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驹 ---红毹纪诗注选
第一部 余自七岁起所观昆乱演员及各地方戏演剧 油布遮车驶铁轮,端阳时节雨纷纷。飞叉大闹金钱豹,凛凛威风欲夺魂。余七岁,随先君居天津南斜街,值端阳无雨,乘东洋车(后称人力车,铁轮,座为椅,前两木把,人于中挽之。)遮油布,不能外视,车把上插黄蓝野花,以示过节。直驶下天仙茶园观戏,大轴为杨小楼《金钱豹》,亮相扔叉,威风凛凛。大喊一声:“你且闪开了!”观众欲为夺魂。后大街小巷齐学“闪开了”不绝。此余生平观乱弹戏之首次。至今已七十年,其印象犹似在目前也。 洪钟韵响落梁尘,三派程门一继人。七十二沽新子弟,无人不道老乡亲。程长庚三弟子:汪桂芬、谭鑫培、孙菊仙。孙声如洪钟,一句唱后,欲落梁尘。孙天津人,是以天津好戏剧者皆以“老乡亲”称之。但孙得此名号亦有原因,因孙曾去烟台演戏,烟台有票友帮,势力甚大,凡演员去烟台演戏,必须先去票房拜客送礼,演出始能顺利;否则,或终场无一好声,或票友手提一灯,将灯点着,出场而去,后之观众,亦随而去,至空场停演。孙至烟台,对票房疏于礼节,首场演出《空城计》,自出场至城楼,台下无一好声。孙唱至末句“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孙改为“我面前只可惜对牛弹琴”,台下大哗,即令其停演,在台上磕头赔礼。时烟台亦有天津帮,乃天津人在此地经商任职者,亦在观戏,乃起而抗言,谓孙改唱戏词,固为非礼,但孙为天津人,是我们老乡亲,而票房对其演戏,自始至终,无一好声,就是藐视我们天津人。刻于明日找一地方说理,武打文打,概所不计。此时已成僵局,乃另有观戏者,出面调停,认双方各失礼,次日由孙重演《空城计》,两方言归于好。次日孙演出《空城计》,自出场至终场好声不绝。此后孙演戏,即将孙菊仙名,易为“老乡亲”。余七岁时,曾在下天仙观其演《朱砂痣》,当时既能学唱“借灯光”一段,今其唱法尚能记忆。 张李齐名共一班,人人都去下天仙。白袍薛礼演来肖,街巷争传独木关。李吉瑞黄派武生,张黑武丑同班,在下天仙演戏。吉瑞拿手戏为《独木关》,一时大街小巷,齐学喊“在月下惊碎了英雄虎胆”之唱腔。 燕子身轻水不沉,念来口白尚乡音。不平路遇多扶弱,疑是当年出绿林。武丑张黑,身段矫捷,惟念白仍多乡音,似为京东人。性豪侠。相传腊东封箱,彼还家,路遇数盗徒拦截一商人,彼将数盗徒打跑,救护商人上路。人疑其为出身绿林而隐于伶者。 天仙丹桂市东西,文物全班角色齐。许处专能袍带戏,传人应是白文奎。天津南市大街为最热闹场所,下天仙茶园在其东,丹桂茶园在其西。有一戏班经常于两园演出,老生为白文奎,武生为薛凤池,旦有时为坤角,亦有时为梆子旦角。当时袍带老生汪桂芬派外,更有许处派,皆字正音长,绝少花腔。白文奎乃传许(荫堂)处之一派者也。 九阵风名已久传,童时看演下天仙。泗州城剧花招好,浑似霓裳舞玳筵。余七岁时在天津下天仙观戏,大轴为杨小楼《金钱豹》,前为九阵风《泗州城》,打出手极为精彩,以正在童时,甚爱看之。九阵风名阎岚秋,为武旦中之前辈。 童伶两派各争强,丹桂天仙每出场。唱法桂芬难记忆,十三一是小余腔。当时有两童伶,一小小余三胜(即余叔岩),谭派;一小桂芬,汪派。小小余三胜出演于下天仙,小桂芬出演于丹桂。余皆曾观其戏。桂芬唱法已不记忆,小小余三胜演《捉放宿店》,“一轮明月”的“一”字转十三腔,名十三一。叔岩成名后,不复作此唱法矣。 买赠佳人金屋娇,封疆擢任气何豪!启霖多事煞风景,却上弹章拆凤巢。袁项城督直时,庆王奕劻长子载振至津,项城本与奕劻为一系,因善为款待,命巡警总办段芝贵专司其事。段为设筵演剧,有女伶杨翠喜,色艺并佳,载振为之颠倒,段乃以巨金买翠喜并厚奁资以赠载振。振回京言于奕劻,段芝贵乃由候补道一擢而署理黑龙江巡抚。事为御史赵启霖所知,折奏弹劾,载振遂不敢纳,翠喜归盐商王某,载振以查无实据了结。段则另以他事革职,永不叙用。记余八岁时,曾在天津北大关茶园观杨翠喜演戏,已不复记忆。段芝贵革职后,返回天津,彼来拜晤先君,余曾见之,穿元青外褂,无补服,戴纬帽,无顶戴。此亦戏剧中一史料也。 梆子皮黄共一班,永龙关胜众人传。元元红与小荣福,钟鼓楼东别有天。记余八九岁时,先君任长芦盐运使,使署在鼓楼之东,使署西有元升茶园,距署咫尺,余常往观戏。武生红净程永龙,余曾观其演《古城会》、《水淹七军》、《刮骨疗毒》、《九江口》等戏,程尤以《收关胜》著名,关胜被擒时,扎靠厚底靴,登上两张桌子,锞子摔下,最为惊绝。旦角为坤角小荣福,大轴戏则为梆子老生元元红。此虽是一小茶园,而其声誉则不在南市下天仙丹桂之下也。 韵醇如酒味堪夸,疑是清明醉杏花。皆道元元红绝艺,辕门斩子胜谭家。唐诗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杏花村即山西汾酒产地,元元红山西梆子老生唱法,人谓其韵味醇厚,如杏花村之酒。有人谓其《辕门斩子》一剧,尤胜于谭鑫培。余曾观其演《辕门斩子》,其神情作风,必极精彩。惜在八九岁时,不能领会。惟尚记对八贤王一段唱辞如下:“戴乌纱好一似愁人的帽,穿蟒袍好一似坐了监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