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困，睡醒再开

（漫长的冬夜像一支太长的蜡烛，怎么都燃不到尽头，我在半夜被呼啸的北风吵醒，尔后又听它飘荡、幽咽了约莫两三个时辰，才终于等到晨光熹微。去去公主顶着两圈乌青叩开了福宜堂的门扉，相信一向慧悟的哲娘娘，会对这一夜的无眠作释、给出一个玄奥的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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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娘娘，我做梦了。（她有一双透亮的眼睛，里面盛满秦淮的清波，我知道她是燕京人，可是却在淮扬有过一枕冗长的梦，也许是因为求学的数载光阴，或者她血脉中天生流淌着江淮温软，总之，我时常觉得她是母亲的同类。这些也是母亲同我说的，江淮是她的故地、她的来处，也是去去公主未曾见过的另外一半故乡。母亲和哲娘娘曾是同窗，那些朦胧烟霭、翠柳拂堤，卧在她们相通的记忆中。而我呢，我只能从母亲的讲述、哲娘娘的追溯里，小心地探索张若虚的月亮、秦少游的津渡，遥想唐代扬一益二的荣光，窥见宋人簪花对酒的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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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昵地依偎过去，向对待母亲、哥哥一样，对她撒娇）您给我解一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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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并不需要她肯定的回答，我已自顾自说起来）我梦见一句诗成了精，是金黄色…不对，又没那么眩目，是一种柔叆的、温吞的暖黄，圆滚滚的，胖乎乎的……但我已经忘了是哪一句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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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就睡不着啦！（抱住她一条臂膊，轻轻地摇晃起来）听了大半夜的冷风呼号，它怎么不会倦呢？去去要睡觉，曼曼也要睡觉，日月、星辰，似乎都须休憩，为甚么风不用？哲娘娘，世界上还有甚么东西，是不用睡觉的呢……

（叶赫尚不得缘诞育。虽已目睹乾西四所间渐起稚语婉音，母子承欢之类的天伦绮韵。再至如今，初具人形，却恐怕仍不通人性的幼童，徒吐纤辞缥语，荒诞幻妄，净是些令人发笑的幻想。或惹哂笑。自我处冷眼望下——果然，我大抵是没有什么子女缘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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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枫比划着篦发的式样，正于蓝紫二色间犹疑不决，一时分身乏术，于是也不得为我困时之解。透过亮可照影的这一面水银鉴子，哲嫔强作慈容，面显拘滞，勉力攒色，欲示......而容色虚饰，难掩生涩，终无可成。算了、渐落平了唇角，眉宇低抑，不欲再徒劳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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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梦？（一面借镜戴正了两鬓的钗饰，一面勉力散出两分心来予顾念着陆离旧梦的去去公主。——哦，靠过来了。耳坠微晃，银针遽至误越孔隙，生生嵌肉，钝痛刺骨。）嘶、（叶赫眉生颦蹙，假势敛态，借状避开了亲昵太甚的公主千岁。）好孩子，你躲远些去。娘娘怕扎到你呢。（外示庄谠，辞色敷陈，虚作冠冕堂皇，却内怀烦懑迁怨。更甚者，迁怒起了伊不甚称职的妃母，失训失范，好端端的，怎竟推来这样一位魔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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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开这一对恼人的坠子，再拂开小枫高悬的梳篦，双目含笑，却不见开颜。）若娘娘猜，是否是悯农的句呢？“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李公垂忆游述怀，俯仰感慨，作此之句。（正待假模假式地论上一番人和天道，却又忆起眼前人犹不过五龄，囫囵个吐出的几句已是老天垂幸，实在不堪深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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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公主，轻着些。主子昨日才伤了腕子。”（醒过神来的小枫终于肯救我于水火，轻轻拨救出一条完好无损的臂袖，末了，再对着我邀功似的一笑。）你也不肯睡。若是论首次，风恐怕也要自惭居后呢。

哲娘娘只是这样猜么，怎么不用龟壳、钱币…或者别的甚么，给去去算一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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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娥姐姐像消遣小猫儿小狗儿似的将我撵开了。我与哲娘娘之间，有条缝隙溜过去。不过我并没气馁、懊丧，而是笑吟吟地盯上她的妆台。那些流光溢美的华饰精工乖巧地排列着，等待它们主人的垂青，可是哲娘娘已经无暇去挑拣啦，在去去公主一句接一句的搅扰中，她全部的心神都要被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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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娘娘，我晓得你素来吝啬为人起卦、卜算，说是…窥见天机、介入因果，云云。可是去去不是旁人呀，（一味地央求她，渴盼她片刻的心软）难道不能得一份例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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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楷笔走字、修毫游墨，织出片片锦）噢！我想起来了，哲娘娘，你猜得可没有算得准呢…去去梦到的是《春江花月夜》的断章，“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要怎么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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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最好的时代在大唐，但现在那些恢弘气象、不朽盛业已经全都死去，留下的风骨气韵，镌刻在芸编书页中，后人的指尖拂过纸上冷下来的文字，是否还能触碰到昔日诗人们滚烫的血液、蓬勃的心跳，谁也不知道。但唐代的月亮留下来了，）

