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从龙
流云
初九，潜龙
白色的瓷砖、白色的窗帘、白色的被套、白色的病服，在这单调而病态的白色中，陆云知道自己的神思，又回到了，那个无比压抑的，爷爷的，病房。
病床上枯槁的老人，干瘪、褶皱的双手垂在床上，针管插入其中，不断输送维持生命的营养物质。每次看到那双不曾动过的手，陆云总感觉，爷爷在用力地向前伸，想要却无法，挣脱圆润的输液管的束缚。无力地躺着，爷爷浑浊的双目望向窗户，双唇微不可见的分合，似在呢喃者什么。唯一的窗户被白色的窗帘遮盖，白炽灯放出惨白的光芒，取代窗外明媚的日光，融入病态、压抑的白色中，夹杂在刺鼻的消毒水味中。点滴不断落下，仿若死神临近的步伐，带来了死一般的寂静。死寂的压抑，有如实质，充斥整个病房，令陆云感到窒息。
同往常一样，陆云试着将神思拉回现实，依旧徒然无功，一如当日，困坐在病床前，任由死寂的压抑，淹没自己。
下课铃响，眼前的幻象，开始崩碎，碎裂的缝隙中，透进了白光。与日光争辉的白炽灯，密密麻麻的板书，整齐一致的埋头书写，虽景有变换，无处不在的压抑，仍如蟒蛇缠身，不断绞紧。
陆云迅速逃离教室，漫无目的地奔跑。他不知道，自己是在逃离幻象，抑或是教室，他只知道，只有在这样竭尽体力、不顾一切的疯跑中，他，才能，觅得那一丁点儿，可怜的自由。
体力耗尽了，陆云喘着气，缓缓走向图书馆。
立夏初至，午后的阳光已捎上几分慵懒，却无人撷取一二，于校园内碎成地地斑驳。蝉声嘈杂，怎及人心纷乱。飞鸟振翅而飞，陆云艳羡地观其掠过上空，飞出钢筋水泥铸就的牢笼。
逃离一间牢笼，却又亲自走入另一间牢笼。
看向眼前的图书馆，陆云不禁苦笑一声。
走进图书馆，每一位学生都埋首于自己案前的方寸之间，由钢筋水泥隔绝内外。准备好了所需资料，陆云也同样开始，机械般地复习。
这些所谓的考研、考编、实习，即使成功求得，又何尝不是步入新的樊笼。
是又如何，我，有选择吗？
心生此念，陆云便自嘲一笑，不再多想。
光线逐渐昏暗，书架间的走廊，暗藏的隐秘于此滋长，书本上的字不断模糊，扭曲的线条勾勒出，一块似镜非镜的玉石，映出幽邃的深渊。晦暗深渊中，似有一古老的庞然巨兽，隐伏其中，莫名的敬畏与熟悉，自心中涌现。越是穷极目力去凝视深渊，越难窥见其中真相。
忽的，一轮巨日，烛照深渊，然其辉光，亦难普照蚀光之处，寸许之外，便为深渊所噬。
睁眼为昼，闭目为夜。
陆云突生此念，视线与思绪不断汇聚于日轮，迷酔其中。
妾那间，陆云惊觉自己身陷深渊，絮乱的呓语充塞双耳，死寂的幽暗蒙蔽双目，无形的锁链束缚周身。无处不在、无可名状的压抑，令陆云疯狂，渴望逃离，逃离这压抑的深渊。刚欲腾飞，却无丝毫预兆地坠落，在无底的深渊中不断坠落，坠落……
陆云猛地从桌上惊醒，待发觉不过是一场无痕的大梦，方才心神稍定，闭目，轻揉眉心。
又是这个梦，那是镜子，还是什么？那巨兽从未见过，又为何会感到熟悉？是我之梦它，抑或它之梦我？
幻象又是怎么回事？自我有此梦后，幻象便如影随行，此是为何？
心理老师说，幻象源自我心，因我思念爷爷之深而生。
可为何？我又会有那样的冲动？梦境、幻象、教室中的压抑又为何如出一辙，那般令人窒息。
算了，先不想了，试试心理老师说的冥想，效果如何。
陆云盘起双腿，五心朝天，聚意关元，内视泥丸，吸气似清气升天，呼气如浊气沉地，清浊分，天地成，清浊更替，仿若日月轮转。微吞津液，化去燥热心火，息却妄生杂念，百念不生，只余一念，随渺渺清风，悠悠远去，神思臻入无有之间。
恍惚间，樊笼安在，观天地之妙，明阴阳之奥，而自得逍遥，虽止步立锥之处，神游却已千万里。同穆天子西适昆仑；御八骥以日行千里；或泠然御风不知所止；或登楼而观紫气东来。
当真快哉，此非吾心之所向！可惜，终是一场游梦。
