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才华横艺|☆0423﹏改文』萍水缘，镜花错

     洞房夜里，圆月挂于枝头，浮云铺在天际，喜烛照出重重花影。
      散云酝酿半天感情，要在武艺揭开盖头时给他最明艳的笑。她长得本就绝色，因是绝色，绝色里漾出的一个笑就自然倾城。
      武艺挑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看见这样倾城的一个笑，愣了愣。
      散云微微偏头看着她，笑中溢出流彩的光。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是她熟悉的模样。她想，她这一生的幸福都在这里了。
      宫中的老嬷嬷教她在新婚当夜说令人怜爱的话语，比如“夫君，我把散云交给你，好好地交给你，请一定要珍重啊”什么的。
      她想着要将这句话说出口，还在酝酿，却听他冷冷道：
      “你可知今夜坐在这喜床边的人，原本该是谁？”


     本以为，她与武艺已是万无一失，没想到终有一失，却是天意。
      他眼中寒意凌然：“我听说，是你哥哥向楚王提的议，让你我结亲。为什么是我？就因我曾在战场上胜过你一次？谢娜，难道此前你们没有打听过，我已有未婚妻？”
      她喃喃：“可你说你要娶我。”
      他冷笑一声：“终究我也是为人臣子，主上拿巧心的性命逼我，我焉有不从之理？只是，我不想从你那里得到什么，也烦请你不要从我这里要求什么。”
      她望着他：“我没有想过从你那里要求什么，我只是……”
      他蓦然打断她的话：“那便好。”然后拂袖踏出新房，喜床前一地破碎月光。她看着他的背影，想绝不该是这样。她唤他的名字：“武艺。”就像苍鹿野的修罗场，那一刻的时光，她抱着他，声带哽咽，唤得轻而缠绵。但他没有停下脚步。
      她没有流泪，只是茫然。她一生唯哭过一次，那是她在战场找到他，发现他还活着。她脱下大红的喜服，叠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一对龙凤烛燃尽成灰，窗外月色戚戚然。


巧心。她一失神，手中的女子就被武艺抢去，他护着她，像一棵参天大树护着身上攀附的藤蔓，容色温柔，姿态亲昵。抬眼看着她时，却是一脸的冷若冰霜。他责问她：“你在干什么？”
      她答非所问，看着武艺怀中的女子：“巧心，你就是巧心？”女子却不敢抬头。
      武艺蹙眉，目光停在她手中，一顿，冷冰冰道：“那是巧心的玉佩，你拿着做什么？”
      她愣了一会儿，惊讶地望着他：“巧心……的？什么是巧心的？怎么会是巧心的？”她上前一步，将手中玉佩放到他眼前：“你有没有看过我给你的信？你忘了这是我给你的信物，你忘了在山里，我们……”
      她还要继续说下去，巧心突然握住武艺的衣袖拼命摇头。
      他眼中冷光闪了闪，不耐烦打断她：“那一战，两万郑国人死在你们楚国箭下，郑楚两国虽已言和，可这一战的大仇，武艺却没齿难忘。”他冷笑：“雪山里，若不是菁菁救我，如今的武艺，也不过是战场上一缕游魂，还能娶得了你楚国的天佑公主散云？”
      巧心仍在摇头，握着武艺的手，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濡湿双颊，花了妆容。
      散云不能置信，嗓音从喉咙里飘出来：“怎么会是她救了你，救你的……明明是我。”
      他看她的眼神里满是嘲讽：“你在胡说什么？你救了我？散云，我可从未听说你懂岐黄之术。救我的女子医术高明，不会说话，那是巧心。你以为巧心说不了话，我就能听信你一派胡言乱语对她栽赃嫁祸？”


她无法向他证明。她想他没有看到那封信，信其实送到何处她已明白，如今再纠结此事毫无用处，只是心中不甘，哪怕武艺不爱她，有些事，她总要让他明白，可她说什么都是错，她做过种种努力，武艺不给她机会。
      她不再尝试向他解释，他看她的眼神都是冰，他从不肯好好倾听。
      起初她心中难过，又不能留下泪来，常常抱着被子，一坐天明。在长长的夜里，想起他将手轻轻搭在她肩上，柔声对她说：“若姑娘不嫌弃，待在下伤好，便登门向姑娘提亲。”那是唯一美好的回忆。
      她看来刚强，终归是女子，越是刚强的女子，越是要人珍重，过刚易折即是如此。
      只是没有想到，新婚不过三月，武艺便要纳妾。


