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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地区称表亲为“老表”,尤其高陵在坊间被称之为“老表县”(如同长安、户县,即使升了区,仍习惯称之为县),足见“老表”之多。坐落于这肥沃的八百里秦川中的白菜心,又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全国有名的“吨粮县”,所以自然“女子不对外”。于是在高陵的大街小道上遇到一个陌生人聊天,上下不能拉扯三代,扯上了就是表亲。也成就了这“老表县”的美誉。
高陵人又非常爱拉扯老表,不管遇到瞎事好事,不管碰着高兴事还是伤心事,无不演绎出这熟人社会的内涵越来越丰富。小到小孩打架,大到寻人办事、伤人出了事故,说事之前,先上扯三代,五服开外,务必沾上亲带上故,由此见证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没认得自家人。又或者机缘巧合有幸围坐一桌,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下来的话题必须是寻亲问祖,穷根究底,终究给自己认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舅舅,也不差生,立即给这刚认的舅端上几杯酒,直到把舅喝得高唱征服。毕竟,认不下老表认个舅舅也不是瞎事。
“老表老表,下河洗澡!”在高陵只要是表亲,不管年长年少,不论年龄差异,无论同性或者异性,见面时一句“老表”总是喊得热烈,远比叫起兄弟姐妹来的亲切。一句老表就意味着哪怕昨天刚见面,今日又重逢时的递烟拥抱,意味着醉酒后搂着肩膀的相扶到老,意味着饭后争抢着买单时的几句争吵,要是谁有个年龄相仿的老表,那可真是上辈子修的福报。如果没有怎么办呢?这难不倒高陵大sa(头的意思),因为大sa有宝。
上初中高中那会儿,如果刚好年龄相仿又玩得比较好,就相互会认作三两个老表,不管上学还是放学,热乎的一声“老表”即可招呼成群,骑着自行车也要手挽着手肩并着肩,中间还要划几手拳,不是老表胜似老表。这相认的老表往往等同于西安城的伙计,遇事帮个腔、农忙搭个手,打锤出个力。也有女娃找老表的,其作用和男老表相似,但现在多称之为“闺蜜”。还有男女之间认作老表的,这个有别于干哥干妹子,干哥干妹子更倾向于胡混一辈子。而这个老表是少了那胡混的嫌疑,如今可能就是称之为“男女闺蜜”的那一类灵魂啥啥吧。
这些编外的老表再一次坐实了高陵这个老表县的实至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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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兄弟七个,他排行老大,而我的母亲姊妹五个,她为老小。所以我有数十个大小不一的老表,其中最大的老表好几位已经离世,最小的老表今年刚完婚。每次走亲戚的时候,不仅和年老的老表喝酒猜拳耍好,还和他们年龄相仿的子女们玩耍吵闹。
如同我刚记事起一样懵,女儿回到村子里的时候,也是懵懂无知。明明和自己一般大的孩子,本该称之为哥哥姐姐却要叫做叔叔、姑姑,她不明白那是她父亲的叔叔的子女。而这已经足够奇怪,结果下次去了我舅舅家,见到了老表的孙子孙女,也和她差不多年纪,她又变成了这些孩子的姑姑,这样的事情困扰了我的童年,也让女儿迷惑了许久。她只能瞪大了眼睛惊异地面对刚在幼儿园建立不久的世界观的又一次颠倒。她不明白,造成这么个奇怪现象的原因是在高陵还有这种“农村的班辈,胡乱的安顿”的现象。直到现在回舅家,女儿还是羞于当娃娃们的姑姑。
我是上辈子修得福报的人,有个和我一般大的老表,他是姨妈家的,叫表弟,但我俩从来没有哥弟相称过。因为见面时必须大声地喊“老表”!不仅更能体现我俩的亲密,而且也是告诉旁人我俩是实打实的真老表!