不好，有点晚了，电话要来了，我要说吗？
回到宿舍，看了眼表，叹了口气，陆云麻木地走到桌前。
“你妈刚打电话来了。”
一旁的舍友抬头对陆云说，随后拍了拍陆云的背，同病相怜地苦笑一声，便顶着黑眼圈埋首于书中。
陆云不情愿，却又无法自控，熟绊地拨通了号码。
“妈，我这几天总是……”
“我打电话给你时，你怎么不在？你在干吗？有

“我打电话给你时，你怎么不在？你在干吗？有没有好好学习？问你话，你怎么不回？在不在听？……记得去这几家公司好好实习。”
滔滔不绝的责问与安排，淹没了陆云，恍若沉入深海的溺水者，无能也无法挣扎。
无尽的苦海上，追寻彼岸的船，迷途于既定循环的航线，一次次地扬帆启航，一次次地抵达终点，亦即起点，一次次地更换甲板、桅杆、龙骨，一步步地走向崩溃。等待着那位吟唱死亡的船长—基丁，引领偏航。
九二，见龙
幻象一如既往地出现，教室便碎裂重组为病房，陆云依旧困坐在病床前，挣不脱压抑的闲束缚，铃声似早已响起，却又未留下丝毫痕迹。
不知何时，窗帘上，映出了一个圆环。陆云望向那个圆环，怔怔出神，梦中的巨兽与圆环缓缓重合，幻象如潮水般退去。那个圆环赫然是块玉琮，其上有着些许纹饰，虽只是粗糙的寥寥数笔，但直觉告诉陆云，那就是梦中的巨兽。
“这是出土的红山玉龙琮。”教授顿了顿，又说，“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这便是龙，拥有所有生物的特征，许多古籍都有提及。近代，闻一多先生于《伏羲考》中提出图腾说，认为龙是部落兼并融合后产生的图腾乃子虚乌有之物。”
此话回荡在陆云耳旁，双目紧盯着那玉龙琮，轻轻呢喃着那个闻所未闻，却又熟悉的名字，“龙”。
下课后，陆云直奔图书馆，不时想到梦中的巨龙，想要弄清楚那个梦为何一日又一日的重复。
查找了许久，方于无人问津的角落中，找到几本尘封已久的古籍，以莫名的虔诚姿态，轻轻拭去其上灰尘，小心地翻开历经沧桑的古籍。
“有龙瑞，以龙纪官，号曰龙师。”
“感神龙而生炎帝，人身牛首，长于姜水，因以为姓。”
“神龙加图而至，洛龟负书而出。”
“龙生于水，披五色而游。”
“有鳞之虫三百六十，而蛟龙为之长。”
“大荒东北隅中，有山名曰凶犁土丘。应龙处南极，杀蚩尤与夸义，不得复上，故下数旱。”
“蛇五百年为虺，虺五百年为蛟，蛟五百年为角龙，角龙千年为应龙。”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直目正乘，其暝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
“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呼为冬，吹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
“天西北有幽冥无日之国，有龙衔烛而照之也。”
“天不足西北，无有阴阳消息，故有龙衔火精以照天门中。”
“烛龙在雁门北，蔽於委羽之山，不见日，其神龙身而无足。”
“日安不到，烛龙何照。”
“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
“天降龙二，有雌雄，孔甲不能食，未得豢龙氏。陶唐既衰，其后有刘累，学扰龙于豢龙氏，以事孔甲。孔甲赐之姓曰御龙氏，受豕韦之后。”
“昔自夏后之衰也，有二神龙止于夏帝庭而言曰：余，褒之二君。”
“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也，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
