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九九五年那会儿我还是个小学生。那时的夏天干净而且熨帖，就像是一件刚好合身的白衬衫，袖口上刻满了阳光的纹路。而我之所以选择从这一年开始回忆，是因为回忆本身神秘地告诉我：就是从这一年开始，我的生活脱离了我妈原本为我设计好的人生轨迹。我妈那时是个年轻女人，总喜欢擦玫瑰香味的雪花膏，每天黄昏的时候，她系着围裙站在我家阳台上打开窗户然后气沉丹田地吼我回家吃饭。因此，夏天真是让人矛盾，有时它拥有许多美好惬意的事儿，比如我在听到我妈的呼喊之后冲上楼去就能偷拿到雪糕，比如晚饭过后的动画片，《葫芦兄弟》或者《聪明的一休》，再比如我妈每天都照例清炒的小虾仁儿，盘沿上还残留着玫瑰的香。可是，我还是要忍受我爸爸的新闻联播，还要在睡前喝恶心的牛奶，还要在我妈的淫威之下乖乖地去洗澡——通常，我被我妈剥得像根香蕉，然后再被无情地塞进浴缸。最后爸爸也来了，他虎背熊腰，麻利地擒住我的双手，紧接着我妈就笑着挠我痒痒，“真是的。”我也笑着对他们说：“你们也真是的。”
但往往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想，夏天真好。
那个时候，仿佛连夜晚都燃烧着阳光。天黑得迟，于是星星们都羞答答的，都变成了要出嫁的新娘。那里的蝉高亢地叫。电视上，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在我妈的眼皮底下决斗，楼下的老奶奶们也摇着蒲扇不停地聒噪。夜晚是一首歌，我妈哼着它洗手洗脚做黄瓜面膜，然后再往脸上涂抹玫瑰香味的雪花膏。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走进我的房间灭掉灯光。爸爸在沙发上看报纸，整个家就只剩下纸页的清脆响声。于是，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玫瑰香味的手指在静默的月光里缓缓伸展，然后再轻轻抚摸我的耳朵。于是，我就假装睡着了。
可是，楼下的一切依旧是一条不息的河。老人们浮在河里。茶碗和象棋浮在河里。树木浮在河里。笑声浮在河里。童年也浮在河里。猫、狗、鸟儿们都浮在河里。旧藤椅和小木桌，大人们的闲言碎语，以及爷爷的长烟斗，它们统统都顺着河流被时间冲走，而我的床却是以座小岛，我守护我的疆域，注视着四周的喧闹。
——它们都淹死在岁月里了。我好不容易捞起一本日记，它说它的名字是梦想。
这样的夏天安逸而且温柔，似乎总笼着一层乳色的昏黄。就连绿也是朦胧的绿，并不焦躁。把手伸向窗外，随便就能够抓住一大把阳光。那可真是满天满地的阳光啊，它们太娇嗔，弄得我两眼直发黑。
而我和大海的故事就在这个明亮而清脆的一九九五年登场。
那天我生日，我爸送给我一架望远镜。夜里，我兴奋地拎着它站在阳台上寻找着被偷窥的对象。我的对面立着另一栋居民楼，很显然，那些亮着橘黄色灯光的窗口很快就要变成我的目标。我忐忑地套上望远镜，忽然有一种尴尬的激动，就好比在游戏中第一次当船长。我的望远镜随意地扫描着对面，然后，我就看见了大海。
他坐在和我相距二十多米的另一扇窗里，手里好像攥着一支光秃秃的笔。他瘦骨嶙峋，就如同一片从树上掉落的单薄的叶子。这个时候我暗暗地想象，脑海里浮现出他站在我身边弱不禁风的模样。他好像是在桌上写写画画，却貌似心不在焉。可我向来就有点儿近视，即使是透过望远镜也只可以约略地看到他身上套着一件无比吓人的白背心。他光脚蹲在宽大的朱红色椅子上，一只手抱着腿。他趿着一双茶色的拖鞋。他的嘴唇很薄。在荧黄的光里，他变成了一只迷人的鹿。
我悄悄地通过望远镜注视着他，并且不好意思地发现他在哭。虽然我看不见他红红的眼眶，可是我知道他一定在哭，因为小孩子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冲我妈发脾气的时候也是他那样儿：一个人驻守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准别人侵犯，而且自己还特郁闷地坐在一旁，装作不经意地随便干点儿事儿却始终注意着屋子外边的情况——只要有人来看我，我马上就会装得很可怜。
于是，我用眼神朝那个小不点儿鄙视了一下，立刻收回了我的望远镜。