从小一起在他屋耍,我屋耍,在我们相同的舅家耍。冬天耍,夏天耍,春秋遇到了还是耍。我们好像从来没有干过耍之外的其他事。
我们也打,在我屋打,在他屋打,最后又打到共同的舅家。但是打也打不远,打也打不散,打得越来越亲密无间,晚上睡在一起的时候总有说不完的话。也经常想,为啥我两个只是个老表,不是亲亲的兄弟,明明我舅是他舅,我的妈妈他叫姨,他的妈妈我也叫姨,唯独不一样的是我叫妗子他叫姑。后来的后来,当我终于弄明白什么叫做“换亲”的时候,我又知道他不仅管我舅叫舅,还叫姑父。
我爱唱,他比我更爱唱也更会唱,我们的少年二重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从30年前就流行开来,唱到了如今的“父亲”“母亲”,直到现在也在家庭聚会经久不衰。
我门口有座桥(跨渠的便桥),上面写着1953;他家门前也有有座桥,上面也写着1953,模样就像“〕〔”状。我们扒着围栏脚踩桥沿从桥这边挪步到那边,从我家过到他家,然后又从桥另一边过到这边,从他家又回到我家。每当走到拐角的地方,还要反过身来松开双手展示一下仅凭双脚就能稳当地站在那。
我知道他大伯和二爸家,他知道我二爸、三爸和老屋在阿达。我在我屋是最碎的老大,他在他屋是最碎的娃。
我们一块玩,一块耍,一起打。但我们在一起仍旧还是要比一比,比看谁跑得快,跳得远,比看谁力气大,比骑三轮车,比抱西瓜。
舅舅家年年种西瓜,每到暑假,我俩就都跑去熬舅家。一住十多天,帮忙的时候不多,闯祸的事干了不少。每当到了西瓜拔蔓清瓜园的时候,满地的西瓜都要用架子车拉回去,装瓜的时候,我俩就可以大显身手了,你抱两个,我就能抱两个,嘴里还能咬住瓜蔓再叼一个,你也能拿三个的时候,我就能抓住瓜蔓再提一个,到最后两个人双手各抓一个西瓜蔓,怀里抱两个,嘴里叼两个,惹得各位老表前俯后仰,不想踩上西瓜皮一个趔趄没站稳,嘴里叼的西瓜摔成了两半,他也咧嘴笑起来,却忘了嘴里也叼着瓜,于是嘴里的西瓜也掉地上摔烂了。摔烂了也不浪费,就地坐在一起吃了它,但吃西瓜也是要比一比的,看谁吃得又快又净还又多。直吃到肚子撑得坐地上站也站不起来,吃的西瓜籽糊满脸,胸口干了的西瓜水水引的苍蝇扇也扇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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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陵话说“十个外甥九个贼,一个不偷不得捶(得捶是得逞之意)”。我舅这两个外甥那可是一个顶几个的匪事。舅舅种瓜我俩摔,舅舅栽花我俩摘,舅舅种菜我俩踩,舅舅栽了葡萄我俩钻进园里不出来。
在舅家如此淘气,没了王法那不行,得有人治得住。妗子为人泼辣(老表他姑),见不得我俩一起日鬼捣棒槌,一日,舅舅刚打得井出水,抽水排沙,我俩趁着大人午睡,跑到渠边,拿着屋里的炭锨等工具,掘沙筑坝。看着水逐渐地漫过渠岸,趟过路面,我们俩老表也跳得比谁都欢,比大禹治水还要高兴几倍。这时候,妗子提着喂羊的草回来了,远远地看见我俩就放下了草笼,急急地走了过来。我俩还高兴地叫妗子过来看。快到跟前时,就见老表撂了炭锨转身就跑,我不明就里,也转身欲跑,却已经来不及,饱尝了一顿“南山的核桃砸着吃”。我后来问老表,为什么有福同享,有难你跑了。老表说,他对妗子已经有条件反射了,如同老鼠看见猫一般,看见就跑,他已经吃了不少南山的核桃了,说我也应该多锻炼锻炼,争取也早日形成反射,那样就少挨打了。我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对。只是我至今也没学成,他却依旧见了妗子还如老鼠见了猫一样。
除了舅家姨家的老表还有姑家的老表,每每聚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欢声阵阵、好不热闹,聊聊最近的短视频,说说户县的摇火车,谈挣钱,谝谝车,关心老人的身体,交流管娃的心得,喝着酒,唱着歌,最后爆老表儿时的猛料,摔掉了门牙,多了个豁豁。
时光总是过得飞快,如今的老表许多已经两鬓斑白,升级为了爷爷奶奶,但从我刚能记事起就喜欢和老表们一起玩耍,直到现在每次去走亲戚总是舍不得回家而喝得趴下。因为我有那么多的老表,我们是一个家,他们都是家族大树散开的枝、盛开的花。每当在路上、街道上遇到他们的时候,我总是大声地喊“老表,你去阿达?”
2022年5月4日于高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