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来，曾经她无数次反反复复追问自己，自己喜欢不喜欢他？她摸着良心说，自己对他只有感恩，因为那不是普通的恩情，可以说，他延长了她的生命。她只想以后自己若能有机会报答他，一定会义不容辞。她对他，说是感情，不如说是一种义气。可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了呢？难道忠义也能生出爱意吗？她拒绝承认对他有不一样的情感，却又忍不住在无数个枕着他名字入眠的夜晚，一次次回想她和他相遇相逢的美好画面……
虽然，其实，这不是一个美好的故事，因为有很悲凉的底色：
他是她的主治医生，她是他的患者。她自己都不愿意去相信，他们的相识居然是这么无奈却又那么无可避免。


不幸中的万幸，总是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合适的人或事。有时候她会想，究竟是因为她学过医而生病，还是因为她早晚会生病而冥冥之中去上了医学院校。世间的因果本就是很难说得清的。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也提到：“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白流苏，一个大都市倾覆了。香港的陷落成全了流苏，流苏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范柳原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在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她总会回味范柳原对白流苏说的一段话：“‘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医生、

原来她能够真正做主的事情，都只是小范围的。尽管她再怎么追求自由和爱情，那都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她从来不是宿命论者，就是这一场变故，让她知道了，她跟正常人已经不太一样。而他曾对她说，她的病是她的命！
那他呢？也是她命中注定会见到的人么？她会想，也许她生病的原因只不过是上天要成全他们的相遇，毕竟在X城，他是她所得疾病领域最牛的人。如他所说，他们的相识不能不说是机缘巧合。“机缘巧合!”当他轻描淡写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她的心仿佛遭到撞击，不疼，却很憋很闷，一种没有伤口的创伤。如果真的这样，那她用生命爆发出来的一次大病换来了一场相遇，是前世欠他了吗？而他，能够成为X城她所得疾病领域最牛的外科医生，潜潜之中是不是有千丝万缕的牵引呢？


是啊，什么事都是讲究机缘巧合的，缘分多一点点、少一点点点都不行，就像她选择来百度去诉说，不排除李彦宏在她眼中无伦的优秀，不排除“百度”的出处——“众里寻他千百度”对她的吸引，那首词一度是她的最爱，也曾被王国维誉为做学问的最高境界。更不能排除的是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没想到真的搜到了“君生我未生”这个贴吧！那时的欣喜和欣慰难以言表，她知道自己有了一个寄托。更确切地说，是多了个埋葬她浅浅心事的坟冢！她要把这段心事尘封起来，他再好，也跟她无关。他只是她在错误的时间遇上的人，即便是对的人，也对不到哪去了。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再见到他。不过，她不会也不能那么走极端，为了父母也不能不找他。但她也知道，她一定能够放下他，她也必须要放下。她也知道，她想太多了，就如闺蜜晓墨说：“他拿了你的肺，还拿了你的心。”她听了觉得好笑却笑不出来，真的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这都得从两年前她的病情说起，病来的来的没有任何征兆，癌症早期都没有什么症状的。彼时，她在山区支教，有天，突然咯血，没在意，因为她经常流鼻血，有时咳痰会点血丝；第二次还是没有在意；第三次被同事架去镇上医院了。医生问了些问题后说没事，开点药吃一星期先看看。刹那间，不知道她触了什么神经，她觉得有事，坚持去县医院去检查，同事说好，陪她去，同事们认为她不会有事，只是为了陪她花钱买个放心而已。没想到，她的第六感救了她，X片说左边肺有问题，建议去市医院做CT。于是请假，同事陪着她一起去市里检查，做完CT，她还去省城做了磁共振……仅此，就已花掉她所有积蓄。她在山区一直是入不敷出的，有点余钱也花在当地人身上了，那些人比她更辛苦，日子比她难过很多。同事很好，主动说：别为钱担心，我有！她倒不担心钱的问题，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告诉过她：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是小问题。她独自在外多年，发现这是真理。当所有的结果显示“可能为肺Ca”的时候，她觉得治不治都不重要了。她担心的是：家乡爸妈知道怎么办？学校的孩子怎么办？下个月朋友的婚礼怎么办?自己的理想怎么办？她同时也坚信，自己不会有事的，一切只是有惊无险，是老天想跟她开个善意的玩笑，事实也是如此。


很多年前她就明白，是要把每一天当最后一天来过的，尤其经历了地震泥石流，2011来了，2012还远吗？自己一个人在外漂泊这些年，有人说她伟大，有人说她有病。她有自知之明，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伟大，不过现在有病倒是千真万确了。她大学毕业选择山区支教并不是自己有多伟大和崇高，只是她的心在那里，她切身感觉到山水和自然对她的呼唤，她只不过多了一点点追求的勇气而已。正好她的追求也符合时代和社会的需要，这不是很好么？即便是死在山沟沟里，也是无怨无悔的。生死有命，她按着自己的良心行事，死了也没有什么抱怨。可是，最对不起的是父母，她觉得自己很失败，古语有云：守身即尽孝，她无疑是不孝，虽然这并不是她主观上愿意的。那边也没有条件治疗，所有接触过她的医生，都劝她回家治，这不仅仅是技术问题，还关系到术后的休养，亲人在身边，是不一样的。而她，向来独立自由，如果有可能，她愿意余生有限的时光都成为背包族，暴走于世间的角落。她最担心给别人添麻烦，虽然家人不是别人，然而这个时候她回家，无颜以对！她蕙质兰心的同事猜到她的心思，在她还不知情时主动帮她打电话告诉她父母，她听到母亲电话中泣不成声，那是她20多年从未听过的！她自己也许是太平和了，也许是太强大了，只有在那刻，她才知道自己需要面对的是什么……

