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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作品如何体现江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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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陆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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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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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作品中的故乡风物,乡土人情,以及遣词造句中若隐若现的吴语文法,方言词汇,今天我想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谈谈这个问题。
鲁迅本身就是一种江南文化的逆子,但这种反叛,本来也是江南文化里长出来的。
明清的江南,其文化已经发展到极盛。通过儒家家国体系以及科举制度,依靠帝国功名,市镇产业与乡村土地,庞大的本地士绅群体连接了郡县中国的官僚体制,与乡土中国的经济体系。后者依靠发达的手工业与商业自发产生了自下而上繁荣绵密的“乡村—>市镇—>都会”乡土社会体系,与前者自上而下的威严森然的“京师—>省治—>府治—>县治”的郡县体系发生重叠融合,并且延展了“县城—>乡村”与“都会(省城)—>京师”的两个空缺处。
这是一个异常严密成熟的超稳定结构,将江南嵌套到整个中华帝国中去。依靠国家的儒家教义与地方的商业文化,它同时产生了一种异常严密成熟的话语体系。儒家的忠信孝悌,进取入世的士人价值,与商业文化中勤勉守信,趋利入世的市民观念紧密结合起来。这种严密和成熟,保障了其内外部环境的稳定,创造了明清江南地方经济,文化的极盛,但也意味着所有人都被这种话语体系前所未有的笼罩与束缚。
这种笼罩和束缚,在清代以后更为加剧。满洲皇室为了统御这片庞大的汉地,其皇权专制统治前所未有的严厉与残酷,对于江南这个前朝遗产,他们既警惕其力量,又不得不依赖其财富,对于江南及其士绅群体,采取了又怀柔,又打压的两面手法。
这种压迫,对于江南的文化损伤很大。它极大丧失了自然的生气感和进取心,摄于帝国的淫威而变得遵从和驯服,变得越来越内向化和文弱化。尽管这一时期,帝国的各个地理板块都同样受到残酷的压迫,但江南却因为其异常富裕的经济,使得新帝国不得不高度依赖它,从而又产生微妙的纵容。在这种奇怪的氛围中,江南相对其他地区,实际上又有了某种畸异的优越感与感觉被特别眷顾的恩宠感。
这也是很多人发现的某种“包衣意识”,捧高踩低,媚上压下,优越自大又卑怯懦弱,空头高调却又胆小退缩,自觉压抑却又陶醉沉溺,如同被帝国金主包养的妻妾情妇。这种包衣文化,连同原来那种严密的话语体系里儒家教义的伪善岸然,商业文化里的势利冷酷,就形成了江南文化那种顽固的“乡愿”。
这样的乡愿文化是怎么样的呢?儒家教义潜在的等级秩序,家长威权,以及道德的伪善,与商业文化中追财逐利,嫌贫爱富的刻薄观念混合在了一起。表面是和气礼貌,客气周到,背后却是冷漠腹诽,咒骂怨毒。表面是热情大方,敬爱互助,背后却是凉薄势利,市侩算计。人们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想的又是另一套,人心隔绝,情感断绝,皆是只为自保自利,而毫无公义与人情。
这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子,然而一切的表面却又是那样一团和气,岁月静好。人是必须要体面的,无论是说话,做人,还是做事。排场是一定要做足的,礼数是一定要做全的,规矩是一定要做到的。倘若你做不到,你就不是一个体面人。然而,这个社会是没有不体面的人的,你无处可逃。作为一个体面人,打断了门牙也要往肚里吞,折断了臂膀也要藏在锦缎袖子里,哪怕它是赊来的。
