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她一个人站在门前翘首。极端的寂静被黑暗盛情包围，黧乌檐上的纸灯像招魂的鬼火，随风游曳。不知是否是黑云压城的闷热，让她手心起了细密的汗珠。她思远人。眼下却想临阵脱逃。]

——，
[ 春寒料峭，伴着日落更添几重。茕茕孑立，秋水望穿。干脆闩了门扉，主动相寻。]
[ 那人是我的母亲，她这一生过得都苦极，全都是为了我。当年自己未曾考虑过她的感受，去了老爷所说的锦衣玉食的永巷。现在我回来了，而我此行的目的——却是要杀了她！]
：我是她亲儿，如今……怎能下得了手。
[ 提裙拐过被青苔斑驳的墙角，后院里污水肆流，张牙舞爪。顺眼望去，那源头处有老妇埋头浆洗。熟悉的动作，嶙峋的侧影，逐渐与记忆中的那人重叠。鼻翼翕动，一张嘴就哭喊出声来。]
：娘——！


-
[ 胡乱抹了一把捣衣溅在脸上水花。啪、啪、啪…石杵沉重的捣衣声再夜里格外
清晰。]
[ 忽闻那声声颤，是多少年再熟悉不过的嗓音。从水里抬起手来，摸黑望过去。]
[ 浑浊的老眼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认清了，犹自颤声是不敢置信的意思。]
—：“娉儿…可是娉儿？”


——，
[ 再也抑制不住胸腔里翻涌不断的酸楚，飞身迎去。时间似乎静止，空气也在逆流，我能听见每一脚在踩在泥水里清晰的啪啦声，任泥水溅了满鞋。]
[ 握住那双浮肿发紫、布满着血痕的的手时，我能听到母亲极压抑的抽气声。她……是很疼的吧？]
[ 指尖的冷意长灌于心。日夜思念的泪水在也止不住，宫闱深深几多浮沉的委屈也只有这里才是安全的避风港。埋在她的怀抱中，我泣不成声。]
娘，是我。是我。我回来了。
[ 俩年以来，习惯了打落牙齿和血吞，习惯了虚以委蛇算计每一个人——只有这里，只有这里，是可以放下心来痛痛快快敞开自己心扉的。]
[ 一时却是忘了那些权谋算计，我看到残破的院子里一排排晾衣架上待风干的衣——那些、那些都是她做的么？]
[ 一眼却望不过来，恍惚了神色。低头是水盆边堆积如小山的衣物，心中又怒又急，却只能恨自己不争气的泪流，哑着嗓子颤抖道。]
……他们，怎么可以让你做这样多的活。


-
[ 那人扑在自己怀里，才真真感觉到是她而非魂牵梦绕出来的幻觉！]
[ 双手不受控制的颤抖着，好一会儿才抱住她。一旦抱住了，就再也不要松手。]
[ 我讲她死死的搂着，骨肉相连便是如此！]
[ 俩年来无时无刻不在的思念此刻尽在泪水中宣泄出来。干哑了嗓子低泣道。]
—：“娉儿啊…是我的娉儿回来了……”
[ 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松开了她，我只怕这已放手，她会消失不见了。左手缓缓的揣摩上她的面颊，极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激动，咽泪道。]
—：“娉儿回来了，让娘看看。”
—：“瘦了这么多，宫里过得不好吧？这次回来了就不要回去了。”


——，
[ 被皂香包围在娘的怀抱里，如同尚未成形的婴孩，在子宫里汲取这片刻的温暖与安稳。这些年来，我的身伤心疮，此刻都被她那纤瘦却有力的手给抚平。下巴被她嶙峋的肩膀硌得生疼，不由轻蹙眉头。]
[ 因为看不到对方的脸，拥抱成了世上最遥远的距离。我不甘于现状，我要展翅为凰。檐牙高啄的宫殿，才是我的追逐。]
[ 秋眸处噙着一湾春水，不忍将她憧憬打破。]
：娘，你一定还未吃饭吧？我去给你下碗面……


