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莫乱跑！”慕容紫英赶忙将银两递给掌柜，拿起包好的食物匆匆追了过去。
“老板！我要三个粽子！”
“好嘞！”
“……”
于是在一阵鸡飞狗跳之后，云天河心满意足的带着满怀小吃和慕容紫英坐到了石桌边。
“紫英，你说，他们为什么还是不理我啊？”云天河一脸郁闷的抓着自己的头发。
慕容紫英解开粽子上的麻绳，问道：“什么？”
“以前我和菱纱来这里的时候，有个人好凶啊，还把我和菱纱都赶出去了。紫英，你说我现在也没有做错什么，他们怎么还是不理我？”云天河把脸贴近慕容紫英。
“咳……”慕容紫英尴尬的往旁边移了移，“我也不知道。”
“啊？”云天河茫然的张大了嘴，慕容紫英顺手将剥好的粽子塞进他的嘴里。
傻瓜，人家都不认识你，怎么会理你？
等到二人吃完小吃，云天河突然怀念的摩挲着手里的粽叶。
“怎么？”慕容紫英收拾完桌上的狼藉，轻轻的问。
“我只是……想到了菱纱。”云天河的脸上露出一抹回忆的神色，“那时我闯了祸，菱纱虽然骂了我，但是她还是努力帮我解决麻烦。紫英，你知道吗？自从爹和娘走后，菱纱是第一个对我最好的人。”
“……是吗？”慕容紫英垂下眼帘，掩住眸中的莫名情愫。
“嗯，菱纱对我真的很好很好。”天河笃定的点点头，“可是她为什么要走？是我对她不好吗？”
“不……”慕容紫英握住云天河的手，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说着，“……她是为了再次与我们相逢……”
天河，你可知道——有些时候，离别，并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
“真的吗？菱纱真的会再来找我们吗？”云天河的脸上满是期待。
“嗯……”慕容紫英的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她答应过我们。”
天河，有一种缘，叫做来世相逢。我相信，你们的缘，未尽。
游•寿阳城
寿阳与百年前并没有太大的区别——街道依旧是熙熙攘攘，小贩在两边吆喝着叫卖，风中送来浅浅的香草味道，岁月静好。
临街的茶楼上，一袭蓝边白袍的男子静静地沏茶。在他对面，那个身着猎装的少年轻轻的嗅着空气。
“紫英，这是离香草的味道……”云天河弯了眼角，“和梦璃身上的味道一样呢。”
“嗯。”慕容紫英缓缓的吸了口气，点头应道。
“紫英，你说梦璃为什么不回来了？”云天河趴在桌上，语气中满是不解和难过。
“她……也许有事……”慕容紫英侧头，望着楼外的万里长空，思绪依然飞远……
忆•琉璃若梦
“……你来了。”这是琼华坠落后的百年，已是霜染鬓发的慕容紫英负手立于山巅。
“紫英……这些年来，过得可好？”身后的女子容颜未改，颔首问道。
“……无所谓好或不好，人生一场虚空大梦，韶华白首，不过转瞬。唯有天道恒在，往复循环，不曾更改……”
“……”她看着他的背影，无言。
“他……他们等你很久了，一定有许多话要说，我先回剑冢……”
扬手一拂，魔剑载他离去，只余一路残花。崖上的女子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幽幽叹息。
……
月上中天，穿着华贵紫裙的女子跪坐于地，拨弄着手中的箜篌。远处剑光凛冽，只刹那便到了面前。
“紫英……”梦璃轻轻按住琴弦，抱着司幽站起身来。
“……”来人将魔剑收回匣中，定定的看着她，“为何不睡？”
“我要走了……”女子的声音中有着悲伤和无奈，“奚仲在等我……”
“梦璃？！你……”慕容紫英的瞳孔猛地收缩，话未完，已被咽下。
岁月荏苒，这百年，世间早已沧海桑田。天河盲了，菱纱去了，他也是青丝成雪。如今，就连那个曾经轻唱离歌的女子也已嫁为人妇。
“我还是来晚了……”梦璃的目光落在屋前的旧坟上，“菱纱她……”
“在你走后的第三年。”慕容紫英轻轻地笑着，“那块碑，是天河立的。”
“她终究还是……做了天河的妻。”念及此处，梦璃也露出了一抹浅笑。
只是，那笑着的二人面上，有着掩不去的苦涩。恋了一世，最后得到名分的，不是她，亦不是他，而是她。那个让他们羡慕的少女，早在许多年前沉睡。纵使容颜倾国，到头来，也不过化为一抔黄土，成为永远的怀念。


“紫英，这一生，我从不后悔。只是，负了你。紫英，要记得，我等着你……”
收紧的手滑落，他伸手挽留，却只抓到了残留的温度。看着空空的掌心，和那人安静的睡颜。他抱紧怀中的人，就如同抱紧了整个世界……