这是一个表面市面繁荣,岁月太平,内部已经分崩离析,一片涣散的地方社会。在经济与文化达到帝国最盛也是历史最盛的同时(西北早就残破,华北苦苦挣扎,巴蜀明末重创,湖广依然江泛,华南遭到海禁),在看似严密的“帝国—江南”体制框架及其话语体系之下,实际上内部已经不再具备构建小共同体的凝聚能力,各个阶层各行其是,各个人家各自为政。
经营产业的士绅不断将居所与家族转向市镇和都会,他们热衷于群体内部的联姻,形成庞大的乡党联合体,与盘踞在城垣的帝国官僚时而沆瀣一气,时而各怀鬼胎,从地方与体制中攫取利益。他们怡然自得的坐在自家的宅院里,养花,品茶,抽大烟,喝白糖莲子粥,理所当然的享受着仆役的服务,偶尔去乡下收租,依然有力的主导着乡村的事务。
乡村只留下了普通的农户。他们租佃士绅的土地,因为人口极度稠密,个人拥有的土地也极为狭小和零碎。幸好有发达的手工业,他们得以日夜辛苦劳作,勉强维持生计。手工业似乎加速了家族的解体,男耕女织的单户生产模式成为主流,兄弟很快分家,亲眷不太来往。尽管普通农户的生活是如此低下与劳苦,但在面对居住在河上的,他们眼里的江北贱民时,又充满了理所应当的优越感。
市镇的小生意人是比农户们过得好一些的群体。他们小心翼翼的守着自己的行铺,算计着每日的进账,也理所应当使唤和呵斥着乡下来的学徒,让他们烧火做饭,干一切主人不愿意干的粗活。尽管他们偶尔也会咒骂凶狠的太湖强盗,害怕地方胥吏的盘剥,但当他们坐在自家店里,看到街面上风雨奔波的小商贩和外地手艺人,他们不免又理所当然的倨傲起来。
这是一个各个阶层,各个家庭,乃至各个个体,都彼此隔绝的社会。但人们还是理所应当的遵循祖制祖训生活着。读书,娶妻,生子,做生活,做人家,过一切的春秋时节,办一切的红白喜事,从满月酒到豆腐宴,从小年夜到冬至日,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只要……不出什么差错,一切就总是太平的。
只有当一个小小的变数撕裂了这样的生活,一切狰狞的真相,才得以残忍显现出来。做官的祖父下狱了,父亲也得了重病,那些门生故旧和热络亲朋,到此就仿佛都不见,再也不来这曾经热闹的宅院一步;求人的钱财送去不少,每回那些有声望的绅士都笑着说,好的好的,尽力尽力,也终于没有结果;只有回春堂的郎中先生是始终宽慰的,摇头晃脑的说,他的病一定会好起来。而你则埋头在颓败的天井里,寻着成对的蟋蟀,头顶是高高的,彼此隔绝的四角的天空。
我们是不是,一定要活在这样的世界里?阶层分明的,笑着吃人的,却还要互相恭维着的。呵,这是周家的小少爷啊,都长这么大了!
你想念故乡的石板路,百草园,想念长妈妈,少年的闰土,严厉的私塾先生,想念还没有破碎以前的,长兄的情谊,想念社戏,想念远古白蛇与大禹的传说,想念黄酒与茴香豆。你是热爱这江南故乡的一草一木的,你是热爱写江南故乡的朴素人情的,你就是从这乡土里,长出来的小小的白花。
然而你又是如此憎恶那些乡土之下的幽暗,那些无处倾吐无处言说的曲折,那些一代一代陈死的魂灵与血肉堆砌起来的造业与孽债,它们如此深刻的浸蚀在你生命的骨头里,让你午夜梦回之时,再也无法在这沉闷的铁房子里,继续沉沉的睡下去。
水生和宏儿,他们应该有一个全新的世界……
你就这样诀别了那些往事,如一个江南最决绝的逆子,从此出走故乡,漂泊半生,成为声讨那个旧时代,旧世界一切罪恶的狂人勇士。当你坐在上海虹口的亭子间书房里,微笑着迎接着那些单纯的,腼腆的,眼神迷茫而又坚定的,一样来自江南的青年的时候,你就好像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你多么想告诉他们,我们可以不用那样继续活下去。以一个更早反叛的家兄师长的姿态,以一个同样漂泊沪上的,乡土出走者的姿态。
编辑于 2020-09-20 1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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