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直到明晃晃的灯光霎时全灭,只留一排幽暗的箭头发着光,我才意识到,现在已经很晚了。
风从车窗的缝隙里挤进来,桌子上的塑料袋噼里啪啦地响,外面是掠过的重重树影山峦。夜黑得很沉很沉,连月亮都没有。
我想,我终于还是做不到想象中的潇洒和豁达。在火车载着我离家越来越近,离他越来越远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有点后悔。我并不清楚长久以来我怀着怎么样的心思和他相处,我对他的记忆总是喜欢徘徊在很久之前隔着铁丝网的交谈。他是不是从我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我是不是在他身上看到了向往的未来。
小区的凤凰树,都开花了吧。
我恍恍惚惚地想。不对啊,这时间哪是这么过的。可是我又总觉的,小区的那棵凤凰树肯定已经开花了,满满的红色花朵,精神饱满,下一秒就振翅欲飞。不对不对,这时间木棉都还没开花呢。我一定是没有睡觉有点糊涂了。
我抱着我的包,把脸埋进了充满不知名气味的黑色双肩包里,突然觉得,我真的很想很想家。我应该满怀雀跃地渴望着回到已然平静的家里,然后在自己的床上,睡一个好觉。但是这种焦虑是什么?这种不安是什么?
车轮撞击着铁轨,声音充满着沉重的节奏,车厢尽头有人走过来,脚步声比火车的哐当哐当声慢了很多很多倍。我把思想扯回正规,凝神细听。大概是,冲着我来的?
找我干什么?
终于,脚步声停下了。我抬头,看见了白天那个有些古怪的女孩。她的脸在幽暗的灯光下格外苍白,眼睛像鬼火一样发光,表情很严肃。就像,就像要去参加中央会议。
她一直不说话,直直地盯着我,我被她盯地发毛,还是不示弱地对盯回去。我听见我的呼吸越来越沉重。
“弑神,会受到惩罚吗?”
终于,我听见她问。茫然,而且有些恐惧。我皱着眉头。
她顿了一会儿,接着像喃喃自语一样地说“可是你们根本做不了什么,算不得神吧。”
我是不清楚她为何了解到我们的存在,而且还冠上“神”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帽子。我注意到她的右手一直放在口袋里,而那个口袋,好像鼓鼓囊囊的。
她问的问题特别意识流,我也特别意识流地回答她,“这个世上本来就不存在神。把任何希望寄托在任何神灵上都是无望的。你们也没法怪我们。我们的存在,是由于土地的孕育和人类的意识,可是有一天就算人类灭绝,我们也不一定会消失。”
这本身就是一个永久的二律背反,我们在努力地试图庇佑人类,可是我们也反抗不了世界。地震海啸也好,战争瘟疫也好,我们能做的,顶多是安抚安抚几个人。人类朝着偶然又必然的道路前进,我们只能跟着而已。
“那你们存在的意义呢?你们为什么要存在呢?”她的手终于从口袋里掏出来,拿着小手枪指着我脑门,黑黝黝的洞口如同深渊。
还真没让我失望。我叹气。天朝对这玩意明明管制很严对吧,为什么我运气这么好的不停被人拿枪威胁呢?
“姑娘,存在就是存在,说不出意义啊。”
“这不公平!”她之前刻意压低的声音骤然变大,变尖。我看见对面的青年翻了个身。
她似乎也意识到方才有些失态,胸口猛然起伏了一阵,又用那种细弱的声音说“你们长生不老,可是只会看着我们来来去去生老病死什么都不做!这是不是太不公平!”
我揉揉太阳穴。我咋觉得这妹子有点神经质呢。火车依然在飞快地行驶,塑料袋的噪音变得更加刺耳。
我忽然意识到,她是不会开枪的。这种莫名其妙的人说着莫名其妙的话,绝对不会莫名其妙地朝我开枪。
“你觉得明明什么都做不了却长生不老是件很棒的事儿?”我感觉我的话好像带着嘲讽的笑意,“你觉得看着人类闹闹腾腾打打杀杀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儿?你觉得就算死了也还有无数的替代者,存在完全可以被抹杀和无视是件很幸福的事儿?”
她拿枪的手在颤抖,她说“可是你们为什么又要活着呢。死了和活着不是一样的吗?反正你们什么也做不了!”
我又叹了口气。我最近似乎越来越喜欢叹气了。我悠悠地说,“姑娘,没装消音器呢。”
她不会开枪的。她没有那个本事学好莱坞大片,在黑不隆冬的夜,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在飞速疾驶的火车上,干脆利落地开枪,然后跳车逃亡。她也不像嫌命长的亡命之徒,任务一成就能面不改色的饮、弹、自、杀。
何况在我乱七八糟地一番话下,她的眼神更加迷茫犹疑。她看着自己的枪,也发现她没法在车上开枪。她一边瞪着我,一边把枪收起来。
该换我套她话了吗?我应该问她受命于谁,这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阴谋和野心……可是此时此刻的我知道,她也和我,和亿万民众一样,对这个世界的真相迷惑不解。从这样的人身上,我能得到什么答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