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英一家从河南被骗到大同煤矿永定庄，英英刚五岁。三口人被安排进大房子里，与其他劳工住在一起，大房子里的工友为他们一家人方便，让三口住在里炕靠墙位置。每天早上，看房人站在门口扯着破嗓子喊喝人们出工，由小把头各自领人，一个一个挨着从大房子出来，后面有矿警押着到井口。小把头嫌人们动作慢，手里拿着一根玉米杆粗细、比胳膊还长的白蜡杆木头棍子，塌拉着他那又长又窄的脸，敲打着土炕，贼亮的小眼睛把大房子扫视一遍，看又有哪个劳工起不了炕的、不能下井的，谁起的慢了，就拿棍指着你，不想挨打就得赶紧起来。没有人能记住小把头的名字，背后都叫小把头长脸，后来干脆就叫长脸。
劳工们从早上到出井，整整一白天，等到了晚上，英英才能看见收工回来的爹。一个个破衣烂衫、疲惫不堪，从头到脚满是煤炭灰尘，只有露出的牙齿是白的，英英爹进了大房子要是不先开口说话，英英得左看右看才能辨认出哪个是爹。
英英娘在厨房给大房子的劳工做饭，也只能悄悄的回来一会儿。英英身上穿着父亲的大褂子，卷曲着身体，靠在墙角，眼睛盯着在地上乱窜的长尾巴耗子，耗子也爬上炕找吃的，她害怕耗子窜到身上，就盼着爹娘能早点儿回来。每回英英爹下班回来，看见爹疲惫不堪的样子，她来到爹的跟前，用小手给爹捂捂冰凉的脸。还是幼童的英英本该在爹娘怀抱尽享甜蜜，在这里却早早先尝到了人世间的悲苦。只有父女相见这个时候，英英爹才露出笑容，黑色的眼里闪出亮光。
人们不知道这日子到哪才是个头儿，每天早出晚归两头不见太阳，看不到一点儿盼头。下了井，就是三块石头夹着肉，吃着阳间饭，干的是阴间活儿。就连蛋蛋和比蛋蛋小的孩子们都能一字不拉的说出矿工编的歌谣：下班困在房里头，不许出门看街头，身上穿着麻袋头，烂鞋露着脚指头，凉炕铺着破席头，睡觉没火激骨头，头下枕块烂砖头，有病扔在沟里头。
晚上，劳工们回到了大房子，英英爹被几个工友抬了回来，有人叫回了英英娘。工友们说：英英爹在井下让黑牛车撞了腰，痛的两腿不听使唤，到了医院，让抬回来，怕受了内伤。英英娘背过身子抹眼泪，也没了主意，英英吓得哭出了声。范小眼儿脱下自己的棉腰子，给英英爹垫在身下，英英爹紧咬着牙，向大家拱手表示谢意。其实，很少人知道范小眼的大名，甚至有劳工不知道他姓啥，日本人、把头点名都喊编号，他的编号是：6883。是范小眼自己和劳工们说，在军队里，长官不叫他官衔，就喊他范小眼。
有人摇头叹气：“唉，才个把月，人就成这样了！”
“ 这哪是人呆的地方，不如猪圈狗窝！”
“都小点声哇，看你们还精神挺大的！”长脸瞪着眼手指着劳工在门口喊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