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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焜 黄土高原的群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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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楼2011-06-23 09:09回复
                                黄土高原的群峰
         陕北黄土高原的群峰,我只看见过一次,而且大概一生也就是这一次了。经历过的事情,很多都不愿意重复,不过,陕北黄土高原的群峰,我的确很希望再看见一次。只是细想起来恐怕不会再去了,许多实际的难处使我就是想去也不能去。好在心里牵挂的事情,时间和空间不能限制。陕北黄土高原的群峰就在我的心里,我想看的时候心里还是看得见的。


    3楼2011-06-23 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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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1951年,还是1952年?我也记不起来了。那时候,我是年轻的文工团员,从北京跟随以王子宜为团长的中央访问团去陕北,向陕北人民表达毛主席、党中央对陕北人民支持革命的感谢和慰问。全团人马在延安会齐以后,先在过去的边区大礼堂听了王子宜的报告,然后我们文工团就步行三天走了大约二百华里到志丹县作慰问演出。从志丹到延安,又步行到绥德。陕北黄土高原上的群峰就是在去绥德的路上看见的。


      4楼2011-06-23 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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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志丹县的原名大概是保安,我没有把握,是刘志丹去世以后为了纪念他改的名字。毛主席领导的中央红军经过长征到达陕北以前,刘志丹已经在陕北建立了歌名根据地。他主张中立富农,团结中农,被当时的中央代表断定为机会主义的富农路线,投入监狱。毛主席的到达解救了刘志丹,刘志丹建立的根据地也给中央红军提供了现成的立足点,使红军从此另开局面。刘志丹后来东渡黄河准备到敌后抗战,在我不记得的事件中牺牲。王子宜是刘志丹亲自介绍入党的党员,和高岗等人一起都是刘志丹的主要助手,到了我这时是中央人民政府内务部的部长。我对王子宜知道的很少,他在边区大礼堂的讲话显得很忠厚很朴实,富有陕北气息,我们回到北京以后他还专门派人来向我们表示感谢。后来高岗出了事,大野心家,反当。高岗以后王子宜就从报上消失了,后来又听说有歌颂刘志丹的小说,毛主席说是利用小说反当,好像又听到王子宜的名字,但是详细的情况也已不记得了。


        5楼2011-06-23 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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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绥德也是走了好几天才到的。背着衣服被子和演出的服装道具,大部分是山路,一天60里,90里,不一定。同行的29个人中有谢宗辁,后来是山东烟台话剧团的导演。出了延安一天以后,我们渐渐走入人迹罕至的荒野。一天早上,走到十点左右,到了一片河滩。大片河道已经干涸了,只有靠近几座山脚的低处还静静地流着一弯清水。山峰腾空而起,峡谷幽深错落,像几座高高低低的屏风时开时合。不知道谁发现了回声,大一点的声音回声两三个,余音散开很长时间才消失。大家真在你试一下,我试一下,忽然就出现了响亮的歌声:


          6楼2011-06-23 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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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救穷人”是到延安以前我们在西安看过的一部以刘志丹为背景的电影主题曲。志丹县这个地方,更早就不知道了,我去的时候,的确非常穷。我去过的地方不算多,九七年在柬埔寨那样一些地方见过令人心情万分沉重的贫穷,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在志丹县见过的那种赤贫。电没有听说过就不必说了,县城中央是一条小街,商店乌有,两个三个地摊摆着一点针线
            顶针、火柴。农民见了这些地摊就是进城了。羡慕是情不自禁的,真正花钱买东西的人至少我还没看见,几分钱的火柴显然就是贵的不会想到要买的奢物了。老乡的习惯还是拿着麻杆儿走几家到灶上还压着火灰的人家借火种。那时我是充满信心的,50年以后再来看看,志丹县不但要比现在的北京和上海好,而且大概比现在的苏联也要好了。现在已经50年了,可惜我已经不大会回去了。


