来看。
“这是……”
“这是轮椅，你坐上去，我推着你走，如何？”
赤垕循小心翼翼坐好，吕望从后面推动，车子果真滚滚向前。
“中原技术已经到这个程度了吗？”赤垕循左摸摸右摸摸，惊喜道。
“这是参考诸葛武侯的木牛流马所制，怎么样？方便吧。”
三月天，万物生长，莺啼燕舞柳如烟。别院坐落在龙山山脚，远眺山峰，树木抽芽，绿色春意隐隐蔓延。吕望推着赤垕循走走停停，慢慢体会这明媚春景。最后停在山脚溪边，平静的水面倒映着两人。
“其实，”吕望拍拍溪边大石头上的灰，随意坐下。
她想起十几年前，她坐在洛河边，看洛水流淌。
“我父亲和你娘很像。”
清澈的溪水中有鱼悠悠游过。
“我从叔卷入谋fan大案，全家被赐自尽，父亲得知后激动早产，差点难产而死。之后母亲又冷落了父亲一年，父亲便病逝了。”
“我不知道从叔是否真的有罪，但我知道，自此淮阳任氏彻底依附👑室，父亲所建的镇北均也被改制分组。”
“是不是很像？”吕望转头望向赤垕循。
赤垕循眼神忧伤。
“我阿姊曾和一淮阳孙氏的子弟相爱，她满心欢喜求母亲赐婚，母亲却拒绝了她，反手将她许配给尚书令的长子。阿姊哭了很久，整日郁郁寡欢，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去找母亲说理。”
吕望自嘲地笑了：“很傻吧。我那时才八岁，不知天高地厚，以为母亲把阿姊当作联姻工具，热血上头自顾自说了一顿。母亲雷霆大怒，罚我看守洛河。”
吕望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扔进溪中，溪面荡起层层涟漪。
“我十六岁那年，长兄出家了。”
“父亲去得早，我不记得他的模样。我和季有只比侄子大一岁，在我们心里，长兄更像父亲。他耐心温柔，我触怒母亲时，便是长兄跪在母亲面前乞求原谅。”
“长兄被迫出家了……他心向佛法，但绝不会儿子年过十五便遁入空门，这还是因为母亲……你知道为什么吗？”
赤垕循轻轻道：“长子一天天长大，天子却一日日老去，权力发生了冲突……是吗？”
“是的。”吕望点点头，“长兄从未被册立为太子，但他是长子，身边不可避免聚集越来越多的臣子。长兄曾随父亲北伐，在镇北均中颇有威望。镇北均的名号虽然消失，但父亲的旧部遍布天南地北。随着👑族凋零，镇北均在保存度上压过了荆州均，长兄就这样被夹在了中间。”
“长兄不愿母子相残，主动出家，化解了隐藏的冲突。可惜他正值壮年，却要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吕望长叹一声。
“我从未和任何人说过这些话，只有你。听了你的倾诉后，我觉得老天待我不薄，天下竟有人懂我……”吕望垂下头，忙忙碌碌的蚂蚁从她靴边经过。
背后一暖。赤垕循走下轮椅，抱住了她。赤垕循太瘦了，这个怀抱硬邦邦，只有身前的圆隆摩擦后背，软软绵绵。
“阿姊，我们是同样的人……”赤垕循把下巴搭在吕望的肩膀上，轻轻磨蹭，耳鬓厮磨。
人生是一场孤独的旅途，也会在某一刹遇到一个和自己相似的人，双星交汇，虽然注定分离，但这一瞬即为永恒。
不需要过多言语，靠在一起便能获得无尽力量。
考虑到赤垕循不能久蹲，吕望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揽过他纤瘦的腰肢，脑袋靠着他的臂膀。
“为了那份至高无上，一定要做到这种程度吗？”吕望问。
赤垕循迟疑片刻，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吕望呼出一口浊气，望向远处沉默的山水。
至少在此时，他们还不懂。