一九九五年那会儿我还是个小学生。那时的夏天干净而且熨帖，就像是一件刚好合身的白衬衫，袖口上刻满了阳光的纹路。而我之所以选择从这一年开始回忆，是因为回忆本身神秘地告诉我：就是从这一年开始，我的生活脱离了我妈原本为我设计好的人生轨迹。我妈那时是个年轻女人，总喜欢擦玫瑰香味的雪花膏，每天黄昏的时候，她系着围裙站在我家阳台上打开窗户然后气沉丹田地吼我回家吃饭。因此，夏天真是让人矛盾，有时它拥有许多美好惬意的事儿，比如我在听到我妈的呼喊之后冲上楼去就能偷拿到雪糕，比如晚饭过后的动画片，《葫芦兄弟》或者《聪明的一休》，再比如我妈每天都照例清炒的小虾仁儿，盘沿上还残留着玫瑰的香。可是，我还是要忍受我爸爸的新闻联播，还要在睡前喝恶心的牛奶，还要在我妈的淫威之下乖乖地去洗澡——通常，我被我妈剥得像根香蕉，然后再被无情地塞进浴缸。最后爸爸也来了，他虎背熊腰，麻利地擒住我的双手，紧接着我妈就笑着挠我痒痒，“真是的。”我也笑着对他们说：“你们也真是的。”
但往往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想，夏天真好。
那个时候，仿佛连夜晚都燃烧着阳光。天黑得迟，于是星星们都羞答答的，都变成了要出嫁的新娘。那里的蝉高亢地叫。电视上，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在我妈的眼皮底下决斗，楼下的老奶奶们也摇着蒲扇不停地聒噪。夜晚是一首歌，我妈哼着它洗手洗脚做黄瓜面膜，然后再往脸上涂抹玫瑰香味的雪花膏。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走进我的房间灭掉灯光。爸爸在沙发上看报纸，整个家就只剩下纸页的清脆响声。于是，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玫瑰香味的手指在静默的月光里缓缓伸展，然后再轻轻抚摸我的耳朵。于是，我就假装睡着了。
可是，楼下的一切依旧是一条不息的河。老人们浮在河里。茶碗和象棋浮在河里。树木浮在河里。笑声浮在河里。童年也浮在河里。猫、狗、鸟儿们都浮在河里。旧藤椅和小木桌，大人们的闲言碎语，以及爷爷的长烟斗，它们统统都顺着河流被时间冲走，而我的床却是以座小岛，我守护我的疆域，注视着四周的喧闹。
——它们都淹死在岁月里了。我好不容易捞起一本日记，它说它的名字是梦想。
这样的夏天安逸而且温柔，似乎总笼着一层乳色的昏黄。就连绿也是朦胧的绿，并不焦躁。把手伸向窗外，随便就能够抓住一大把阳光。那可真是满天满地的阳光啊，它们太娇嗔，弄得我两眼直发黑。
而我和大海的故事就在这个明亮而清脆的一九九五年登场。
那天我生日，我爸送给我一架望远镜。夜里，我兴奋地拎着它站在阳台上寻找着被偷窥的对象。我的对面立着另一栋居民楼，很显然，那些亮着橘黄色灯光的窗口很快就要变成我的目标。我忐忑地套上望远镜，忽然有一种尴尬的激动，就好比在游戏中第一次当船长。我的望远镜随意地扫描着对面，然后，我就看见了大海。
他坐在和我相距二十多米的另一扇窗里，手里好像攥着一支光秃秃的笔。他瘦骨嶙峋，就如同一片从树上掉落的单薄的叶子。这个时候我暗暗地想象，脑海里浮现出他站在我身边弱不禁风的模样。他好像是在桌上写写画画，却貌似心不在焉。可我向来就有点儿近视，即使是透过望远镜也只可以约略地看到他身上套着一件无比吓人的白背心。他光脚蹲在宽大的朱红色椅子上，一只手抱着腿。他趿着一双茶色的拖鞋。他的嘴唇很薄。在荧黄的光里，他变成了一只迷人的鹿。
我悄悄地通过望远镜注视着他，并且不好意思地发现他在哭。虽然我看不见他红红的眼眶，可是我知道他一定在哭，因为小孩子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冲我妈发脾气的时候也是他那样儿：一个人驻守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准别人侵犯，而且自己还特郁闷地坐在一旁，装作不经意地随便干点儿事儿却始终注意着屋子外边的情况——只要有人来看我，我马上就会装得很可怜。
于是，我用眼神朝那个小不点儿鄙视了一下，立刻收回了我的望远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