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还记得多年以前的那个黄昏，他在夕阳的余晖里冲我微笑说，他叫虹。
是雨过天晴之后，天空中最绚烂的那道虹。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笑容灿烂如最明媚的春光。
他一直是个快乐的孩子吧。即使是当他剑走偏锋真气反噬，他温文儒雅的父亲难得一见地板起脸孔，他也会趁着呵斥的空当儿，偷偷回头冲我调皮地做鬼脸。眼角的余光，却常常扫过他父亲背上凛然的长剑。
还记得那日他偷偷溜进书房，将那长剑握在手心，小心翼翼地拔剑出销，带了几分敬然的瞻仰。
长虹伫立风中，光芒闪烁。剑身狭长，中端春红一道，两侧银白，流光晃眼，携裹着浑然天成的威慑。
他说这把剑，叫长虹。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瞳里是无人能及的自信，带着浅笑轻然，他说，总有一天我会拥有长虹，做个像爹一样的英雄。
他说，我要做个像爹一样的英雄。
我却分明的记得，在他说这句话的同时，他那青山磊落的父亲，正在暗处的角落里轻声叹息。
他终于接过了那把长虹，却在那之后亲眼目睹了父亲的灭亡。瞬息之间乾坤逆转，火舞旋风光芒璀璨。我看着他跌跌撞撞地一步步爬向那光芒尽敛的方向，泪水决堤。他声嘶力竭地唤，爹——那样无力的呼唤，全然不复往日的清朗。


漫天的火光，连同反噬的惨烈，映在他眸子，明明灭灭。
他扶着我前额，嗓音低沉而喑哑。他说，你知道么，原来英雄两个字，要付出这么沉重的代价。
语言微微梗咽。背后的长虹一声长鸣，铮然出鞘。他握剑在手，直指苍穹，对着天下生灵立誓说，我要让天下恢复和平与安宁——！
荡气回肠，和着清泪缓然而落。
自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的眼泪。
即使他身中数箭重伤昏迷之后醒来，瞳中亦没有泪水朦胧。正因为如此，那个注定了要伴他同行的身影便是那样清晰地，映入他眼帘。


我静静地在你身旁，静静对你凝望。直到你回过身来，轻抚我额头，笑道，你看，我们又见面了，是不是？
朝阳下的笑容，仿若雨过天晴，空中最绚烂的那道虹。
然而那笑容，果真如虹霓般轻瞬即逝，风过无痕。
江湖风云再起，而在那场代表了正义与邪恶的战役中一举成名的他，不可避免地被卷入。连同蓝，以及和他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的兄弟。
最后一次战役结束的时候，他握了染血的长虹，重重跪倒在我面前，瞳中晶莹闪烁。他抬起脸冲我轻笑，却再不复往日的纯真。他说江湖，就是一盘早已设好的局，一旦踏入便不可抽离，只能一路前行，不到终点，永远都休想抽身而退，哪怕万劫不复，血泪成歌。
说这话的时候，风华闪耀，他手中的长虹光芒凛冽，而他眸中清泪，就这样重重砾落，和着苍凉的笑容。


然而虹究竟是虹。片刻之后，他眼中褪去悲痛恢复坚定，回身冲我坚毅一笑，说，只要御剑阁存在一天，这个江湖，便会维持安宁与太平。
可是这笑容，却再也不复往日的纯净。带了几分不属于他的凝重和沉稳。
到底是，容颜未老，心已沧桑。
就在这时候，有击掌喝彩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虹诧异转身，只见同样一袭白衣的男子含笑走近，朗声一句：“好一个天下太平”
虹的眸中锐芒一闪，随即从容淡静地地起身迎上，和那男子说了些什么，随后竟干脆坐下促膝长谈，恍如一见如故。


【五】
虹时常跟我说，离是他在这个乱世里难逢的知己。不论是喜好，还是信念，守护天下太平的信念。
离，就是那个七夕之夜闯入虹生活的男子。他曾笑着说，虹兄，离字属火，虹字驭火，看来我这一辈子注定了是要为你效力，和你言欢呢。当然，也是为天下效力，为天下太平效力。
每当这时，虹都会释然地笑笑，而离也理所当然地，在参加御剑阁一周之后做了它的总坛。
我不喜欢离。
不为什么，单单凭一分直觉。一分，很淡薄的直觉。
可我亦不愿意虹的笑容消失，那是自蓝离开之后，自虹成为御剑阁主之后，自他为振兴御剑阁心力交瘁之后，他极为少见的笑容。