            8楼2011-06-23 1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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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宗辁是我高中一级的同班同学,篮球打得好。有一个从右面接球以后以脚跟为轴心出人意料地反身向左作三百多度转弯的大动作,或者从左接球向右转,让对方扑过来的球员扑个空,像舞蹈动作,潇洒利索。京戏也唱得很好。喜欢压成哑嗓子学唱七龄童,《萧何月下追韩信》,做工唱腔都到家,只可惜我们班上没有谁的二胡好到可以和他伴奏。1949年夏天我们在上海一起第一次看见解放军新安旅行团打腰鼓,真是把眼睛都看大了。现在的人看见腰鼓是什么感觉,我不知道。我们那时,音乐的主要来源是无线电。无线电整天都是“香槟酒,满场飞,钗光鬓影晃来回”,然后是“你这样对我眉眼乱飞,叫我今晚怎能安睡?”腰鼓宣布了一个崭新时代的到来,清新健康,雄壮振作,民族的一切萎靡和耻辱都被彻底地洗刷干净了。我们兴高采烈地一起报名到北京参加文工团。他想演戏,我想学音乐。他鼓打得很好,在陕北行军的时候背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鼓,行李比我重得多。


              9楼2011-06-23 1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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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天游原来是一种男女对唱的民间情歌,经常有一种好像是要借着深山空谷的回响把爱慕遥传到远方而把曲调拉长得舒展尽致的慢板,有泥土气息,孤寂空旷,又婉转多情,我们到陕北以前接触得很少。像这首这样高亢向低回的跌宕,慷慨呜咽,转弯到细处的韵味很难拿捏,难唱。谢宗辁不过只是在西安看了一遍电影,词曲就都会唱了,还教会了一些人。


                10楼2011-06-23 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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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静着没有人说话。“深山空谷的回响”,旁边得一个女孩用自己的背包撞着谢宗辁的背包撞了好几下,撞一下就说一声好。“好!”“好!”“好!”,山谷也跟着呼应。我们很多人都知道这个女孩子喜欢他,可是她说谢宗辁是块石头,太无情,说到伤心的时候就要掉眼泪。只有我知道谢宗辁心里挂念的是是一位留在北京的姓王的女孩子。可惜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女孩对谢宗辁也是像快石头,无情的很。年轻人!年轻人!心里多少波浪!那时的谢宗辁也是“似水年华”的时候,人长得英俊,眉宇间光彩照人,好像一匹精神抖擞的骏马,蹄掌猛击在地上撞得出火星,仰首吐气发得出惊天的长啸。他上了舞台就是全神贯注的生命,眼睛放光,是我们文工团最好的演员。但是我们那个时候也还是能够有反思的。回北京以后两三年,在那时常开的一种生活检讨会上,我说,像我这样年纪的人,常常都有不朽的感觉,好像是上了战场子弹也打不到我,也不过是年轻人的流俗罢了。周围四五十岁的人,有的有作为,有的也很颓唐。那些颓唐的人年轻的时候未必不会不像我现在这样充满不朽的感觉,只是自己有没有追求是一回事,千难万阻,时事不允许,又怎么由得了自己。所以做人显然比我想象难得多。不会客观地看待自己,幻想牵着走,不论自己对自己有什么想象,实际上也就和流俗互相追逐了。当时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在场的延安老干部田蓝事后一再跟我说,他记得这段话。谢宗辁也说他有同感。


                  12楼2011-06-23 1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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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种时候,到了目的地,先演出,腰鼓开场。我现在还留着几张那时挺胸昂首的照片。夜里都住在老乡的窑洞里,脱了鞋袜,才看见个个脚上都起了大泡。我们总是去找女孩子要长头发,回来用针引着穿过水泡,留一截头发在泡里。水流出来第二天泡就好了。有时候,女孩子们嘴里笑着嗔人,不给不给,天天都来要,烦人不烦人?手里用梳子左梳右梳就梳下几根来。
                       所以,我看见陕北黄土高原的群峰时是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并不知道有什么在前面等我。


