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结语——小说思维与宗教元素
初唐志怪与中唐成熟的传奇文差别何在?鲁迅为唐传奇的总结为“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与昔之传鬼神明因果而外无他意者,甚异其趣矣”。意思不外乎两点:艺术化的语言与独立的创作意识。《广异记》内容以幽冥怪事为主,体属志怪,专就人鬼情故事观察,如上文分析,它基本承袭六朝人鬼情话的情节模式,而人物装饰人情化,叙述转趋曲折,探索故事技法方面较六朝志怪有所进步,固不宜只以“粗陈梗概”视之。小说语言艺术方面,《广异记》所用近记传之笔,又未能成功建立独树一帜的人/鬼形象,若以沈既济任氏传说的“著文章之美,传要妙之情”标准审之,尚不能归入中唐以后成熟的传奇体。
至于创作意想,《广异记》人鬼故事中鬼神元素,已非志怪一往辅教的态度。自六朝以来,佛典有大量劝人戒离**的譬喻,例如古小说史经常提到印度梵志吐壶的故事,《旧杂譬喻经》原文总结故事的教训为“……如是女人奸不可绝,师曰:天下不可信者女人是也”。此外佛典常用罗刹女为喻,说同类道理。《大唐西域记》述僧伽罗持利剑叱罗刹女:“汝是罗刹,我乃是人,人鬼异路,非其匹合,若苦相逼,当断汝命……罗刹之女,情多妖惑……”33罗刹女之形由魔所变,妖艳淫邪,唯有极具定力的圣者可以抵拒诱惑,凡人岂可不慎!佛经云:
尔时世尊,告诸刍曰:我不见有一事迷醉世间可爱可乐,染缚过女色者。当知女人是能沉溺一切男子,若诸男子见女人时,即便迷闷荒淫失志,于是所作事皆忘次绪,胜妙善品,不复存心,是故刍求解脱者,当勤修习离欲之行,于诸染境作不净观,如是应学。34
志怪书借人鬼恋故事用于宣教,至唐初仍有之。唐释道世编《法苑珠林》,其中“十恶篇之邪淫”部引录人鬼感应事共十二则,六朝包括谈生、卢充、冯马子等十条,另加唐代人鬼恋事二条,其目的不外说教,谓:淫欲不净,女假容仪,内怀臭垢,劝人“离欲”、“戒色”35。霍世休一文即引罗刹女例,以证明我国幽婚故事源出佛典,但其后又有点犹疑地说:“至少受了印度佛典的影响”36。此中看法尚可进一步研究,如上文分析,幽婚故事有本土民俗的来源,小说中人鬼情事,更可能是中印混合物,不能尽视为舶来品。唐代罗刹故事虽多,其性凶残食肉、无情无爱,与中国婚恋故事中情鬼形象不类,着迹的说教和印度僧伽罗驱鬼情节,不一定适用于中国婚恋主题。但无论如何,佛典对女性妖邪的大胆形容,及情欲诱惑之露骨描写,过去中土所无,“如火益干薪,增长火炽然,如是受乐者,爱火转增长,薪火虽炽然,人皆能舍离,爱火烧世间,缠绵不可舍”。这方面对婚恋小说中情欲缠绵的书写自会有所影响37。
佛典之于人鬼婚恋故事,自六朝志怪以来,除了“出入幽明”、“人鬼可通”的奇想,“三世流转”及“冥府空间”的观念,令小说叙述模式起了根本的变化之外,对情鬼美艳形象的塑造也有很重要的影响。初唐释教利用志怪书,以宗教比喻形象为手段说故事,旨在积极宣传幽冥因果可敬可怖,消极劝说脱垢离欲。自小说出现独立创作意识之后,小说反而利用宗教鬼神元素,服务于作品主题,作者甚至可以背离宗教规律去进行构思,因为作品自身才是创作的最终目标。此其时,小说的读者/说者,不再期望作品载负什么宗教的启示,反而以世俗凡心去看待幽冥遇合,玩味人鬼缠绵的爱情故事。大雅君子读者的心理也不例外,大抵就如胡应麟所说的:“心知其妄而口竞传之,旦斥其非而暮引用之,犹之淫声丽色,恶之而弗能弗好也。”38
就《广异记》人鬼情缘故事看,小说已完全摆脱了辅教意识,不直接劝说,反而集中叙述痴缠爱缚,极力写鬼对幸福的憧憬追求,写人对美色的贪迷颠倒——渐远宗教怖畏之心,而近说人间情爱。《广异记》在小说构思和宗教元素处理上,已开始注入时代趣味,提升了小说创作意识的水平,此所谓以志怪之体而用传奇之笔,固可视之为唐小说由志怪向传奇递进的一部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