虹亦明白。闲暇时分他常扶着我的额说，我知道离来路不明。可我信他，亦信我自己的眼力和判断。他是我的朋友，我们有共同的信念，他决不会背叛我。
他说，他决不会背叛我。
【六】
在无数个月华如昼的夜晚，我看见脱下锦衣华袍，换上简单白衣的虹和离相对而坐，把酒当歌。月光如水，长风灌满两人宽大的衣袍，在半空中猎猎飘飞。
夜凉如水，酒杯发出泠泠的碰撞声，凛冽的液体顺着脸颊滴下，竟偶尔浸湿两人胜雪的白袍。
其实虹的酒量一直不好，但我知道和离对饮的时候虹是快乐的。虽然每回他都会喝得人事不醒，昏昏沉沉地趴在石桌上紧攥着酒杯，哽咽地呢喃，离你知道么，御剑阁有越来越多的精英了。江湖暂时风平浪静了。各大门派之间的叛乱平定了。雁城南面的瘟疫解决了。还有……我想他们了。
尚且清醒的离变是每每静静望他，不安慰也不询问，只会静默的倾听。白衣的虹衣袍上淡淡酒——，泛红着眼眶，到最后便只是一遍遍念着同一个音节，蓝。
这是平日里锦袍加身日理万机的虹难以见到的脆弱。然而我知道，坚强是最坚硬的伪装，而脆弱很多时候才是真实。


呐虹，如果蓝在你身边会怎么说呢？她一定会————漾开笑容，弯起新月般美丽的眸子，目光澄澈地跟你说，虹，其实我更喜欢你穿白衣的样子。
有离在，其实也好呢。至少你说话的对象，终于不仅仅是一直沉默的我。
因为我分明听见，离在送虹回去的时候神色心疼地跟他说，虹，你瘦了。
【七】
那日的天空彤云密布，暮霭沉沉。虹数日在外征战未归，空气里是闷热的潮湿，我心理隐约有些不安，却在这时候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猛然转身，却见一大帮人惊惶地闯进屋子，怀中赫然是满身血污面色苍白的虹！
我急急奔进去伏在他榻前，微弱的呼吸时断时续，猩红的液体浸透了锦袍上繁复的花纹。我担忧地在他床前长啸几声，坐在床头的老郎中确实颤颤巍巍地收回手说，要想救阁主性命，除非以成年男子臂上血肉作药引，否则……
还未说罢，堂外便传来郎朗的一声：“如此便好！”随即便见离几步跨上前来，床上平躺着的虹身子一颤。羸弱地吐出一个“不”字的音节。然而离只是微笑着，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的匕首。
我看见匕首的寒光闪烁在虹的瞳中，映出复杂纠缠的感动。
手起刀落的瞬间，我抬眼望着离的侧脸，第一次对他卸下了心防。或许说，第一次忘了怀疑来路不明的他。


【八】
虹的身子日渐好转，离臂上的伤口渐渐愈合，留下了一道碗大的疤痕。虹偶尔撩起离的衣袖，对着那醒目的疤痕轻声叹息。
每当这时离便轻笑着，我这可不是为了你啊，我是为了天下苍生。御剑阁可以没有总坛，可不能没有阁主呐。
虹亦是脸色苍白地笑，少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啊你，天下除了我可没人领你的情哦。
那样戏谑的笑容与神情，不染一丝微尘，恍若隔世。
凝望着虹沉镜黑亮的眸子，感受着虹指尖抚过的温度，有时候我会想，能这样一直下去，是不是也足够美好。虹是阁主，离是总坛，蓝是虹心底永不黯淡的念想，御剑阁是维护天下 的权威，江湖是这样的江湖。
然而野心和战争无论在怎样的年代，都会无尽滋生。和平是少数人的心愿，力量和权利却永远是多数人想要到达的终点。


“西域芷夜教挑衅么……”虹端坐在大殿正中椅上，剑眉轻锁，面色微微苍白。我坐在一旁，忽然就担心虹一如既往地拔了长虹拖着病体说，我去。
就在他身后长虹一声清鸣即将翻然出鞘的刹那，离一步跨上前去拉住他肩膀，坚定地微笑，让我去。
不是【让我去吧】亦不是【我想去】或者【你不能去】。
干脆利落的一句，【让我去】。
虹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回应便被离一口打断，[如果你信我，就让我去]。