那曲《葛生》终究未能唱完，只因曲未尽，人已散。若没了听曲人，这世上，哪还有唱曲人？子期是伯牙的知己，他死了，他断弦。而他是他的知己，他去了，他无言。
怀中少年的温度一分一分的冷去，他贴着那人的面颊，喃喃低语。泪水，一刹决堤。
“天河……慕容紫英遇到你，此生何幸……”
答•盘龙镇柱
“在下慕容紫英，前来拜见神龙阁下，望阁下现身一见。”寂静的盘龙镇柱凭空出现一道人声。
“汝等何人？！竟然打扰本尊清修？！”衔烛之龙庞大的身躯在夜空中浮现，一双龙眸满是怒气。
“我是来替人送一个答案。”男子恭敬的向衔烛之龙行礼，“阁下，要知道吗？”
衔烛之龙眯起眼睛打量着柱上的男子——那人一身白袍，霜华及肩，与百年前身穿蓝白道袍的少年模样相差甚远。只是那双墨瞳依旧深邃如初。
“他人呢？”衔烛之龙突然想起了百年前那个无所畏惧的少年，开口问道。
“已葬于故土……”慕容紫英的声音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临走前，他叫我把答案告诉你。”
“答案……”衔烛之龙心下了然，“凡人，告诉本尊，他选了谁？”
“凡人？是啊……纵使有了神龙之息，最终还是逃不过生死轮回……”慕容紫英苦笑一声，无力的跌落在地，“他让我告诉你，此生，他无悔！”
听到那人铿锵有力的回答，它不由得怔住，一句疑问脱口：“无悔？为何无悔？”
“这人生八苦，我们都一一尝遍……”慕容紫英闭上眼，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过，“你可知，哀莫大过心死。即使与天相争，却仍逃不过既定的命运。你说他有赤子之心，不曾经历过人间苦难才有此一答。可你是否又知，在经历极度的痛苦后，他的心，亦死寂如当年的赤子？”
“为什么……？”衔烛之龙隐隐觉得，当它明白时，便是得道飞升之时。只是直觉告诉他，那个答案太过决绝。
“因为这二者，都是殊途同归。”一口鲜血呕出，慕容紫英看着衣襟上的斑斑印迹，如此答道。
“殊途同归？”它喃喃念着，蓦然间抬起了头。只是一滴龙泪，同样滴落，“好一个殊途同归！”
这世间万物，都遵循天道而行。即使贱如蝼蚁，贵为帝君，也无法逃过生与死之道，终归要回到原点，从头再来。就算是仙，也不过比常人多活些岁月，同样逃不脱天道。这殊途同归，竟是归于终结！
“天道！你够狠！”
衔烛之龙仰天长啸，周身光芒大胜。天雷劈落，不周山刹那便如阿鼻地狱。慕容紫英笑着，在盘龙镇柱上盘膝而坐，任雷光在身边肆虐。
“心脉已散，你且回去罢。”衔烛之龙抬手击出一道符咒，“这咒可再予你一时辰，你再去陪陪他罢……”
“多谢。”慕容紫英起身行礼，转身便御剑而去。
衔烛之龙看着天边消失的剑光，隐去了身形。
都是痴儿啊……
结•青鸾峰
夜晚的青鸾峰寂静非常，慕容紫英已换回琼华弟子服饰，靠坐在一座新坟边。坟前的墓碑刻痕带血，宛如那人不绝的情谊。
“天河，你且放心，答案我已带到。这剩下的一个时辰，便让我再陪你一次罢。”
慕容紫英执起手中的玉箫，置于嘴边缓缓吹奏。思绪飘散，往日的一切在脑海中飞逝而过——
——我不过就事论事。
——他也没怎么样，还帮了我们
——那、师叔，你认不认识我爹？他叫云天青，以前也是这儿的人。
——从未听过此人。
——云天河，还不快快起床！
——紫……不对，师叔？
——师叔，今天要练什么？会不会学御剑啊？我想学！  
——我自有安排，等下便知。
——不错，我也很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师、师叔？！
——云天河！你们简直目无规矩！连禁地都敢闯！
——可是……师叔你不是也来了吗？
——岂有此理！
——师叔你脸色好差，是不是昨晚没睡好？
——师叔？
——云、天、河！
——啊！怎么了？！
——你立刻滚到思返谷思过！立刻！！
——……我的心里，头一次有这样暖暖的感觉，像是什么东西在跳动一样。
——原来……让别人开心，自己也能这么开心啊～
——为侠者一生所求，除魔卫道，可不正是为了此情此景、为了这些人脸上的笑容？
——如果哪天剑侠变成了剑仙，不要忘了来看看我啊～
——对！也不要忘记我，我请你吃好吃的烤猪，哈哈～
——我答应你们…………承君此诺，必守一生。
……
一曲《步虚词》终，慕容紫英浅笑的抚上墓碑，指尖描绘着亲手刻下的字迹——
云天河之墓
他生于斯，长于斯，最后也逝于斯。他的一生就像一个圆，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结束。
