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如果当初没有出国,我的孩子也该有这么大了。
坐在咖啡馆外,面前一包Ziploc透明袋装好的三明治,搁在钢丝网格的桌面上,孤零零仿佛随时会被劫持扔进烤箱。女人死死望着不远处,正在开门的比她年轻的美国女人,和推车中的婴儿。粉红的遮阳帽,乳黄的连体衣,露着一段莲藕似的小腿和十只辨识不清的脚趾。应该是个女孩吧,那眼神里分明一丝含羞带臊,目光相遇又笨拙地移开,复而经不住好奇再偏过头来,这次是把拇指也含在嘴里了,想必是借以壮胆。粉嫩的手指弯弯,指节凹下一排柔软的小坑,美丽不可方物,怕是这世间最稀罕的东西了。
也许是男孩。孩子在这样的好时光怎样打扮也都相宜,如果是我的,我也会让他一身可爱地出来晒太阳。女人这么一想,便觉得男孩更好,碧眼金发,挺括的鼻梁,修长的身材,将来该是多么迷人的男子。迷死人不偿命。而未来杀手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正专注于用吐沫在嘴角吹泡泡,忽然头一仰,手推车开动,被大门吸了进去。
女人这才发觉阳光刺眼,一块亮斑钉在视野中,随着光从远处的加油站游移到人行道边的花草,她拎起三明治走进遮阳棚,坐在窗台下墨绿的椅子上。高纬度地区的夏天,太阳似乎永远不落,即使天气开始转凉也依然如故。她怀疑会不会有一天出现极昼,但多年的事实否定了这个假想,究竟需要多高的纬度才会,她弄不清楚。每当遇到这种几何问题她就如坠五里雾,不,貌似应该是地理问题。总之没什么区别。
另一半天空柔和得多,抬眼望去,天悬一角,宝蓝的底将漫天云堡映成青色,缓缓向她压过来。她想起念大学时,总在这般明朗的天气里逃课,抱一本波德莱尔,静静地打发掉整个下午。永远有数不清的理由打消自己的罪恶感,譬如读中文的就该生性自由,用奇遇和灵感装点生活,虽然事实仅仅是,她不喜欢那个自以为是大话连连的教授。与其正襟危坐于困室,倒不如躺在青草汁液的芳香中沉沉睡去,沉所有的烦恼到明天,沉所有的紧迫到明天。一觉醒来青天白日腾云流彩,她已身处凌霄之上,那里便是人界的尽头,人情冷暖业缘流转直至烟消云散之处。
十二年人界一梦,梦醒花凋零。
她呆望许久,望到颈后酸楚,复调正坐姿,将手重新搭上桌沿。尚在初秋,金属已这般冰凉了么。
她忽地一阵感伤莫名,或为自己将要终老于此的处境,纵然那一日尚且遥遥,但生而为人终究在劫难逃。人近中年,死亡便相邀上路,带人轰隆隆穿行于诡谲的时光密林。浓荫蔽顶,终不见日。乘客红男绿女、声色犬马,浑然不知通体血脉骨肉早已渐渐屈从于地心引力,颓然下来,黄土已然没过脚踝。待到下车便可入土为安。
可大多数同类毕竟声色犬马一回,空留我在这荒地枯等。这座小城已死,人们收起帐篷,绵绵不绝踏上流放之路,去向比旷野更加旷野的远方。从前万家灯火的居民区,业已蜕变为荒草和罪恶的温床,人性随手可卖。无数条鸟语花香的幽径,远远地惹人怜爱,她却从不敢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