     散云将这桩事挡了下来，借的楚怀王的势，楚国的国威。
      她坐在水阁之上，一塘的莲叶，一塘的风，塘边有不知名的老树，苍翠中漫过晕黄，是熟透的颜彩，就像从画中走出来。
      武艺站在她面前，这是新婚后第三次相见，他蹙眉居高临下看她：“你这样处心积虑毁掉我同巧心的婚事，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放下手中书卷抬头看他，像回到未出阁前，战场上永远微笑的散云，声音沉沉，颊边却攒出动人梨涡：“我想要什么？这句话问得妙，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是有些东西，巧心她不配得到。”
      他冷声答她：“你容不下巧心，可知我又容得下你。”
      她颊边梨涡越发深：“武艺，你没有办法不容我，终归我们俩结亲，结的是楚国同郑国的秦晋。”
      他脸上有隐忍的怒意：“新婚当夜我们便有约定，你我本该井水不犯河水。”她看着自己的手，语声淡淡：“其实本也没有什么，只是看着你们这样恩爱，而我一个人嫁来这里，孤孤单单的，很不开心。”
      他拂袖冷笑：“散云，你还记得当初是谁提的这门亲？”
      他的背影在拐角处消失不见，半晌，她低头打开手中书卷，风拂过，一滴泪啪一声掉在书页上，墨渍重重化开。她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若无其事另翻了一页。


不久，与楚国隔河相望的夏国国君薨逝，公子陈翔即位。
      两月后，夏国新侯陈翔以郑国援助夏国叛贼为名，举兵攻郑国。郑穆公一道令旨下来，武艺领兵迎战。
      四月芳菲尽，天上一轮荒寒的月，散云在窗前立了半宿，看着月亮沉下天边。她终归还是不能让他在战场上死去，他不是可意的夫君，但半年前她一眼就看中他，他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有些人没什么恋爱经验，情怀浪漫，一眼万年，说的就是散云。
      寅时，她将陪嫁的战甲从箱中翻出，取下胸前的护心镜，拖着曳地长裙，绕过花廊，一路行至武艺独居的止澜院。
      院中婢女支支吾吾，半晌，道：“将军他，将军他不在房中……”
      她容色淡淡：“在荷风院？”婢女垂着头不敢说话。
      她将丝帛包好的护心镜交到她手中：“既然他不在，这东西，便由你……”话未完，面前婢女忽抬头惊喜道：“将军。”
      武艺踏进院门，天未放亮，院中几个灯笼打出朦胧的光，他的身形被笼在一层晕黄的光影中。她听到他的声音，就响在她身后，僵硬的、冷冰冰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转身，亭亭立在那儿，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番，笑了一声。笑意未达眼睛，只是她一贯表情。
      她递给他手中布裹：“没什么，听说你要出征了，过来把这个青松石做的护心镜拿给你，这镜子比寻常护心镜坚固许多，前前后后救了我不少次性命，终归我不再上战场，烦请你带着它再到战场上见识见识。”
      他微微皱眉，看着她，半晌，道：“我听说，这护心镜是你哥哥送你的宝贝。”
      她抬起眼睛，眼角微微上挑：“哦，你也听说过？说是宝贝，那也须护得了人的性命，护不了人的性命，便什么也不是。把它借给你，没有让你欠我人情的意思，你说得好，我们本该井水不犯河水，只是终归你我存了这个名分，你若死在战场上，你们武府这一大家子人让我养着，着实费力，谁的担子就由谁来扛，你说是不是？”
      他端详着手中碧色的护心镜，像一片铺展的荷叶。她颌首欲走，他一把拉住她：“你可改嫁。”
      她看他握住她袖口的手，视线移上去，到襟边栩栩如生的翠竹。她笑盈盈的：“什么？”
      他放开她衣袖：“我若战死，你可改嫁。”
      她做出低头沉思的模样，半晌，道：“啊，对。”她抬起头来，颊边梨涡深得艳丽：“那你还是死在战场上不要回来了，永远不要回来了。”一旁的婢女吓得一抖，她却笑开，眼中冷冷的。
      她走得匆忙，终于能留给他一个背影，端正的、高挑的、亭亭的背影。他握着那绿松石的护心镜，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目光沉沉，若有所思。