他记得他说，紫英，我只有你了。
而今，看着身侧空落的土地，他苦笑。
你说你只有我，可我呢？天河，我还有谁？
伸手扯下头上的发冠，任凭三千白发如水银流泻。
“承君此诺，必守一生……天河，我守了你们一世。可为何，要让我一个一个的送走你们？”
你不觉得，这太过残忍吗？
“我若从未见过……”
他忽然笑了起来，鲜血从嘴角溢出，污了他的白发。那笑声啼血，响彻云霄，惊起了一树飞鸟。
天河，天河，我陪了你百年，一个只有你我的百年。这情，早已深刻入骨。若你不愿负我，若你还念着我，那么……
“紫英……”
那般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慕容紫英抬头，看到少年如阳光般明媚的笑靥。他向他伸出手，一如那年的即墨灯会。
“我等你很久了。”他如此说道。
“所以我来接你了。”他如此回答。
慕容紫英的嘴角上扬，一抹云淡风轻的笑容出现在面上。他伸出手，放在少年的掌心。
走吧，他说。
回答的话语被晚风吹散，男子面上的笑意不减，却缓缓合上了双眸。
天河，此生有你相伴，我无悔。
指间的玉箫滑落，跌在那人白色的袍脚，发出最后一声清脆的音符。就像给他们二人的故事，画上终结的句号。
——天河，我陪你共赴黄泉，你且孤单？
——不，我已到了归处，再不孤单。
——End——


后记：
在慕容紫英离去的那晚，有人说曾看见了神龙在黄山之上腾云而去。而后，再没有人看到青鸾峰上有剑仙御剑飞过。然而一百多年后，有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子带着一个女童，叩开了太平村杂货铺的门——
“掌柜的，请给我一些祭祀用的东西，可好？”面前的女子一袭紫袍，鬓发尚沾着露水，想来是在清晨匆匆赶路所致。她身侧的女童穿着浅葱色的流仙裙，挽着双髻，端的是乖巧可爱。
“夫人要这些东西做什么用？”铺子的主人一边包好女子所要的东西一边询问。
“前来祭祀几个朋友。”女子接过主人递来的包裹，将银子放在台面上，“多谢。”
言毕，女子略施一礼，带着女童向山上匆匆赶去。
……
“紫英，天河，菱纱，我回来了。”
青鸾峰上熏香袅袅，女子跪坐于碑前，轻轻问候。若那三人还在，定会认出她便是他们无奈离去的好友。
“娘，他们是谁？”女童看着面前的三座坟墓，胆怯的问道。
“念云，这就是娘和你说过的三个好友。”柳梦璃将女儿揽入怀中，一个一个的告诉她，“这是你菱纱阿姨，这是天河叔叔和紫英叔叔。”
念云的目光扫过三块墓碑，却在最后一块停驻。她伸手指着碑前的土地，失声叫道：“娘！那儿有东西！”
柳梦璃一惊，慌忙放开女儿，看向她手指的地方——
那是慕容紫英的墓碑，就在碑前一寸的地方，有一个白色的小点。
柳梦璃上前拂开黄土，露出被人掩埋的物什——那是一柄白玉箫和一个檀木盒。她取出玉箫打量，认出那是慕容紫英的随身之物。曾几何时，还是琼华弟子的她在那个还是师叔的少年身上看到过这柄玉箫。
轻轻的叹了口气，她将箫放回土中，打开了檀木盒盖，里面放着一张薄薄的纸笺。她拿起纸笺，念着上面的诗句——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她认得，那是慕容紫英的字迹，是被云天河收起的那份纸笺。
柳梦璃笑着放下纸笺，再度揽过女儿，伏在女儿肩上轻轻啜泣。念云极为懂事的抱住自己的母亲，柔声安慰着。
原来，她们谁都没有赢，最后在那人心中的，是他。那日在慕容紫英房中时，她就该知道。
“娘，你还有我，还有爹。”孩童特有的清脆嗓音在耳边响着，柳梦璃抱紧女儿，重重的点头。
是啊，她还有念云，还有奚仲。这个世界上，她还有最爱她的人在。
柳梦璃拭去面上的泪珠，对着女儿粲然一笑。她拉着女儿起身行礼，风吹动她的长裙，衣袍翻飞，宛如谪仙。
“我回去了，再见。”
再也不见。
柳梦璃带着女儿走下山顶，一路上欢声笑语。念云在山道上奔跑，银铃般的笑声响彻天际。她微笑的看着，端庄娴雅的模样一如往昔。
黄山脚下，她停了脚步，默默的许下一个愿望。远处，念云正踮起脚尖向她招手，时光静好。她轻轻笑着，快步向女儿走去，再没回头。她与这尘世的最后一丝羁绊，早已因那些人的离去而斩断。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还要看着念云长大、嫁人，她还要与奚仲一起携手白头。
只是，若有来世，只愿从未相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