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开始会哭泣，会呼喊，会跪在我面前声嘶力竭地求我给他痛快一死。到了后来他便一动不动，终日瞪着通红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再到后来他能靠着自己的力量坐起来，一整天看着窗外那棵樱花树发呆。
　　那棵樱花树从他离世的那一年开始衰败，在三年后才彻底死去。
　　菊死在一个晴朗的夜晚。
　　那年我四十七岁，眼角长出了细纹，鬓角有了丝丝白发，早已不再年轻。
　　当时我已经不再限制菊的人身自由，但他哪里都不愿去。平日里不是眺望远处，就是坐在那棵樱花树下翻阅古书。
　　那晚我来的时候，菊正缩在被子里。我抚摸着他已经白了大半的头发和深陷的眼窝。
　　“欸。”他突然开口。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问——”
　　菊用黑黑的眼睛看着我:“要是我们是普通人的话，会怎么样呢？”
　　“……菊的意思是不当国王和王后？”
　　“啊……应该是吧。”
　　菊从榻上坐起身来，身形瘦削到像一片残荷。
　　“只要做两个普普通通的人。农民也好，铁匠也好。天亮了就干活，累了就吃饭，天黑了就睡觉。”
　　“然后呢？”
　　“然后……嗯……睁开眼睛再过一天。再然后一起变成老农民和老铁匠。”
　　菊说到这里噗嗤一声笑了。
　　“呐，这样想想，还挺幸福的吧。”
　　我也笑了笑，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恼。农民有农民的苦恼，国王有国王的苦恼。”
　　“我知道——啊，我有犯过两次死罪的苦恼。”
　　我们都笑了起来。
　　菊歪着身子咳嗽，眉头皱起来。我去抱住他的背。
　　“我要死了。”菊说，“我什么都知道。”
　　我没有回答他，用手指理平整他微乱的发丝。
　　那晚菊向我说了很多。他告诉我，当年那场伏击确实是黑桃国安排的，他也的确提前被家族安排到那里避难的。可是，救我不是假的。
　　真奇怪啊。当时离我们初遇已经越过三十三个年头，可那天我们都清晰闻到了皂荚的香气。
　　他在我怀里哭哭笑笑，从他的幼年开始，断断续续拼凑出他这五十一年的轨迹。
　　“我啊，活的每一秒钟都是偷来的。”
　　“过去的几十年，我一直在流浪。”
　　……
　　末了，菊苦涩地作结:“早就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了。”
　　他的身子越来越重，声音越来越轻。
　　“陛下……陛下……路德维希。”
　　菊迷迷糊糊地低语。
　　“好困……”
　　“睡吧。”
　　忽然间，菊一把抓住了我的衣领。我没想到他还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安静地去抚摸他的脸颊与头发。
　　过了很久，菊的手一松，就垂在了床边。
我把菊厚礼安葬。葬礼那天天降大雨，将大地冲刷得干干净净。
　　十四岁那年的眼泪，到那一天才彻底流尽。
　　如今我已八十九岁，昔日的辉煌奢华早已不见踪影，夏日里的少年一夜青丝白尽。
讲述完这个漫长的故事，我又禁不住老泪纵横。世人总在为了名利追逐，有多少人已经弄丢了年少的心愿。
　　我不知这份手稿会在将来何时公布于世。如果这个故事不与你心中所想的相符，我亲爱的朋友啊。
　　就请你把它当做一个梦，一并忘却吧。
　　 Ludwig
　　 18xx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