-
[ 她未曾回答，心里却知她停不了多久的。双手撑膝颤巍站了起来，却因蹲坐太久起来时头昏眼花，腰一时也直不起来，只得佝偻着身子。]
[ 就着粗布衫子擦了擦手，背过身去忍下泪意，强笑道。]
—：“还是我煮吧，你很久没吃过娘做的饭了…”

——，
[ 伸手扶上她的臂弯，却被拂下。檀唇紧抿成线，敛眉低吟。]
娘……
[ 而她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拖着沉重的脚步去灶前忙活。青霖指节于袖下握住的不只是一支蛇颈丹瓶，更是一颗弑母的凶心。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我只晓得我的时间，不多了……]
[ 抬头望了眼乌云遮月的天幕，强咽泪水，一同隐忍的还有缱绻不舍。]


-
[ 舀在锅里的水斗热了，拾掇柴却因受了潮好容易才点着了。浓烟滚滚，却总算是做出来了。盛出面条在黑黝黝的陶碗里，忽然想起什么，又下了把葱花。虽是简陋，却也是一个母亲能为女儿做的最后一碗饭了。]
[ 我不知道娉儿在做什么，只是她想要，我便给她了。]
[ 其实她一回来，自己心里便明了了。怎么会突然跑回来，那宫闱岂是随便出入的？——何况是自己生的女儿，哪有不清楚的？甘之如饴罢了。]
[ 那低的不能再低的四方小桌，是自小陪着她长大的，她还坐在以前的位置，等着我给她做好吃的。可是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 勉力含了慈笑端上热热的清水面，手却止不住的颤抖。]
—：“来，趁热吃了，多吃点…”
—：“娉儿呀，吃了这碗，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机会吃到。”


——，
[ 蒸腾的热雾模糊了娘的面容，空气里却弥散开面食的香气。看着眼前的葱花面，忆起的只是当年。]
[ 只是小兵的阿爹为老爷挡刀神亡，用这样的死办法，换来我和娘在秦家讨生活。但是下人们都欺侮我们孤儿寡母，一碗普普通通的面，都不是常能吃到。娘亲如今该是风华正茂，却被生活打磨得像六旬老妇。在自己的记忆里，她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
[ 豆大的泪水落在碗里，捻起筷子开始大口吃起来。娘亲说，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难道不是吗？]
[ 背身拭去眼角啼痕，努力让自己的声音重归平静，回眸笑言。]
：娘，给我卧个荷包蛋吧。


-
[ 将要坐下的身子僵了僵，犹豫半晌启齿道。]
—：“……好，你等我去拿。”
[ 在围裙上将双手蹭干净了，挂在墙上的木桩上。离开栖身的陋室，准备去膳坊问掌勺胖子借个鸡蛋。]
[ 娉丫头，我不知道你支开我是何故。但你一定有你的理由和目的，如果我成了你的羁绊，我甘愿一死。]


——，
[ 站在窗缝前确认娘已经走远了，六神无主的回到桌边。每一步都走得极慢，。慢慢摊开掌心，旋复又握紧，用力到瓷瓶似乎要碎掉。抬手摸了一把脸，不知何时已满满都是泪。]
[ 天空突然打过一道闪电，衬着脸上棱角狰狞。颤抖着拔开红缨，把心一横，将白色的粉沫倾在碗中，手抖得极厉害，大半都撒在桌上。]
[ 用筷子拌着面条，看白砒与汤汁交融，再饱合。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尖叫怒骂，把筷子一摔，抱住头乱了分寸，到了崩溃的边缘。]
：不！不是的！如果把娘留在秦家，才是真正的折磨她！不是我自私……我没有……我没有！


-
[ 风气云涌，电闪雷鸣。揣着好不容易借来几只蛋，疾步往家里赶，总算是在大雨前进了屋。]
—：“娉儿呀……要变天了。”
[ 一边掩门一边道，转身只见她坐在桌边，脸色平静如常，那盏微火，将她描摹成一帧剪影。可是她看过来的眼神为何如此涣散，如此陌生？叹了口气，只当自己惊扰了她。]
—：“我……去给你煎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