一个失落的世界于陆云眸中复苏，曾无处不在的龙，不知何时，遗失在人们的记忆中，成虚幻之兽。冥冥中的预感，让陆云相信龙的存在，同他的梦一般真实。
依《伏羲考》所言，盖黄帝釜山合符，以蛇图腾为基，合众图腾成龙。然伏羲有龙瑞，以龙纪官。且其对应被融合的众图腾氏族部落亦无据。况图腾物皆存于自然，独龙不存，何也？还有时间对不上。
陆云轻敲书本，闭目思索。
龙亦曾用于纪年，今何弃之不用？依此法纪年，今年似为壬寅虎年，后年为甲辰龙年。
回到宿舍，陆云立刻冲到桌前，打开电脑，上网搜寻有关龙的信息。期间，电话铃响，陆云看了眼来电，犹豫了一下，便未做理睬，继续痴狂地浏览。铃响终了，尾音合于震动，“绷”的一声，好似线断。
关于龙的资料很少，且大多语焉不详，只能模糊推测大约20世纪早期之后，龙迅速在生活中消失踪迹。
陆云是回忆着所有资料，梳理时间线，在图书馆找到的一张旧报纸一闪而逝。
1934年，营口坠龙。营口，我老家吗？难道……正好父亲要回老

1934年，营口坠龙。营口，我老家吗？难道……正好父亲要回老家整理清理房屋，我不如一起跟去。
待陆云完成一天的繁重的任务，明月早已高悬，万古不变地辉映这片世间，一视同仁地给予光芒。点点繁星缀在夜幕之上，浑如灯火长明的教室的倒影。陆云眺望窗外，借宁静夜景，抚心中焦燥。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月因星而显其明，星因月而隐其名。这天地万物，相辅相成，日月固然令人艳羡，亦不曾有半分高于繁星。损不足以奉有余，人之道。好大学、好工作，真就贵于其它一切？
不知不觉间，气随呼吸而动，肝木与肺金相交，心火与肾水相合，以脾土调之，炼精化气，气行周天，合天地之变，冲百会而成神，神游无穷。
冥然中，神出窍而游，撷取几片云气，游手四海之外，闻几道龙吟，散云气而落海，大浸稽天而不溺，御飞龙而旁日月，大旱流金而不热，高卧昆仑巅，疾雷破山而不惊，尽挹黄河，敬天地之无穷，天为被，地作床，天人忘忧般沉沉眠去，恍惚一梦千百年，历交织重叠之宇宙而归，我见众生有慧根，我观黔首亦圣人。
许久未曾起效的冥想，今日不经意间，成功了，有心却不显，无求反自现。笼中之鸟，皆望高飞，我亦可那般自在吗？
回过神后，陆云虽仍欲逃避压抑的梦，但同时对梦中之龙，隐隐有了些期待，预感梦或许会有所变化。
似镜非镜的古朴玉石，监照潜渊的巨龙，似在在其中，又在其外，嘈杂的低语钻耳，蚀光的晦暗剜目，桎梏的丝线抽筋，压抑、疯狂、呐喊，内心膨胀的冲动化为不甘的咆哮，宣泄自由的渴望，玉石表面在眼前泛起波纹，刹那间，陆云似对深渊有所明悟。双日耀闪深渊，深深吐息，感受肆意的风啸，拉动、拍打、撕扯锁链，卯足浑身的力量向上腾飞，冲向无尽的黑暗之中。
弹指刹那，深渊杳然无踪，巨龙现于无际原野之上，随后，万象夏归于压抑的深渊。虽只是惊鸿一瞥，陆云也看清了祂，龙。
“角似鹿，头似驼……这便是龙，拥有所有生物的特征。”
不，那些，只是对龙的一种，拙劣的描述。
龙角峥嵘而遒劲，苍翠如古木；龙须随风张扬，划出道道风痕；垂天之云漫卷于两侧，绛赤如火；龙目如日，燃烧着内心的桀骜…那娇夭如电的身影，深深映入眸中，印 入心灵。
九四，或跃在渊
一路无言，树木匆匆而过，风声掩饰沉寂，吹去一树繁梦。
下了车，一幢老旧的房屋，矗立眼前，与不远处的高广大厦，格格不入。父亲几度欲言又止，终是对陆云缓缓说道：“你，先上楼，去你爷爷床头看看，有没有什么遗物，我在楼下收拾。”
陆云来到床边。床旁仅有一个柜子，其上刻有精致的纹饰。虔诚地触摸，一寸一寸地划过。
这是龙，是龙纹！
激动地抽开抽屉，两本书穿过岁月的缝隙，来到眼前，一本无名，一本名《周易》。轻轻地，翻开无名的书，其上是爷爷潦草的字迹。
1950年9月26日
好像要征兵了，我想入伍，可三哥说大哥、二哥都战死了，他在就行了，让我照顾咱爸咱妈，爸妈没说什么，但也不想我去，可我真得，很想去。