【九】
离走后虹便发起烧来，浑身滚烫地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想来依旧是那伤未愈的缘故。望着虹骨节分明紧握衾被的手指，我第一次对离，带了几分真切的感激。
倘若没有离，虹定会拖着病体握着长虹去对抗芷夜教的罢？毕竟离开蓝和五剑，他所剩下的，就只有这么一个天下。
床榻上的虹额上沁满汗珠，迷迷糊糊地念，大奔，逗逗，跳跳，莎丽，达达，蓝……离。
我惊愕地望着虹毫无意识地呢喃出离的名字，愣了愣，终于释然地扬起嘴角。
离在遥远的西域与芷夜教的那一战，足足打了三月有余。
那日虹正为手中的战书烦恼，手抵着太阳穴，眉头紧紧地蹙起，脸色铁青而凝重。我知道那是茗卿山庄下的战书，为的不过是与御剑阁争这中原武林的统帅。虹不愿应这场无谓的战争，不愿太多无辜的生命葬送于此，不愿与同是正派的茗卿为敌，可是御剑阁里绝大多数精英，都是主站一派。


不能任茗卿山庄得寸进尺，不能让整个江湖看御剑阁的笑话，不能让人家说我们不敢应战，不能削弱御剑阁在武林中的威望……御剑阁有太多不得不战的理由。
可是，难道你们都忘了么？御剑阁的存在是为了……守护天下啊。
不是为了统领江湖，不是为了武林至尊。
我紧紧盯着虹压低的眉头，恍然间，便失了神。
然而就在这一刻我听见侍从推门来报说，阁主，离坛主回来了。
我看见虹的眸子里，清晰地掠过惊喜的光。


然后我看见依旧一袭白衣的离踏入殿堂，面容微微憔悴，衣裳却干净得不染纤尘，虹顾不上多说便将战书递了过去，又郑重地递过去一支蘸了朱砂的长毫。
     
他这是……让离来帮他做决定么？
    
我略略心安，离一定能理解他的选择吧，若非如此，虹怎会让他做最后抉择？总坛与阁主的意见一致，离人便是心有不满也无计可施。
     
离修长的手指紧握长毫，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暮光掩映下的侧脸。昏亮交替的光泽交叠一处，那透着几分凛冽寒意。
     
然后我便发现虹微笑的脸色窘然一僵，不可置信的看离许久，终是静静垂下目光。
     
有什么理由让我相信，那战书上落下的，是一个红色的【战】字。
【十】
御剑阁终是应了茗卿山庄的挑战。虹执意亲自披甲上阵，我亦是执意跟随，虹面无表情地在殿堂上宣布说，征战期间御剑阁所有的政务，皆由离总坛处理。银白的战袍猛然向后一扬，虹大步流星地率众降领出了御剑阁，决绝到没有回头。
我却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看着一身锦袍的离逐渐变成视线中小小的黑点。
战场血光漫天，喊杀声争斗声此起彼伏。阴沉沉的天空，时常染上一层殷红的血色。
     
一战半月，双方都开始僵持着按兵不动，等待着随时会来临的最后一击。
    


决定胜败的最后一击。
     
我知道虹没有尽全力，我不止一次的听到虹对下层的将领说，尽量，不要将对方赶尽杀绝。虹终究是不想伤及无辜，更不想无端灭了茗卿这股势力，毕竟他们也曾那么多次地，帮御剑阁平定天下。可是虹……这是战场啊，你若不死便是我亡的……战绩啊。
最后一站的号角终于吹响，双方厮杀成一片，火海燃烧，血光弥漫。虹手执长虹剑浴血奋战，天空阴沉沉地压了下来。
    
战事正值激烈，忽然，我看见远处的虹一个迟疑，对方一柄长剑毫不留情的洞穿他的胸部，虹身子一僵，反手一剑刺穿那人的胸膛，随即猛地拔出剑来，带着溅了满身的鲜血继续拼杀。
    
鲜血满了一地，汇成一汪安静的湖泊，映着阴沉沉的天空，和偶尔飞过的一两只昏鸦。
    
残阳如血，血胜残阳。
    
虹终于重重跪倒在地，捂着左肋的伤口冲我苍白地笑，我们赢了。
    
浓稠的液体，浸透了虹身上银白的战袍，像雪地里漫山遍野盛开的红梅，傲立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