父母一直希望她能回来，在事业单位工作，或者考个公务员等等。她知道父母不希望她在山区是不希望她一个女孩在外面吃苦，她也知道，父母并不认为她的工作有意义，甚至让他们没有面子，所以她过年都没有回家留守在这里，一是这里需要，二是她也不想在团聚的日子里，父母见到亲戚中优秀的同龄人跟自己比较，让父母不开心，眼不见为净吧。她还是感谢父母的妥协，他们要是真不支持，她也决计待不了两年。现在这个时刻，父母希望她能立马飞到他们面前，她也妥协了，她花了一天的时候辗转坐车去省城机场，而却只花了3小时就到了家。有时候，现代化的东西还是有好处的，她由衷希望自己能够游走在传统与现代、古典与时尚的边缘，能够自成属于自己的风格的追求和理想。在坐车的路上，感慨着：自己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行囊。现实不能让她有太多时间哀伤，她要为自己的病负责。开了手机上QQ，联系所认识的临床专业的同学或者所认识的中医朋友，她这方面的资源还是有的，家里亲戚医生有好几位，她大学也是学医的，专业是卫生管理，虽说毕业后她不愿意留在X城事业单位，但还是在医疗系统实习过。她询问着相关科室哪个医院做得最好？各种疗法优劣，该找哪位主任比较好，中医哪位比较出名等等。朋友们知道她的病情后，比她还上心，立马极为热情地帮她在医院找人。她知道现在医院里面有太多负面的东西，一定要为自己选择最好的医院和最好的医生。当然，好坏都是相对的，她为了对自己负责，一定要找到自己认为医术和医德过得去的医生，医院却一定要是最顶尖的。这是她一个原则：一定要在最优的群体里挑选最合适自己的，而不是在合适的群体里面挑选最优的。

也是因此，知道了他！好几位朋友，不约而同推荐他，不过没有朋友见过他。他是她家乡X城这方面手术做得最好的也是最忙的专家，可是，她不希望手术，她想选中医保守治疗。朋友们觉得她荒诞，这是拿生命开玩笑。父亲说：“钱不能省、权不能狠、气不能忍、病不能等！还是根治性切除手术比较靠谱。”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只要他们觉得好，她便没有坚持的立场，这和理想或者灵魂不同。
于是她不得已选择切除治疗，然而她心里还是觉得对不起自己，她爱自己，她珍惜自己身体的每一部分，不希望少掉任何一点，即便是恶性肿瘤，她也要留着，就像是她的孩子一样，与她生存了那么久，她不能因为这会影响到她的健康，而说抛弃就抛弃它。她知道她的想法荒唐，不奢望亲人朋友理解，所以为了家人她妥协，她只是希望在手术前能见见她的主治医生。她一直不肯签手术协议，她不想不明不白地丢掉一个或者部分器官，而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产生肿瘤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引起的，而连自己的医生都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这关系到一辈子的，因为即便根治也要定期复查的，可能要维持5年以上。她一直不明白当时为什么那么想见到未曾谋面的他，她知道不仅仅是因为病，也许只是让她多一个坚持的理由去手术。


后来找了一位朋友的朋友高大哥，是他的同事，约好了在朋友的办公室里面等他。那是正好医院刚下班，他穿着休闲装来了。那是她与他第一次见面，之前，她托人让他看过她的CT，她只是想多听听专家意见，并没有想过一定要找他手术的。她不会让自己窘迫到只有一种选择，若选择伽马刀或者介入治疗也不是可以的。她永远不会忘记那最初的见面，虽然并没有什么特别，医生和病人及家属的一次交谈而已。她不能忽略的是，他一进门就改变了办公室的磁场。他是一个有着严肃表情，说话干脆利索的医生，看到她和她的家人，问：谁是病人？他说话铿锵有力，语速有点快，表情有点板，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却想笑，因为她能感觉的到他的嘴角和眼角有隐忍的笑意，那是一种气定神闲的淘气，那一刻，她直觉他是一位有意思的人，并不拿他当长辈或医生看了，觉得他神似山区的孩子，让她忍不住想跟他一起淘。然后她迅速举手，用同样的语速和强调回应他，然后就看到他的笑扩大，其实他很爱笑，只是更爱板着脸笑，不知道是不是因职业需要威严造成他面部神经不那么舒展。接下来的对话总是保持在同一频率上，基本上坚定了她的决定，相比而言她还是倾向于找他治疗。然而总有点不甘，还是说了，不是很想手术。他说，“没事谁想？！医生手痒？！”她笑着跟他说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其实也不是没有带癌生存成功的案例，她想保持自己的完整。医学上到现在也不能知道癌是怎么产生的，除了切除，不知道怎么消除。好多癌症的人不是病死的，而是被自己的病吓死的。如果她不手术，她不相信自己战胜不了病魔。现在想想她当时未免有点年少轻狂了，然而有这份信心总是好的吧！他说：这个拖不起，赶紧的！然后看日历给她挑日子，说“周二给你做了，我周三要出国，不然你可得等了！”看得出他雷厉风行惯了，她也感觉到了他的那一份古道热肠，他似乎不过瘾，不知是想冷幽默还是刺激她一下，末了还说：“我技术不怎么样……”他确实忙得不行，据说没有熟人等一月都排不上他的手术。而周二那天，他们科室手术安排本来就多，她后来还听到护士知道又加了台手术的尖叫声……她能找到他开刀，用她父亲的话说，是她的福分，她那宝贝父亲在10年前就被他的一篇论文收买了。她知道自己该知足，关于手术便不言语。