1950年9月27日
我做了个梦，我看不清，可那种渴望与冲动如此强烈。我决定了，我要去。
1950年9月30日
被三哥抓住了，我们吵了一架，他把我押回了家。过几天，我再溜走，这次决不能被发现。
1950年11月2日
我到了，但到晚了，错过了。
……
196812月9日
我最敬重的老师被批斗了，我害怕，不敢阻止那场暴行。
1968年12月12日
我又做了那个梦，梦不断重复，黑暗如此窒息。
1968年12月13日
我偷偷见了老师，我无法描述，老师的样子。老师谅解了我的怯懦，可我无法原谅我自己。老师将一本古书《周易》交予我，托我保管。鬼使神差的，我翻开了《周易》。我似乎明白了梦的成因！梦中的巨兽，是我3岁那年夏天，亲眼目睹的，自天而坠的，龙！我还有机会吗？
陆云满怀震惊与好奇，急切地翻开了《周易》。
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初九，潜龙，匆用
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上九，亢龙有悔
这，是我的梦，那个机会……
仔细搜寻了房间，再无所获，陆云不经大感失望，走在楼梯上，思索着。
“这张照片，是她。唉……”
陆云见父亲双手捧着一张老旧的照片，爱怜地轻抚，眸中满是温情与落寞。走近，依稀可见

陆云见父亲双手捧着一张老旧的照片，爱怜地轻抚，眸中满是温情与落寞。走近，依稀可见，照片上，似是一及笄少女，笑靥如花，照片虽泛黄，亦难掩其清秀容颜。
父亲出神良久，方自觉失态，轻咳一声，将照片小心收好，看向陆云手中的书。
“你看过你爷爷的日记了吧。跟我来，我带你去个地方。”说罢，便转身出门，不容陆云发问，陆云只好按下一肚子疑问，快步跟上，跟着父亲穿行于街道之中，轻车熟路地，来到一处恢宏、庄严的教堂前。父亲突然的停顿，让陆去未能及时停住脚步，无形中，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
“你梦到龙了吧。不必惊讶，我从你眼中看到了祂，从你身上感受到了祂，我和你爷爷都曾梦到过潜龙。我小时候，你爷爷常漫步至此，后来，我无意中翻看了你爷爷的日记，一同论梦，方知，此处即是，坠龙之地。”
顿了顿，父亲又缓缓说道，“你爷爷未能参加抗美援朝，未能站在他恩师身旁，你爷爷为此抱憾终生。我当初若是有勇气，去尝试，或许，或许……你出生时，你爷爷取云从龙之意，为你取名为云，希望你可以去追寻龙，不要像你爷爷，你爸我一样，有所悔恨。”
陆云看向教堂的目光逐渐涣散，试图看见，坠落于此的巨龙，于天国之音中，试图聆听，曾经可能回荡此地的龙嗥。
“二位在教堂外站立许久，又没有进入教堂的意思，想必心中有所困惑、迷茫，何不容老身为二位算上一算。”一位老妪拄着拐杖，快步走来，却又尽量让自己的步伐显得不徐不疾，努力装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
被打断思绪的陆云，稍感愠怒，刚欲回绝，见父亲笑言，“不妨一试”，又想到了什么，便点头答应。
老妪将早已准备好的牌拿出，故作神秘地洗了又洗。陆云按要求抽出三张牌，按顺序放置，将中间一张牌翻开。
一男子牵着一条狗，面带微笑，一脸憧憬，正欲转身，身后有无数扇门，或开或闭。
“这是…愚者。”老妪略感诧异地说道“中间代表现在，愚者为塔罗牌首张，象征着零，亦即一切的起始，以及无限的选择与可能。”
“无限的选择与可能”，陆云轻喃，随即大笑，留钱离去，任老妪错愕地嘀咕，“骗是好骗，可当真稀奇古怪。”
回到老屋中，陆云再次翻开《周易》，放开心神，感受乾卦龙象。