                    14楼2011-06-23 1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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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快要下山了,翻过山顶,下了山恐怕就到了。忽然,一步登上了山顶,还没有来得及细看就立刻惊呆了。一望无际的山峰,一层一层的铺开来伸出去。脚下的山峰几乎就立在群峰的中心,又稍稍高于四面八方的群峰,高到周围群峰的全景都一起看到了眼里。千山万岭起伏不定地交错着,像一片浪涛起伏的海洋。一个巨浪涌起来,一个巨浪平下去,澎湃追逐着一直追到不见边际的远方。刚刚走出峡谷的环抱,天从来没有这样高大,地从来没有这样广阔,心中的狭窄和闭锁突然打开了,精神飞进了不可思议的时空。先到的人已经在休息了,也不是休息,是放下了背包站在山顶向四面望。我也立刻把背包解下来。云南人,山不是没见过,但是云南的大山小山没有一处不葱茏,是不能直接看见大地的,不但有时在山里看不见山,就是到了山顶也从来没有看见过千山万岭这样宽广无边的全景。在近处,山顶的土地上弯弯曲曲地伸展着一条跨过山顶的小路,远处的山峰就看不见还有道路存在的痕迹了。秦将白起北筑长城的大军也许走过这条路,公子扶苏被放逐时也许走过这条路,李闯王的农民军也许走过这条路,毛主席、刘志丹也许走过这条路,恐龙,猿人,世世代代的穷人富人,有名无名的芸芸众生也都走过这条路。但是,这又怎么样?有什么痕迹?天长地久,现在就看见了。多少千百亿万个夏天过去了,多少千百亿万个冬天过去了。群山也许变化大,也许变化小。但是,空间是天地,时间是千百亿万年。这里没有田地,没有房屋,没有树木,没有花草,没有走兽,没有飞鸟,没有生命,没有人的文明,到处是完全没有覆盖的土地,到处是黄土自己的本色。天地之间的一切间隔和遮拦都扫空消失了,天地都袒开了自己本来的真相情专意深地互相对望着。这就是“皇天后土”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就是这种样子了!月球上大概是这样,火星上大概也是这样,宇宙中“恒河沙数”的行星上想来大概也是这样。我们这群年轻人显然都不肯走,团长催人上路催了一次两次也就不催了。太阳降得更低,湛蓝的天空蓝得更加深邃浓郁,低空是淡蓝淡红淡黄淡紫渐次融成的暮霭。山谷中的黑影慢慢从下面漫上来,布置成虚无深沉的底色烘托着突然把一切精粹都凝聚起来投射到群峰山顶上的金光,壮丽宏伟的海洋,满目都是黑影中辉煌耀眼的灿烂。
                      


                      15楼2011-06-23 1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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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演出结束的时间比平常晚,我们五六个人一组在一家人的窑洞炕上躺下来的时候就更晚了。谢宗辁在我耳边轻轻说,今天太棒了。我知道他说的是山峰。灯吹灭了,可是我不想睡,睡觉太可惜。那样感动人,我要好好想一想。可惜到了第二天早上妄评才知道我马上就睡着了。


                        16楼2011-06-23 1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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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北京以后,听说我们团里的画家老张已经给先到山顶的几个人拍了照。胶卷没有了,后到的人就没有提起过照相的事。拿到照片,老张,对不起,当时很失望。六七个人的全身照,满脸异乎寻常的兴奋,山峰本身却只是看不太清楚的背景了。后来每想到照片都觉得有一种心意难平的遗憾,过了很久才知道,失望启发了我。


                          17楼2011-06-23 1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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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陕北黄土高原的群峰并不是有人在内的图景,它的精神不在人,而在天地,而且天地精神也是要在超越了人的角度以后才能真正的显示出来。这是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想法。山水画中的天地是熟习的,但是山水画的角度不能了解群山的山峰。山水画的中心其实不是山水,而是人。画里的山水并不是人在眼睛里看见的客观外在的山水,是主观内在精神的外在化,是人的精神世界借着丘壑流水的形象把自己变成的可以从外在世界加以观照的现实。山水画虽然也强调自然山水对人的陶冶和净化,包含着“天地与我为一,万物与我共生”的思想,好是好,但是山水的精神价值也是从人的精神价值的角度上确定的。


                            18楼2011-06-23 1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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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土高原的群峰如果只是一种有人在内的环境,群峰的含义就是完全放在人类生活范围的限制之内了。黄土高原的群峰诚然也具有可以和人发生关系的角度,例如可以从地质、土壤或历史变迁解释的事实,也是可以从经济发展的角度思量安排的环境,但是,只有地质学、土壤学、历史学、经济发展,群峰就变成索然没有精神的物质了。不知在什么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和群峰的见面是一种我和天地精神的接触,有一种在距离上辽阔到没有边际然而又接近到到只有用两眼注视着两眼才能从心里感受得到的直接的亲切,是一种不能苛求于任何第三者的媒介也不能用语言文字表达记录的神秘。


                              19楼2011-06-23 1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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