（虽曩昔香山旧时，抑或闺帷狎谑于小枫诸近侍之际，亦曾披文稽典，婉却芸编，信手拈拾，妄谈阴阳卦爻，以坤巽为谭，乃至相貌推贵，骇得诸人屏息肃容，俨若拜听。然实则叶赫词翰疏芜，胸贮墨屑未盈二两，造诣庸浅，徒以弄鬼狡诡，愚世娱己。故于外恒持鲜占卜筮之状，矫饰羽毛，惴惴畏恐窥破天道机微，自遭反噬报应之虞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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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畔初月，谁人首见？江月始照，何年初明？斯问设以穷幽索邃，追溯混茫，寓天地悠悠之恒古，慨人生倏忽之瞬逝。江潮浩溔，月华皓皎，循劫运而弗改；世事迁流，形骸灭易，逐光阴而靡常。张公假景托慨，以潮月为凭，掇古今而连脉络，问人问年，实探生灭之倏然，慨永恒之悖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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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捻拾吴师常衷之幽邃玄微，托其旷远深奥之状，复添以铺陈通篇宏论，冀凭词藻纷披、理致繁密之势，暂息其本意于言外。少顷，稍顿神思，复展言词，援古证今，缕析条分，连篇累牍以续。徒见辞华灿然，而使闻众不解其深）句法设疑，虚实互映，江月绵亘千古，烛照万象；人事若流电，往复成梦。辞藻典雅，旨趣幽微，寄思寓理，其笔致瑰丽精微，铸幻境之绝妙，益显幽静空灵。通篇之八句铺叙，由恢宏而敛微，意象渐收孤月之影。此篇更冠为唐诗翘楚，享“一词压两宋，孤篇盖全唐”之崇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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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口卜筮占算诸问，更不涉玄象玄机之辞，反恍若做了正谊书院执简授徒女师，满心尽是潜心经义、沉醉义理，俨然一介皓首穷经的学究。顾盼间，似是沉浸典章训诂，实则借学问理致，断却机锋。）如何，可是懂了？

哲娘娘只是这样猜么，怎么不用龟壳、钱币…或者别的甚么，给去去算一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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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娥姐姐像消遣小猫儿小狗儿似的将我撵开了。我与哲娘娘之间，有条缝隙溜过去。不过我并没气馁、懊丧，而是笑吟吟地盯上她的妆台。那些流光溢美的华饰精工乖巧地排列着，等待它们主人的垂青，可是哲娘娘已经无暇去挑拣啦，在去去公主一句接一句的搅扰中，她全部的心神都要被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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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娘娘，我晓得你素来吝啬为人起卦、卜算，说是…窥见天机、介入因果，云云。可是去去不是旁人呀，（一味地央求她，渴盼她片刻的心软）难道不能得一份例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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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楷笔走字、修毫游墨，织出片片锦）噢！我想起来了，哲娘娘，你猜得可没有算得准呢…去去梦到的是《春江花月夜》的断章，“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要怎么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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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最好的时代在大唐，但现在那些恢弘气象、不朽盛业已经全都死去，留下的风骨气韵，镌刻在芸编书页中，后人的指尖拂过纸上冷下来的文字，是否还能触碰到昔日诗人们滚烫的血液、蓬勃的心跳，谁也不知道。但唐代的月亮留下来了，依旧殷切地照过广陵的徐凝门桥，也照在紫禁城高远的上空，那时的三分月色，至少应有一分，照进了去去年幼的心里，或只是在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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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又流转到去去执拗的问句里）难道我们要一起探问月亮的来处吗，这兴许只有广寒的仙子知道罢。诶，不对不对，哲娘娘，你不恰是太阴座下吗？你应当也懂得的。

（俏诡的字句组成晦涩的文段，如一卷佶屈聱牙的经文，但哲娘娘并不像诵经一般虔诚，她似乎只是含混地敷衍我，好让我打消刨根问底的追难，此梦何解，此时大约也已经不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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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篇盖全唐啊，（若有所思地重复，又想起甚么似的，好奇心再度雀跃起来）那么，哲娘娘昔日同母亲一并在正谊书院求学的时候，也学过这首罢？你们的先生，又是怎么讲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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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说）去去还是不懂。就请哲娘娘今日作一回传道授业的女先生，同我说说，好不好？

（一壁哀叹今日撞了甚么霉运势、才教这小魔星缠上，一壁又委实不忍拂去她高扬的兴致，毕竟，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人的时候，像有一种奇异的法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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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好吧，都依你，给你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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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叶赫只是应下同她讲解张若虚乘兴的诗篇，并不曾允诺要为她起卦作占，冥冥之中属于她的天意、只照她一人的月…这些都不可说呢。尔后的光阴便很好概述，我向她讲起吴中，讲起广陵，讲起吴先生褪色的青衫、董祠灰白的瓦。还如一梦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