前进，不断地前进，追赶，不停地追赶。无数的人，如蚁群，如兽潮，前赴后继，在回旋盘绕的山路上，茫然而又痴狂地追逐他人，纵使再疾累，再厌恶，依然麻木、机械地追逐。一件件地，抛弃曾经珍视的累赘；一次次地，埋葬死去的自我；一步步地，变成完美的机器，以期走得更快，行得更远，攀得更高，试图抵达了这无尽山路的峰顶，求取一张许诺的出场券，离开这困兽的囚牢，从而掌握自己的命运。
陆云在"兽潮"中停下脚步，却又身不由己地被裹挟于其中，被挤压，被冲撞。陆云勉力望向前路，望向青天，寻觅那可能存在的终点。然那通天的青云路，依山而成，竟是如此地回环往复，一圈又一圈，笼罩在头顶，成为无法摆脱的宿命。
陆云看向环绕周身的玉石，看向深渊中的潜龙。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睁开双目，万象万景于此交织重叠，双日凌空，深渊与原野变幻不定，人潮似虚亦实，陆云稳住身形，望向山路之外的旷野，聆听风在远方呼唤，感受风在体内奔腾，一跬一步，一吐一息，扯动周身枷锁，抵御无形力量，来到山路边，蛰伏原野上，轻轻开口，伴随滚滚龙吟。
“我本以为，人生是无穷的旷野，却受我所希冀的允诺所诱，踏上了，这唯一的青云路，再难回首，惟梦中方见旷野；我本以为，中考即是终点，可高考、考研、读博、工作相继成为新的终点，我看不清前路，我不知道，前方还有多少，空幻的终点；我本以为，我可完整地走到最后，可却在攀登途中，亲手丢弃了，珍视的一切以及，自我，走下去的，不过是兽形的木偶。我曾自欺欺人，我别无选择，只有走下去，我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可追逐财富的人，终将沦为财富的奴隶，追逐命运的人，亦将沦为命运的囚徒。欲掌握命运，却先要亲自步，入命运的牢笼，所追寻的，却是在途中，所失去的，这荒谬、可笑的悖逆，化为缠绕懈寄生的斩龙剑，将我的心，钉死在山巅之上，受风吹、日晒、鹰啄之苦，永流吾血，赐野兽，甘之如饴。昨日的谎言，嗤笑今朝的不堪。”
“海阔凭渔跃，天高任鸟飞。人生，是无穷的旷野，并非唯一的青云之路，天地无穷随君游。其实，人生，一直有无限的选择，只是我，总是有意地，将其忽略，自由地，选择了不自由。愚人因无知，而无畏，憧憬着一切，故其可见无限选择，从而拥有无限可能，此或为“大智若愚”之一解吧。《易》曰：大道五十，天行四九，人遁其一，《易》以乾卦为首，喻自强不息，盖惟有自强，方可无畏地选择，觅得一线生机。无畏地选择自由，方知命运，一直

“海阔凭渔跃，天高任鸟飞。人生，是无穷的旷野，并非唯一的青云之路，天地无穷随君游。其实，人生，一直有无限的选择，只是我，总是有意地，将其忽略，自由地，选择了不自由。愚人因无知，而无畏，憧憬着一切，故其可见无限选择，从而拥有无限可能，此或为“大智若愚”之一解吧。《易》曰：大道五十，天行四九，人遁其一，《易》以乾卦为首，喻自强不息，盖惟有自强，方可无畏地选择，觅得一线生机。无畏地选择自由，方知命运，一直在我手中，夫唯不居，是以不去。"
崩碎无形的力量，碎裂束缚的枷锁，向下跳跃，向上飞跃，坠落，腾飞，任恣意的风啸掠周身，伸手，昂首，伸向眼前玉石，飞向九天之上。
临近校园，斟酌许久的父亲，打破了沉默，“我不能改变你妈的安排，但我希望你能追随心中的龙。”
“爸，大学毕业后，我想独自负笈远游。爸，我也希望，你能试着去寻找她。"见父亲脸色一红，陆云洒然一笑，下车，迈入校园，迈入曾想逃离的幻象。
树叶随风而动，晃动了阳光，也晃乱了眼前之景。幻象再现，陆云不再逃离，将内心的冲动付诸实践，站起身，关闭白炽灯，拉开窗帘，扯掉爷爷身上的输液管。阳光带来了生机，爷爷颤抖着伸出了手，痴迷地望向窗外，清晰而有力地说出了，“龙”，随后化为点点辉光，飞向窗外，飞向那飞跃深渊，飞跃原野的龙。
九五，飞龙在天