      武艺离家两月。
      八月中，丹桂馥郁，荷风院传来消息，说巧心姑娘有孕了。老将军和夫人相顾无言。巧心算是武府的客人，家中女客怀孕，怀的是自己儿子的孩子，这倒也罢了，居然还是当着儿媳妇的面怀上的，着实让二老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是散云去请安时，老夫人隐约提了一句：“终归让武家的子孙落在外头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散云含笑点头：“婆婆说的是。”
      月底，城外瞿山上的桂花开得漫山遍野，散云望着远山，与陪嫁过来的婢女吴灵淡淡道：“邀着巧心姑娘，明日一同去瞿山赏桂花罢。”
      吴灵将帖子送到荷风院，巧心接了帖子。
      第二日，散云轻装简行，只带了吴灵。吴灵一只手挽了个点心盒子，另一只手挎了个包袱皮。相对散云，巧心隆重许多，坐在一顶四人抬的轿子里，前后还跟了荷风院里两个老嬷嬷外带屋里屋外四个婢女。
      散云笑道：“赏个桂花罢了，这么多人，白白扫了兴致。”


     打头的老嬷嬷幽幽道：“夫人有所不知，将军日前来信，要奴婢们好生照看巧心姑娘，巧心姑娘已是有了身子的人，奴婢们半点怠慢不得。”散云打着扇子不说话。
      吴灵轻笑：“瞧嬷嬷说的，怠慢不得巧心姑娘，便怠慢得我家公主。说句不好听的，在我们楚国，倘若公主坐着，底下人就不敢不站着，倘若公主站着，底下人不得公主恩典，便都得跪着，这到了你们郑国，倒全反过来了，我家公主今日徒步登瞿山，你家姑娘却能坐轿子，你们郑国的礼法是这样定的？”
      老嬷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抽打自己耳巴子。
      轿帘掀开，巧心急步下轿护住老嬷嬷，带药香的一双手打出婉转漂亮的手势，老嬷嬷在一旁战战兢兢解释：“姑娘说她不坐轿了，方才是她不懂事，她跟着夫人，一路服侍夫人。”
      瞿山高耸入云，整整一天披荆斩棘的山路岂是一个孕妇可以负荷，回府当夜，便听说巧心腹痛难耐。第二日一大早，有消息传来，说巧心腹中胎儿没保住，流掉了。吴灵担忧道：“倘若将军生气，可如何是好。”散云倚在窗前看书，抬手让她换了壶新茶。院中桂花袅娜，桂子清香扑鼻而来。
      而后，巧心终日以泪洗面，散云称病，深居简出，谁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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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终有那么一个人，容不得她不见。那是她命中的魔星。她为他卸下战甲，披上鲜红嫁衣，用了一生柔情，千里迢迢来嫁给他，可他不要她。
      九月中，凯旋之音响彻郑王都，武艺打了胜仗，班师回朝。散云坐在水阁边喂鱼，半晌，抬头问吴灵：“他回来了，你说，他会杀了我吗？”
      吴灵手中的杯子啪一声落在地上，散云笑出声来：“我身手虽不及他好，倒也不至于轻轻松松就叫他取了我的命，大不了打个两败俱伤，你不必担忧。”吴昕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公主在这里过得不快活，为什么我们不回楚国，公主，我们回楚国罢。”
      散云看着莲塘中前仆后继抢吃食的鱼群：“这是国婚，你以为想走就走得了么？”
      他携着风雨之势来，身上还穿着月白的战甲，如同他们初见的模样，可眼中分明有熊熊怒火，有如死地归来的修罗。
      最终真如她所说，不过是两败俱伤。她的枪抵在他胸口，他的剑抵住她的喉咙。她用左手握住剑刃，剑势一缓，擦过她左手，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顺着剑身一路滑下。她混不在意，只是看着自己的手：“你是真的想杀了我。”
      他冷声：“散云，你手里沾的，是我儿子的命。你逼着巧心同你登瞿山，就没有想过你会杀了它？”


