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落下后，夜色如山倾颓，迅速覆笼渭水之畔的行宫。珍馐摆满案几，仍未见应许同来用膳的蓬莱公主的影子。拦住要去寻觅的宫娥，步出殿外等候。立在长阶上眺望，便可见远处隐没在夜色中峰峦的轮廓。
太极殿中多高台，凭栏远望，可追忆来处。然选侍宸闱后，萧妃却鲜少登高，那样无谓的一瞥并不能投向齐地的山水，甚至不能落进安仁坊的萧宅。自幼听训于士族礼教的娘子，或选侍君侧，或降于士族，阿瑶的昵呼终会随着少女时光的远去而消弭，最终也只是成为兰陵萧氏。
夜风再起时，终是等来一豆灯火渐近，年轻的女郎鲜活如在夜色里跳跃的火苗，复前行几步去执女儿的手，关切一声。
“怎么回来的这样晚？”

天子秋狩，又得祥瑞之兽，伴着封禅之事的议论，礼部公署也随着忙碌起来。观政的帝姬初来乍到，自不会被分派什么要紧的事务，那些年长于她太多的上司连指教都带着十二分的恭敬，再清正的风骨也要折腰于一个斗大的李字之前。
蓬莱公主正处在一个既天真又最富有雄心壮志的年纪，少年人的莽撞令她难以享受这种的关怀与优待，甚至想要赌气要与她的头衔与名位割席。
但这样不敬的念头也只能是在她捧脸处理案牍上那些文书的片刻走神里迅速掠过识海，磨磨蹭蹭地合起卷帙后，终是迟迟想起晨间应下的事，令奚女掌灯，匆匆奔向阿娘的宫室。
“礼部这几日事多，看文书一时忘了时辰。阿娘等急了吧？”

养在膝下的三个孩子里，泱与珎是孪生的双璧，那是自母腹中便牵系的亲厚。由是平日不免要多嬖爱金銮子一些。虽萧妃纤细的腰肢未曾孕育过生命，更无经历过刻骨铭心的分娩之痛，但因他们的来到，她还是成为母亲。较之养育之恩这样的说辞，合该是她心存感激，从他们身上或许羁绊、亲缘与倚仗。
“不要紧，不过等了一会儿。”
摇曳灯火映明长阶，牵住金銮子一同向殿中去。女儿凑在身边，她才晃觉少女又拔高了身量，昔年攀在脸颊上难消的软肉也不见了，一切的变化都昭示着她即将踏入人生最奇妙的一段介于幼童与大人之间的韶华，揽过金銮子的瘦肩。
“你初去礼部，勤勉上进自是好事，也莫要太为难自己。”

萧娘子的怀抱是一汪温软的春池，自她第一次被带进鹤羽殿至今，永远是和风细雨的倚仗。虽非萧娘子亲生，但亲缘却不总是依赖埋入血管中的红线，朝夕相伴中的悉心抚育、真切关怀，早已令她们成为一对最是亲密无间的母女。
渐渐出落长成的女娘在母亲眼前，便能悖逆时光的前行，做回无忧无虑的稚童。随着母亲一同落座食案之前，她仍保留着童年时的习惯，彼时下学后的趣闻与今朝初入仕途产生的烦扰在蓬莱公主看来并无什么区别，皆是可以同母亲倾诉的心事。咬下一口金丝虾球，囫囵地倾诉。
“阿娘放心。哪里还需要女儿注意，诸位同僚们恨不得把我供起来，哪里舍得劳动我。”
“阿娘，我不喜欢这样。”

昔日的垂髫小儿长成眼前亭亭的女郎，萧妃探手去抚触她簪着金丝缠花步摇的小髻，一时不免犹豫还是否该以“金銮子”这样的乳名去呼唤她。
因她的同来用膳，食案上摆着的尽是和她口味的吃食，小女儿的宝箸一如既往先伸向了那例金丝虾球，再满饮一口果浆，清粼粼的眸光投来，同她八九岁时拽着自己的衣袖，神采飞扬地讲述学堂琐事的模样别无二致，她由是知晓，昭应、蓬莱、或是礼部新任的郎中，总还是金銮子。
万岁与天仪治平两朝女帝践祚后，国朝的公主也不再是只是装点帝国的明珠，亦能作肱骨，去继王朝的荣光。
彼时金銮子因入朝之事来征询自己的意见时，这虽与她自幼受训于母亲膝下的教育截然不同，但亦未有过阻拦。作为李璟，她自该有李璟要走的路，作为母亲，也唯有给予她支持与温暖的后方。
“你身为公主，大家自然敬你畏你。日久方见人心，我儿明敏好学，何愁功业难立？”

兰陵萧氏百年簪缨，她自在阿娘那里听来的往事里窥探萧娘子的少年时光，便似望向一潭碧水，只偶尔泛起几缕轻柔的涟漪。规制将她规训为相夫教子，打理内宅的标准世家淑女，以女子之身观政入仕，去前朝闯荡出一番自己的功业，这样的事定然不符合萧娘子的法度，但当她有些忐忑地向阿娘提起入朝时，她却轻易就应许了她的远志。
李璟由是暗自揣度，堪为垂范的萧娘子在更年轻一些的时候，是否也有过难酬的志趣呢。
“女儿知道了。”
似春风拂面的宽慰令她十分受用，笼在眉山间的阴翳都消去几分，又得寸进尺地央求。
“阿娘，今夜让我留下同你一起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