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死这个主题上,陶渊明的思想比较矛盾。一方面,他经常喟叹老之降至而壮志未酬的遗憾,对岁月的流逝是焦虑的。“感物愿及时,每恨靡所挥”就是不能虚掷光阴,而应及时努力的儒家“进德”思想。而另一方面,他也经常以达观的态度论及死亡问题。这个问题在孔子那里是不成主题的。子曰:“不知生,焉知死”,代表了儒家强烈的现世主义取向。而在道家思想中,死与生一样自然。生死如来去,没有什么值得回避或留恋的,不发生哀乐的感情。陶渊明显然是认同这种思想,才会有“聊乘化以归尽, 乐夫天命复奚疑。”的泰然。
以上各个方面的思索看似零碎,内部却有一以贯之的共同精神内核可以将其整合成一个系统,这个内核就是追求和谐的中庸哲学。陶渊明心中的田园乐趣,并不是一种纯粹的自然主义倾向。他的幸福感,更多地来自精神世界与外部环境的适应和协调。这种追求和谐的精神诉求,说明陶渊明的思想根基是儒家的。“和”的追求,实际上就是中庸之道的体现。子曰:“而道中庸”,就是不走极端,生活在极端情况的调和之中。他有建功立业的欲望却不愿用同流合污换取政治上的升迁,他反感战争和动荡却没有安邦定国的实践,他喜欢平静纯朴的生活却并没有离群索居。在这样中庸的生活模式下,他的思想也达到了调和的中庸境界:儒与道在他那里,是随时随事取用的两座精神仓库。正如林语堂先生分析的:“在陶渊明的身上,我们看见那种积极的人生观已经丧失其愚蠢的满足,而那种玩世的哲学也已经丧失其尖刻的叛逆性(我们在托洛的身上还可以看见这么一种特质——这是一个不朽的标志),而人类的智慧第一次在宽容的嘲弄的精神中达到成熟期了。” 如果承认“和”是陶渊明思想的核心,也就承认了陶渊明的儒道互补,其实是以儒为主,以道为辅的。李泽厚的看法最为中肯:“即使是陶潜的道家精神,也仍然是建立在儒道互补的基础上,仍然是与儒家精神交融渗透在一起的”。“所以,他也可说是内儒而外道”。
如果在陶渊明自己看来,后世对于他的思想究竟是儒是道的讨论可能是毫无意义的。不论是儒是道,陶渊明思想的调整是为了适应生活环境的变迁。在治世之中,“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儒家道德追求往往在知识分子中成为主流思想。而在乱世中,“兼济”和“独善”的社会条件不具备,士人就开始向“不可道”的玄妙探求,以追求内心的平静。他为了内心的宁静和愉快选择着最恰当的态度和人生哲学,将身心都调和到舒适随性的状态。或许正如林语堂先生揣测的,“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心地坦白的、谦逊的田园诗人,做一个智慧而快活的老人,一个酷爱人生的智者”就是陶渊明终极的人生追求。
陶渊明的普遍意义,在于他能在超越人生的同时享用人生的生活状态,成为了后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精神坐标。即使物质生活清苦贫乏,即使以世俗的功业观念衡量并不成功,仍然有理由保持道德的清高和精神的愉快。这种儒道互补的精神结构对于中华文化的连续性和生命力有着难以估量的历史作用。如果千年以来士大夫只信奉儒家的道德教化和政治抱负,文化将不可避免的流于彻底的沉闷僵化,士大夫的心理结构也会因为积淀的“修齐治平”的压力而不堪重负。如果道家成为了唯一的正统,一个连知识分子都不问国事、只务玄虚的国家更是难以想象的。而陶渊明恰恰证明了走在两个极端之间的可能性与合理性。他之后的知识分子都多少从他身上学到了平衡精神世界的方法:如果追求“成仁”或“立身”太过疲惫或不得意,退守田园修养身性也是不失水准的。即使没有真的退隐躬耕,中国的士大夫心中也从此有了一个休憩喘息的场所。另一方面,纯粹的道家思想也会让人感到虚空玄远,要与儒家向上探求的道德和精神追求结合才能实际和可操作。而正是这种源自儒道互补的平衡心态,让中国人不论顺境逆境都能保持内心的平衡和稳定,中华文化也得到了没有明显断裂的传承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