她猛地抬起头，眉眼却松开，声音压得柔柔的：“那不是我的错，我也没生过孩子，我哪里知道有了身子的人会如此不济，登个山也能把胎登落。你同那孩子无缘，却怪到我头上，武艺，你这样说是不是太没有道理了？”
      她说出这些话，并不是心中所想，只是被他激怒。她看着他铁青的脸，觉得好笑，就真的笑出来，武艺被她激得更怒，她看到他眼中滔天的怒浪，以为他的剑立刻就会穿过手掌刺进她的喉咙。
      于是她的枪向前抵进，穿透了何炅的胸，只不料，武艺只是把剑抽离她的掌心，带出一串洋洋洒洒的血珠。
      “散云，我从没见过哪个女子，像你这样怨毒。”然后他看到一滴泪自她眼角滑过，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痕。
      从前，她在成千的尸首中翻出他，她背着他翻过雪山找医馆，不眠不休三个昼夜，都是从前了。即是从前，皆不必提了。她偏着头看他，终于有少女的稚气模样，脸上带着泪痕，却弯起嘴角：“武艺，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怎么不死在战场上？”
      他握住她持枪的右手，突然狠狠抱住她，枪不可避免刺得更深，他呕出一口血来，在她耳边冷冷道：“这就是你想要得到的？你希望我死？”


武艺最终没死成，枪终是偏离了要害几分。
      散云在何炅昏迷时在窗边立了很久，然后淡淡道：“吴灵，原来爱一个人这样容易，恨一个人这样容易。”
      从此散云幽居水阁再不问世事。
      一年之后，武府水阁突然起火，那场火烧得很大，水阁四周垂搭的帷幔在火中扭出匪夷所思的姿态。隔着半个池塘，惊惧哭喊连成一片，好几个衷心的奴仆裹着在塘中濡湿的棉被往水阁里冲，都被熊熊大火挡了回来。
      火势趁风越烧越旺，映出半天的红光，房梁从高处跌进荷塘，被水一浇，浓烟滚滚，撑起水阁的四根柱子轰然倒塌，能看到藤床燃烧的模样，此间安眠的散云被掩藏在茫茫火光之中。
      水阁之上的一场火直至烧无可烧渐渐熄灭，晚风微凉，残阳如血，如血的残阳映出荷塘上一片废墟，废墟前跪倒大片的仆从，没有一个人敢去搬散云的尸首。
      最后来替散云敛尸的人，是将她逼往死地的人，武艺。
      他穿着雪白的锦袍，襟口衣袖装点暗色纹样，像一领华贵的丧服。白色的锦袍衬着白色的脸，眉眼仍是看惯的冷淡，嗓音却在发抖：“她呢，她在哪里？”
      没人敢说话，他转身朝废墟急步而去，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身子狠狠一晃，跪在废墟之中，夕阳自身后扯出长长的影子。
      他看到了散云的遗骸。
      时光静止了，武艺静静地跪在这片静止的时光中。

一段烧焦的横木啪一声断开，像突然被惊醒似的，他一把搂住她，动作凶狠得指尖都发白，声音却放得轻轻的：“你不是说，死也要看着我先在你面前咽气么？你不是说，我对不起你，你要看着老天爷怎么来报应我么？你这么恨我，我还没死，你怎么能先死了？”没有人回答他。
      他紧紧抱住她，小心翼翼地，就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卡白的脸紧贴住她森然的颅骨，像对情人低语：“散云，你说话啊。”
      黄昏下的废墟弥漫被大火烧透的焦灼气息，地面都是热的。
      一个声音传来：“你想让她说什么呢？她现在也说不出什么了，即便你想听，也再说不出了。倒是有一句话，新婚那一夜，她想同你说一句甜蜜的话，说：‘夫君，我把散云交给你，好好地交给你，请一定要珍重啊。’只可惜，你没让她说出口。”
      武艺猛地抬起头，说话的是一个玄色长袍的男子。
      男子看着他眼睛：“你说散云恨你，其实她从没有恨过你，天下原本没有哪个女子，会像她那样爱你的。”
      他死死盯着玄衣男子，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苍白的脸血色褪尽，良久，发出一声低哑的笑，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地：“她爱我？你怎么敢这样说。她没有爱过我。她恨不得我死在战场上。”
      “那是她说的违心话。”玄衣男子淡淡答，又道，“武艺，你有一年没见到散云了，你可还记得她的模样？我再让你看看她当年的模样，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