2.4.2
吕望将信封好，递给一旁的贴身侍女若颣：“老样子，将此信和赠礼一起送到宁州。”
吕望起身活动手腕。夏日天长，现在还日头高悬。随后她又叫人来搬另一堆东西。
齐炫去宁州后，吕望生了一段时间的气，这期间每月只送些东西给他，连口信都没有。不过很快吕望便消了气，在每月的赠礼中附上一封信。
可他从未回过信，每次都是口头的几句问候和回礼。
这脾气太过倔强，吕望无奈。从前她时常梦见早夭的儿子，梦见齐炫阴沉着脸大步离开，醒来无比空虚。自打赤垕循来了晋阳，平静的日子有了盼头。辛苦一天回到家，有人心疼关心，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可惜这种日子是短暂的，她和赤垕循尽量不谈果事，但她知道赤垕循迟早要回代果，现在的一切只是一个值得珍惜的美梦。
吕望甩甩脑袋，先不想这些了。她开始琢磨赤垕循看到这份礼物会是什么表情。
回到龙山别院，赤垕循在门口迎接。经过这些天的养护，他长了点肉，瞅着丰润不少。赤垕循的个子很高，比吕望高出半个头，要知道吕望在普通男性中都算中等身高。
“阿姊辛苦了！”赤垕循凑过来，漂亮的杏眼亮晶晶，“等你好久了。”
吕望将手覆在他饱满的腹顶：“今天孩子有没有闹你？”
赤垕循双手撑腰，故意向前挺挺肚子，骄傲地说：“他今天很乖。”
他的肚子也在疯涨，如今圆滚滚的挺⚪，将宽大的粗麻布孝服撑得满满当当。看来又要做新孝服了，吕望暗自记下这件事。
吕望挽住赤垕循的胳膊，两人慢慢走进屋。赤垕循坐下后，圆隆的肚子呼之欲出，坠得腰疼。他捧起腹底，慢慢理顺孕肚。
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皂角味，吕望问：“你今日沐浴了？”
赤垕循点点头。
怪不得她觉得哪里奇怪，原来赤垕循没有辫发，简单束起的柔软青丝搭在胸前。他本就年轻，五官稚嫩柔和，还未有邾娄族人的坚韧锋芒，在脸边散发的衬托下，脸蛋更加清纯软糯。
吕望萌生出一个想法，她在赤垕循的耳边问：“阿循要不要梳发髻？”
“啊？”惊讶过后，赤垕循兴奋地说：“好啊。”邾娄人习惯辫发，吕望还以为赤垕循不愿意呢，没想到他跃跃欲试。
唤侍从递上木梳，吕望握着赤垕循的长发，轻轻梳理。
许是辫发久了，他的头发卷曲，发质还算浓密细软，打理起来不费劲。因为赤垕循尚未加冠，吕望为他戴上白纶巾。赤垕循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喜上眉梢。
“看起来真不错啊。”赤垕循眉眼弯弯。
明明是同一张脸，辫发时英气重，散发时软糯，梳了发髻，清纯气又扑面而来。
吕望心中悸动，真想捧着这张脸啃几下。
天还没黑呢。她压下邪念：“还有好东西给你。”几人将几摞书搬到赤垕循脚边。
“这是经过整理，做了批注的《新序》、《说苑》，知道你好览史传，我特意准备的。”
赤垕循迫不及待翻开最上面的一本，看到批注的娟秀小字，问：“这个批注是谁写的？”
“秘书监作的。”
“欸，我还以为是阿姊写得。”
吕望哑然失笑，她又不是神女，管着偌大的并州还有空注书。
不过……看这个颇有卫铄遗风的清秀小楷，应该是季淼为著作郎时写的。
……
挺有缘分的，不是吗？

2.4.3
窸窸簌簌过后，响起一声难耐的呻⚪。
“呃——”
吕望拉开帷帐，室内烛火跳动，赤垕循把脸埋在枕头里，瘦削的肩膀颤抖。
“你哪里不舒服？”吕望急切地问。
赤垕循说不出话，颤颤巍巍指指腿。他的一条小腿姿势僵硬，好像动不了了。
估计是抽筋了。吕望慢慢按揉，半晌，紧绷的腿部肌肉终于放松。
吕望甩甩手。赤垕循寝衣里鼓鼓囊囊的孕肚还算平静，不过他并没有放松，依旧双眼紧闭，咬着下嘴唇，“嗯——嗯——”地发出拖长的呻⚪。
“还有哪里不舒服？”
“膝盖那一片……”
吕望仔细查看，赤垕循的腿除了浮肿，并没有什么异常。不过赤垕循很疼，短短一会儿，额头便渗出冷汗。吕望不敢大意，喊来医师。
医师检查后说：“殿下，郎君这是长个子造成的疼痛。”
额……
吕望想起自己年少时好像也有段时间晚上膝窝酸痛，也是在那时个子长得飞快。
“郎君还在生长，又怀有身孕，腿部负担加重，才会腿疼难忍。这是自然情况，没什么办法治疗，热敷倒是可以缓解疼痛。”
医师走后，吕望让下人烧了盆热水，自己亲历亲为，浸湿巾帕为赤垕循热敷。
“好些了吗？”
赤垕循微微抬头，眼睛水雾蒙蒙，可怜兮兮道：“好点了。”
看赤垕循这样，吕望扑哧笑了。
“都这么高了，还要长个，你再长高些，我都要仰头看你了。”
赤垕循也腼腆地笑了。
“你在长，孩子也在长。”吕望抽出手摸了把他初具规模的肚子，“孩子没闹你吧。”
赤垕循温柔地轻轻抚摸孕肚：“没有，他乖得很。”
“我很好奇，他得长多高啊，以后我要仰头看你们两个吗？”
以后……
吕望收回笑容。
这话真没有意思。他们之间只拥有短暂的时光，谈何以后呢。
惆怅之际，赤垕循拍拍吕望的小臂。
“阿姊……”
一切尽在不言中。

2.5.1
七月流火，过了立秋，灼热的气温徐徐回落。
寝室内，寝席上，赤垕循倚靠枕头半坐，粗麻布孝服敞开，裸露着白皙细腻的肚皮，被橘黄色的阳光一照，油润发亮。
吕望正在给他的孕肚涂药油，孩子长得太快，将尚为青涩的小腹撑得紧胀。瘦弱的腰肢擎不起硕大的肚子，又压迫还在生长的双腿，进入孕晚期后，赤垕循甚至不能久站。吕望轻柔抚过腹底细小的淡红色纹路，赤垕循仰头，长舒一口气。
“阿姊。”沐浴在暖光中，赤垕循有点犯困。
“今早传来消息，阿爷还是没有原谅我……”他疲惫地说，“他打算立我二弟，赤垕庚为太子。”
“嗯。”吕望应道，“没事，大不了阿姊养你一辈子。”
赤垕循轻轻笑了。
嘴上这么说，吕望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根据她的情报，赤垕庚不是个善茬，他母亲极为受宠，他也被娇生惯养，性子骄纵。代王不愿原谅赤垕循，怕是铁了心要把子贵母4的制度传下去，那他也要沙赤垕庚的母亲，但赤垕庚能乖乖就范吗……一出血腥的宫廷内豆似乎就在眼前。
吕望瞄了一眼赤垕循，他困倦得半阖眼帘，阳光下的清纯面容像被镀了一层金漆，光荣神圣。
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