初次见面很平常，倒也不算平淡，他算是有趣的人。她觉得他有活力，这点她很意外，对于一名外科医生这种高危行业，能够像他这般，她觉得他应该是有着丰富的内在和对生活对生命的热爱。那么他也应该会发自内心谨慎对待她的手术吧……确定这一点就可以了。
手术很顺利，部分切除了，没有发现扩散和转移，具体要等病理和生化报告出来才能确定。接下来一切都很顺利，医院离家很近，父母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对她也都很礼貌。医生觉得她的情况很不典型，查房会在她这多停留一会；她和几位护士关系不错，有的会在值夜班不忙时陪她聊一会天。病房一直很热闹，有很多同学朋友都过来看她，居然很多人给她红包，她生平第一次知道，生病还能收红包：）手术费用也都不用她操心，医院有朋友在，尽心尽力帮她把费用降至最低。她由衷觉得幸福，也许老天给她关了一扇门，但是却给她开了N扇窗。如果说有什么遗憾，那就是在她生命中最为重要的几个小时里，她浑然不觉，她不知道该不该感谢麻醉的存在，虽然免了她的痛苦，但却失去了她对于自己最重要经历的体验！还有个小小的遗憾，就是还没有来得及谢谢他。还不知道他多久能回来，他应该能在她出院前回来的。这段时间，身边总有人向她提起他，每次听到，就会有股暖流，却不知道为什么。


她一直记得临上手术台时，她躺在可以移动床上，周围都是按次序排列等待的病人，多数是老年人，看着有气息奄奄之态，死气腾腾。旁边有实习医生在聊天，让她觉得有了些生机。然后，他走向她来了，她没有戴眼镜，而且躺着角度看不真切，他还穿着手术衣，戴着口罩，但是她知道，一定是他！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够感觉到他眼神投射出来的活力，给了她慰藉和温暖。她冲他笑了笑，她发现他的目光有所停留，那种眼神，让她移不开眼，觉得轻松和愉快，忽略了周围背景，让她感受到了他的活力投射到了自己身上。他也没有说什么话，拿了她的片子便转身走了，走前蒙着面的脸还是对着她的，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知道他在笑着看，她也笑着目送他。
没多久她就被带进一间手术室，里面有他和两位年轻的护士，在给她扎针的空隙，他突然问她，是不是都是自费？她说当然。他问她之前在山区的单位有没有医保之类的？她说没有，她在那边没有编制。护士在旁边说她伟大。手术室有一些人知道她情况，是她朋友一直在帮她四处活动，会把她塑造得高大而又可怜，无非是希望给她得到最认真的治疗以及花最少的钱。等扎完针，躺在台上，没聊多久，她什么都不记得了，醒来已是第二天在病房的床上。她只是隐隐约约听到妈妈哭，还有前来看望的朋友说话声音，还有能感觉爸爸给她检查被褥有没有盖严实。

住院的日子过得很丰富，可以做很多之前在山区想做却没有时间和情调做的事。比如看看散文、听古琴曲、化妆、搭配漂亮衣服、织围巾、绣十字绣、和同学们海侃、和好友煲电话粥等等。每天生活也很有规律，她甚至觉得她自己在休假。有时候也会想起他，因为经常也会听到病友们议论他。其实大多数都是说他负面实例的评价，用一些事实证明他脾气不好啊，爱骂人啊，自负啊，高姿态之类的。她听别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即便她信那些事是真的，她也不会觉得他有什么错，经常帮他说好话。她知道那些事有可能是真的，大家都是凡人而已，但也相信他是善良的人。此时此刻议论彼时彼刻跟自己不相关的任何事，不是以讹传讹么？至于脾气大，有本事的人大多有脾气，那是自己的个性特征，不足为外人道。有本事而没有脾气，是她所追求的境界。她自己做得并不好，没有理由去苛刻比她成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