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言《平原深处》（河南文艺出版社，2021年，20章）
看她麻利、精神的样子，看起来也就六十出头，一问才知道已经75岁了。城里人从相貌上看不出年龄，特别是女人，但大多是动刀整出来的。农村人，特别是老年人，也看不出年龄，但他们是劳动锻炼出来的。常年的劳作，锻炼了他们的体魄；简单平静的日子，滋养了他们的容颜。

我就给他们讲道理：“你的东西都给孩子了，孩子的东西却都是他们自己的，没有这样的道理。老话说养儿防老，你老了，该儿子养你了，你怕什么呢？你年轻时是没伺候爹娘还是没养活孩子？他们不孝顺父母，就不怕他们的孩子将来跟着学吗？”老人们苦笑着说：“唉，不都是这样吗？人老了，不中用了，不能干活，只会添麻烦，孩子们不高兴。”

子女不愿赡养老人的事在农村确实很普遍，我常常想，这些人是怎么了，面对生养自己的父母，给了自己生命的人，是有多大仇多大恨啊，竟不愿尽心奉养，让老人没有尊严地活着。父母给了孩子生命，含辛茹苦把他们养大，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忍气吞声，他们的卑微来自哪里？仅仅是因为贫穷吗？

现在农村的道德体系日渐崩溃，城乡差别越来越大，逃离农村的人越来越多，农村似乎真的成了愚昧、贫困、落后的代名词。村里走出来的读书人不再回乡，大多数人都渴望逃离乡村，渴望灯红酒绿的现代都市生活，广袤的土地正一点一点失去主人。农村还有一个大问题，那就是娶媳妇耗资众多。除了价格不菲的钻戒及金银首饰，还有巨额彩礼，不但要在村里建新楼房，还要在城里买商品房，还要买车。

有村民跟我说，磨盘村南边一个村子里有位老汉，为了给儿子娶媳妇把家里的钱花得一干二净，又借了几十万外债。新楼房、彩礼、首饰一应俱全，娶媳妇的好日子也确定了，只等儿子打工回来结婚。
结果，女方又提出要在县城买套商品房，不然就退婚。老汉实在无能为力，最终选择在腊月初上吊自杀了。那天是他之前给儿子选定的结婚的日子，没想到竟成了他的忌日。

张婶平时住在闺女家，只有在儿子媳妇去上海打工时才住儿子家看门。张婶住在儿子家看门，粗心的儿子想不起来给张婶留些生活费，物业费、水电费都是张婶交，老家有个红白喜事也是张婶随礼。张婶没有收入，闺女给的几个钱都贴上也不够，张婶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经人介绍来到父亲家当保姆的。

张婶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气质很不错，话不多，是非少，没有乱七八糟的事，平时也不说闲话。所以，虽然她时而要去帮儿子看门，我父亲也没找新的保姆。每次她有事就去忙，忙完了就来照顾我父亲。就这样，她在我父亲家一干就是好几年。

“闺女家做着生意呢，一大家子人，半夜不睡觉，电视机开得嗷嗷叫，外孙、外孙媳妇都爱打游戏，开着音箱，飞机、汽车、机关枪嗷嗷叫，乱得人头蒙。唉——”我宽慰她：“你这算不错了，我们在乡下扶贫见到好些老人，孩子都不管不问呢。”

张婶喝了一口热茶，继续说：“我姐去世几年了，从我姐去世我就没去过她家。这次我买了一箱牛奶、一袋子鸡蛋糕，搭车去她家。几年没去了，到了那村子，新房子盖得我都不认识路了。
我打听外甥的家，都是老亲戚，我姐家的邻居都认识我，问我是来看外甥还是来看姐夫，我说来看姐夫，邻居半是玩笑半是同情地说：‘看你姐夫得去庄东头，那儿有个养猪场，你姐夫现在住猪圈里当场长呢。’”

“我瞅着这个八面透风的棚子，问他：‘冬天也住这儿？不冷吗？’姐夫说：‘咋不冷？多盖一条压风的被子。’我看棚子里没有锅灶，就问姐夫吃饭咋办。姐夫说：‘你外甥天天来送。早上来喂猪顺便送碗稀饭，晚上来喂猪再送碗稀饭。不定哪天端碗菜拿个馍来，中午不喂猪，他也不来，我中午就不吃饭。’
我气得浑身发抖，问姐夫：‘一天两顿稀饭你不饿吗？’姐夫含混不清地说：‘饿，咋能不饿！有啥法子啊？刚开始饿得心慌，后来就不知道饿了。还不只是饿的事，还没吃过一口热饭。”

“我问姐夫：‘几个闺女也都不来伺候你？’姐夫说：‘都是十天半月来一趟，到这儿洗洗衣裳啥的就走了。’我把姐夫的脏衣裳、脏床单找出来，洗了一大盆。我拿出一盒牛奶，想找暖水瓶倒些开水烫热了给他喝。姐夫说：‘哪儿有暖水瓶啊，我都一年多没喝过一口热水了。不渴就算了，渴得很了就喝口凉水，外边有压井。’”

姐夫安慰我说：‘我不怪他们，他们也有难处。几个闺女家的孩子都在外边打工，留她们在家看家种地带孙子。孙子有个头疼脑热的，儿子媳妇还埋怨她们，孙子考试成绩不好，儿子媳妇也要发牢骚。她们忙了地里忙家里，都是五十岁的人了，不是血压高就是腰腿疼，也不容易。
你外甥的俩儿都在外边打工，都还没说亲。现在娶媳妇是天大的事，哪家娶媳妇不得大几十万？你外甥每天来喂了猪还得跟着包工头去给人家盖房子、干零活，起早贪黑。地里那点儿粮食，也就够吃喝零花，让他们天天在家给我端茶倒水，猴年马月能挣够彩礼钱、能盖起来楼、能娶上儿媳妇？’回去的路上，我一路走一路哭，满脸泪水，风一吹，脸上像被刀割了一样疼，心却比刀割的还疼。

“我又搭车到我哥家，哭着说了姐夫的事。我哥说：‘现在农村这事多了去了，不稀罕。’我哥身体也不好，就安排我侄子过去看看我姐夫，又给几个外甥女打电话，让她们都回去看看。
第二天，孩子们就都去看我姐夫了。没想到，孩子们走后姐夫就死了。第三天早上外甥去喂猪，顺便给他爹送饭，才发现他爹已经断气了，浑身冰凉，硬邦邦的，具体什么时候死的谁也不知道。”

“姐夫的葬礼我去了，葬礼上没见外甥外甥女们多难过，只看到他们在那儿比功劳，这个说：‘咱爹死得不亏，我来的时候给他买了一块卤猪头肉，他吃了好几块，还吃了仨葡萄，咱爹还说早就想吃葡萄了。’那个说：‘我来的时候给他买了烧饼，他吃了一个烧饼还吃了一个香蕉。’听他们说得热闹，我忽然怀疑姐夫是撑死的，毕竟一年多没吃过一顿饱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