“咚……咚……”寂寥的钟声悠悠回响，似在诉说百年的落寞，寥寥数根爆竹随后炸响，绽开五彩的烟火，照得夜晚愈发冷清，并惊醒了某位在公园中席椅而眠的少年。
“谁啊，大半夜放大爆竹，还让不让人睡觉？话说今天是什么日子？哦，好像是农历新年。又一年了吗。”陆云似醒非醒地嘀咕了几句，随即又翻身睡去。
倏忽间，传来一道梦呓，“癸卯玄兔行漫道，甲辰青龙腾云霄。”片刻后，陆云猛地惊醒，“终于，要寻到龙了吗？我记得我好像游到河南了。哎，我怎么变得和神棍一样了，也难怪……新年到了的话，应该能翻到不少好吃的。想当年，蜀鄙之僧游东海，还可行乞，摘野果，我却只能翻垃圾桶。唉，真是一言难尽啊！”
……
陆云登上神都山，极目远眺，将黄河、洛水收于眼底。掏出三枚铜钱，拢在手中，一遍遍晃动，抛起，拨动铜钱，其中两枚，在空中不断翻转，似有无数可能，在其上一闪而过，最后定格于其一，另一枚未被拂动，笔直地上升，掉落。叹了口气，陆云收起铜钱。
“占不出来，那应该就是这了，跟随直觉至此，可此地并无龙的痕迹，先在此等待吧，我能感觉到，祂。”
闲来无事，陆云望向河洛之水。黄河挟滚滚尘土，浩浩而来，恍自天际，倾泻而下，洛水澄清无瑕，仿若掉落凡尘的仙人绸缎，泛起点点流光。两者冲撞、交汇、相融，回旋而成一个巨大的圆，时而激流养诵，时静如幽潭。
沉浸于水势变化中，神思随之起承转合。恍恍忽，冥冥然，玄之又玄，不可言说，陆云好似叩开了那扇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的众妙之门。
大一学的太极拳，一点点浮现心中，下意识地演练起来。起式，徐徐提手，引气上昆仑，再攀关元，直冲玉枕，缓缓下压，经灵台，下悬枢，沉气海。揽雀尾，一手化阳，一手拟阴，虚画成圆，揽得雀尾，无处着力可飞。单鞭，一手虚抓，一手如鞭炸出，心意灵机所至，拳如子弹相随。野马分鬓，双手相岔，错开，分阴阳虚实……
生疏的动作逐渐熟练，浑然天成。玄妙难言的感觉中，空气有如游鱼般灵动，太极拳拳路，好顺水势而动，突生刚猛，摸得游鱼，再化绕指柔，紧紧粘连游鱼。一套演练完毕，收式，引气下昆仑，凝神观脏腑。
隐钓间，陆云似得以内视此身。肝胆化五谷为生气，灼之以心小肠之火，经由脾胃之轮，引向月肺大肠之舂臼，乘肾膀胱之车，逆流三关，涌起南山头，化而为炁，流转于周天经络，弥散于寸寸肌肤。
取出《周易》，参易之变化。阳之始生，有雷起于地中；复生一阳，阴阳相搏，而凝滞如地下之泽；阳气升天，阴气沉地，应时相交，化育万物；雷动九天，神居高阁瞰世间；泽上于天，浩浩乎怀山襄陵；纯阳无阴，天行如自强不息……
仰头，明月高悬，周天星斗，共照人世。点点繁星，或成蛟，或成龙，或成貉，或成兔，或有狐，或成虎，或成豹，相争于星空之中。此七兽，又共同构成了一个，更繁复的图纹。
远眺、打拳、内视、饮食、读易、观星、睡觉，循环往复，感受着非凡的玄妙，如河洛相汇，陆云一点点，贯通百道。搬开虚拳，拦住假手，藏拳于腰，有如黄河激流倒卷而上，一捶破门 入 户；繁星映于河洛，现玄奥无字之经卷，似图亦书；观河洛清浊之分，动静之变，回流迷离；明阴阳之穷变，六十四卦，卦卦相连，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化之为如云飘渺，虚实无定的云，回环不断；悠悠画圆中，炁运周天，周行不

远眺、打拳、内视、饮食、读易、观星、睡觉，循环往复，感受着非凡的玄妙，如河洛相汇，陆云一点点，贯通百道。搬开虚拳，拦住假手，藏拳于腰，有如黄河激流倒卷而上，一捶破门 入 户；繁星映于河洛，现玄奥无字之经卷，似图亦书；观河洛清浊之分，动静之变，回流迷离；明阴阳之穷变，六十四卦，卦卦相连，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化之为如云飘渺，虚实无定的云，回环不断；悠悠画圆中，炁运周天，周行不止，心随水空流，意同云渐舒，至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以我唯一之境，不犯日月之忌，无失岁时之和，从容见白驹过隙。
