Ⅵ. 重逢
剧场里满是欢呼雷动的喝彩,观众在大厅里群情激动地呼唤再次谢幕,以利亚靠在走廊上抽烟。
有疲倦的美丽女人拢拢稍微松散的头发,袅袅婷婷地走出包厢。
以利亚眼神无目的地乱飘,落在女人起伏有致的曲线上。
贵妇人用勾引的眼神看向他,以利亚夹着烟,回以轻佻的笑。
直到还穿着戏服的美丽男主角从走廊那一头朝以利亚走过来,以利亚精神一振,用两根指头很帅地捏灭了香烟,揣进口袋,稍稍站直身体。
“嗨!”以利亚朝他招招手。
美男子再度优雅地站在以利亚面前,“您好。”
以利亚翻了个白眼:“收到我的礼物了吗?”
美男子彬彬有礼:“谢谢您的好意。”
以利亚假笑:“演得不错啊。”
美男子:“过奖。”
以利亚不怀好意的目光在美男子脸部游走,酝酿片刻,皮笑肉不笑:“啧啧,满场都是来看你的人,托斯卡的唱词压根没人注意,舞台上只有一个卡伐拉多西。海报那么华丽,干嘛不改名叫《卡伐拉多西》算了?”
美男子非常自然地笑笑:“谢谢您的批评。我想我是永远也做不到默默无闻的。”
以利亚感到有些胸闷。
这时一个贵妇挽着中年秃顶袅娜地移过来,浓烈的香水呛得以利亚打了个喷嚏,贵妇人向美男子热情地打招呼:“亲爱的朱里亚诺,卡伐拉多西真是美丽极了。我忍不住又看了一遍。”
朱里亚诺和贵妇人开始风度翩翩地聊天。
中年秃顶和以利亚被晾在一边。
以利亚脸色越发难看,朱里亚诺说到一半,忽然转过头冲以利亚一笑:“待会您有时间一起吃个晚餐吗?”柔和的灰蓝色眼睛盈盈地溢满微光。
以利亚呆呆地还没说话,贵妇人惊讶道:“哎呀,这位是您的朋友吗?”
朱里亚诺点点头,唇边的浅笑极其虚伪:“是我在戏剧学院的同学。”
贵妇人发出一声眩晕的尖叫,激动地对以利亚说:“我真是太幸运了!您居然也是罗马戏剧学院毕业的!您还是朱里亚诺的朋友,真是不同凡响,英俊又有个性……”
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朱里亚诺早溜没影了。
散场过后很长一段时间,站在剧院的门口依旧可以嗅到剧场内弥留下来的昂贵香水气味。
夫人小姐佩戴过的鲜花萎落在光亮的大理石上,颜色凄美得令人心疼。
以利亚靠在剧院出口的罗马柱下抽完最后一根烟。
散场的人都走光了,台阶上清扫的工人开始工作,深夜的街头甚至变得冷清。
以利亚早等得不耐烦起来。
手里的烟蒂被他碾成灰,抬起脚刚要踹向柱子,一个长风衣的身影出现在歌剧院高耸的大门下。
以利亚屏住呼吸。
朱里亚诺戴着黑色的长毛绒围巾,很高雅地搭在肩上。
“久等了。”
多柔软的嗓音。
朱里亚诺有非常好看的嘴唇,那完全不是一个歌剧演龘员应该有的、凛冽而夸张的唇线,他的嘴唇颜色很浅,像他的发色,说话的时候只开阖一丁点,显得很矜持。
以利亚盯着他的嘴唇看。
朱里亚诺装作没发现他的视线,他解下自己的围巾,“你冷吗?”一面将围巾系在以利亚的脖子上。
围巾还带着他的体温,以利亚心里一荡,就去牵他的手。
朱里亚诺稍稍避开:“这可是剧院门口。”
以利亚一清醒,尴尬地退后。
朱里亚诺走下阶梯,回头对他微微翘起唇角:“今晚住到我家来吧,穷光蛋。”
朱里亚诺的笑容亲和力很强。容颜又美。作为一个演龘员,展现自身的光环是一种坏习惯,他却始终不肯收敛魅力。
以利亚很久以前就说,朱里亚诺的表演是破坏性的,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剧本是专为某个演龘员而写,他永远成不了最杰出的男主角。
朱里亚诺并不在乎。
那个时候朱里亚诺是整个学院的凯撒,学生都管叫他“歌剧皇帝”,学院的导师则戏称他是“万神殿上的朱庇特”。
朱里亚诺善良、忠诚、温柔而且自信,他完美的人性光辉妨碍了他为剧本做出让步,他总是在角色身上附加自己的烙印,却没有人责备他。
除了以利亚。
虽然以利亚自己也被他那种光辉搞得神魂颠倒。
以利亚跟着朱里亚诺爬上公寓楼梯。
暗黄的电灯。
长而狭窄的走廊。
朴素的铁锁门后面整洁的客厅让以利亚感到羞愧。朱里亚诺和以利亚一样出身上流社会,18岁之前从来没有考虑过金钱,生活在象牙塔,富有而高贵。
直到1922年的风暴席卷一切。
然而被践踏的好像只有以利亚一个人,他变得自甘堕落,朱里亚诺却一如往昔。
朱里亚诺脱下风衣,以利亚凝视他的背影,试图从他身上找出隐藏起来的痛苦。
察觉到他的目光,朱里亚诺回头:“为什么这样看我?”
以利亚敷衍地咳嗽一声,转移话题:“上次你居然敢装不认识我?”
“因为你那天心情恶劣,只想骂人,我不想跟你吵架。”
“胡说,是因为你有见不得人的事情。”
朱里亚诺没有回答。
他走进厨房,端出一杯牛奶放在以利亚的面前,然后坐在以利亚对面:
“我很想你。”
以利亚差点被牛奶呛死。
朱里亚诺的声音很轻:“我一直在想办法找你……”
以利亚耸肩:“我也是没办法,去巴黎念书总好过在罗马等死。”
朱里亚诺淡淡一笑:“以利亚,既然你回来了,能不能重新和我在一起?”
以利亚如坐针毡。握着牛奶杯,他十指烦躁地蜷起:“朱里亚诺,我在巴黎有女……”
朱里亚诺脸色一变,立即阻止他的话:“别说了。”
从洋黄色落地灯的光晕中看他,朱里亚诺整个人几乎变成了透明的蝶蛹。白金色的长睫毛深深垂落,渗透着一种难以言述的哀伤。他的脸颊十分柔和,在宁静的夜里格外娴雅,一种让人心弦颤抖的忧郁像泉水,无法抑制地从他的身上满溢出来。
以利亚瞬间被他淹死了。
窒息的感觉抓住他的心脏,他几乎是跳起来扑向朱里亚诺,抓住他的双手,朱里亚诺吃惊地抬起眼睛。以利亚用力吻在他的眼睑上,舔他的嘴唇,把舌头伸进他的口腔。他整个人压到朱里亚诺的身上,用手掀开他的衣服……
以利亚的下巴狠狠地挨着一记重拳。
摔出去撞在椅子边缘,大腿和脚踝巨痛,下颚骨发出咔嚓咔嚓的悲鸣,以利亚愤怒地用手捂住嘴,稍一动牙齿,手掌里留下一滩血迹。以利亚的眼睛里顿时冒出红色,一种凶残的气氛笼罩他四周,而朱里亚诺却一动不动地端坐,像古罗马的雕塑那样,优美又顽强。
“无论是谁。”朱里亚诺冷静地说:“请你和她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