浸淫其中，似梦非梦间，陆云好似窥见了无处不在，妙不可言的，道。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日道，强为之名曰大。
太初有道，无始无终，无状无象，此谓无极，于无生有，命曰太极，有分阴阳，化生三才，阴阳互生，而成四象，阴中生阳为少阳，阳复生阳为太阳，阳中生阴为少阴，阴复生阴为太阴，四象轮转，生灭无休。
此刻，有紫气东来，那第一缕天光，终于破开层云遮蔽，破开黑暗，照耀世间。
看向那缕沉寂、受缚了一夜的天光，初窥道之一隅的陆云大笑出声
“少阳！是那不甘太阴凋蔽，冲破太阴束缚，生于萧瑟太阴的少阳！龙，乃是少阳之象！”
闭眼，谛听天启。陆云听到了草木萌动，听到了破土而出，听到了百果草木皆甲柝，听到了桃始华，听到了仓庚鸣，听到了正突破阴气封锁，将要勃发的阳气，听到了万物最原初的，冲破束缚，追求自由、自我的呐喊、咆哮。这便是少阳。
睁眼，玉石再现眼前，陆云站起身，伸手触向玉石，这一次，摸到了那块玉石，其中的巨龙依旧在不断腾飞。
玉石寸寸碎裂，一股浩然之气，起自心中，自口中冲出，呵气成云，化为回荡五千年的呼唤与呐喊，“龙啊！”
阴云降雨，天光闪烁于雨滴；阳气不断勃发，化为滚滚雷鸣；狂风起于青萍，恣意地啸聚；七宿星光刺破阴云，恍惚化兽，飞入，那团模糊的浩然云气。
碎裂的玉石，化为点点辉光，与草木之青芒，水泽之玄辉相合，飞向云气，于空中波动谱唱虚空之乐，孟章之名流过心头。模糊的云气，吸摄东来三万里的紫气，不断跳跃、扭动、挣扎，渐渐化作青色龙形，介于虚实之间。
虚幻的龙形，迎风而涨，吞食风云，狂风化为青色的血液，畅快地奔涌；流云化为血肉，凝虑为实；无数虚影于龙形四周浮现，摩顶放踵的墨翟，攻守易形的汉武帝，放荡不羁的谪仙人，夜骑开封的大学生……化为了那一节节龙骨，鲸饮天光，双目愈发闪耀，与日月争辉；沐浴激荡电弧中，龙鳞形成，古拙的图纹浮现其上，似日日显辰，似山川火泽，似花鸟虫鱼。龙嗥乘风，，盖浩荡雷声，吟啸万里长空。
百虫惊而出走，鳞甲敬而俯首，平静的河洛之水中，有惊涛拍岸 卷起千堆雪。
龙吟声中，古拙的图纹，似在陆云眼前跳动，思绪随其之而漫延流转，恍惚听见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听见了“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听见了"天街踏尽公卿骨"，听见了“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听见了中华薪尽火传五千年的不甘的呐喊。
回过神来，陆云看向孤傲的青龙，笑言，"莫忘，上九，充龙有悔。"
青龙微微低头，吐出一道青息，没入陆云手中，反问："你后悔吗？"孤傲的声音虽显沧桑，但不失生气。随后，一道龙吟，似吟啸在灵魂深处，青龙，便腾飞于九天之上。
“我不后悔。纵道途有悔，我亦无悔。上九有悔，又何尝不是，初九潜龙。”
望向手心若隐苦现的龙纹，陆云，会心笑道。
甲辰惊蛰，众生入梦，皆闻龙吟，青龙现世，龙嗥彻九州。
附：第一次写短篇小说，如有不足之处，还请多多指正。文中对《周易》乾卦的解读，应剧情需要与个人理解，与原意有所出入。
这篇小说会先在个人注册的公众号上发布，随后在百度，知乎，贴吧，番茄等平台发布，所用个人信息基本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