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 [血玄黄]
不知不觉，日暮悄然降临，带着压倒一切的绝对姿态，将一切染上不详的血色。在那样的夕阳下，时不时传来号角的悲吟，将远方的天空衬得更加辽远，战火的气息张扬在世间的每一个角落。厮杀和血腥不可抑制的扩散开来，在这黄昏后平静的空气中激起波澜。
这样的气氛......实在令人不快呢......
她端起一盏清茶，轻饮一口。一片树叶从树上滑落，在风中低舞盘旋，悠然婉约，最后从她发间飘落，来回流转，似乎不忍离去。直至跌在她脚边，坠入那一地的落叶之中。
“相思大人，宜苏国和鬼舞敎联合入侵，城主大人被鬼舞教重伤。白虎宫门快要守不住了！”
当下属不顾禁令冲进她的院落，手中的茶盏坠入地面，清脆的一声响，便碎成无数绚丽的晶片。尤其听到那三个字，左肩微微抽痛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切开肌肤，冰凉的，彻骨。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抚上那处作痛的地方。她知道，在她的指下，那个暗紫色的印记正如一只冰冷的眼睛，嘲笑着她的无能为力。
隐在袖下的左手不禁扣紧那抹冰凉。满地落叶轻轻滚动，仿佛颤栗一般。鸦雀无声的院落中，隐约笼上一层血色的杀气。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常啼血。
谁共我......醉......”
夜幕微垂之下，沉浮城的城宫灯火通明，期间传出哀婉的乐声，悲彻痛觉。未待一曲歌毕，那声音却终于再也下不下颤抖，痛哭声一如山洪爆发般倾泻。只见那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的白衣华服少女伏在一具了无生气的尸体上抽泣，泪水吧嗒吧嗒的落在地上碎成一粒粒的水珠。然而，无论她如何痛苦，如何悲泣，那个慈祥的白袍老人再也不会起来，温柔的为她拭去泪水...
爷爷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在臣下们一片“少城主节哀”的规劝声中，她抱着爷爷的尸体，只是痛哭，好几次险些背过气去。
“启禀少城主，右护法大人已将混入城中的敌军歼灭！”
“启禀少城主，左护法大人已将鬼舞教击退！”
即使一连串的捷报传来，城宫中的气氛依旧凝重，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果连城主都被杀了......而白虎宫门那边，左右护法无暇兼顾的话......又能撑多久呢.....
本该坐镇大局的少城主却丝毫不将战事放在心上——除却沉浮城少城主的地位之外，她也只不过是一个孩子罢了。
“启禀少城主，相思大人已击退了鸿影将军，夺回白虎宫，关闭了宫门！”
“相思大人在殿外求见！”
“相思？！”人群中有人低呼。这个消息令所有人心惊。是相思守住了白虎宫门吗？那个女子...为沉浮城守住了白虎宫门？
“相思姐姐！相思姐姐！”年幼的少城主突然放声大哭起来。门外传来一片惊呼，似乎是听到了那个孩子的哭声，相思竟不等通报，推开侍卫直接闯了进来！
雪白的战袍上已是血迹斑斑，那样不详的血色在战袍的衬托下显得极为刺眼，竟为这个苍白的女子添上一丝诡异邪魅的气息，仿佛从地狱里浴血而来的修罗。背后战袍上的血羽标志如同被血浸过一般。清丽的面容上难掩倦色，亦有方才激战之中未退的杀气。
“少城主！”然而那一声低唤，却是极尽宛然温柔。
年幼的少城主像是见了唯有的亲人一般，冲进相思的怀中，抱着相思放声大哭起来：“相思姐姐...我不要...我不要爷爷走！...爷爷不要丢下我...
听着那样不受控制的哀悸哭声，相思抬头望去，身著白袍的老者安然躺在床上，胸前的“血羽”已被鲜血染红，他胸前那个巨大的血窟窿仿佛是一只龇牙咧嘴的巨兽，狰狞可怕。然而在那已消弭了生气的脸上，依旧凝固着她记忆中最和蔼的笑容，一直保护着她的温暖。
她轻轻拥紧了怀中的孩子，将脸埋入那孩子浓密的发间。在她低下头的那一瞬，泪水已先一步滑过脸颊。她伸出右手轻轻抚了抚那孩子的后背。那只手苍白的连皮肤下的血脉都没有颜色，纤弱而无力。却仿佛有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那孩子在她怀中终于安静下来。只是埋首在她怀中，抽动着肩膀，然而已不像先时那样无助的痛哭。


“师傅......”“城主......”
左护法南岸和右护法兜赶到城宫，看到这样的场景，俱已明白了一切。右护法默然跪地。刚毅的眼神中有什么东西正逐渐黯淡下去。
而南岸已走到停放遗体的床边，这个城主膝下唯一的弟子，在师傅的遗体前慢慢跪下，脸上已不再是一贯嬉皮笑脸的表情，那样沉重的声音中带着不可掩饰的哽咽：“师傅......徒儿不孝，来迟了......”
师傅，都是我不好......
我不该执意去中原......如果不去中原，就不会赶不及回来......如果能及时回来，也许这一切都不一样了......
师傅......
玄衣劲装的剑士突然双手握拳，紧扣手中的灭魂剑，剑柄上的“南”字是师傅亲手刻上去的——这是师傅给他的佩剑。
“是谁......是谁杀死了师傅！”一股无名的悲愤窜上心头。南岸紧咬着牙，低问。那样一句话中，已涌出无限杀气。
宫殿里众人不禁相望一眼，纷纷沉默下去。南岸不再说话，也不追问，只是静静的等着他们的回应。最后，一位长老站了出来：“右护法将城主救回时，城主已经快不行了，你问右护法吧......”
兜？南岸抬头看向门边的青衣术士，那位多年的同僚却避开他的眼，低下头去，那个鬼舞教祭司非人的身手再次浮现。过了片刻，才听见他低沉颤栗的声音：“那个鬼舞教祭司说......他叫蛇。”
“荒轨师兄？！”南岸一震，百般禁忌的名字脱口而出，他的心中被无限恐惧和冷意紧紧扣住。
那个雷雨之夜负剑离去的大师兄......已经回来了么？竟然还杀了师傅？难道这十多年来，那个惊才绝艳的大师兄真的已经......
余光瞥见，那个白衣女子纤弱的身形猛一颤动，将脸从少城主的发间抬起，震惊的双眸空洞而没有聚点，苍白的手指悄然按上左肩。南岸才发现自己失言，别过头不再说话。大殿内众人看着那个白衣女子，不同的眼神在空气中流窜，暗色的权利战场，从来都是这样诡异复杂......
“城主大人有遗命......在他重伤昏迷之前。”在所有人都沉默下去，天地仿佛就要回归最原始的寂静之时，然低沉疲惫的声音如同平地惊雷。所有的目光集中到倚着门的青衣术士身上——这个年纪轻轻就与南岸护法齐名，将垂危的城主从鬼舞教祭司手下救回的人。那青衣术士敛眉，瞬间已闪过千万个念头。只见他缓缓开口，字句斟酌：
“紫荆少城主继承城主之位，巫华之位......由相思接任。”
话音未落，平静的湖面立即惊起波澜，人们面面相觑，满殿议论声。几位长老叹气摇头，不满的神色毫不掩饰，露骨分明。
“这怎么可以！”在纷纷议论中，最为年长的玄长老站了出来，桃木杖重重地敲着宫里华丽的地面，连已经全白的须发都在颤抖：“怎么可以将‘巫华’这样尊贵的位置交个这个女人！那可是......那可是与城主并列，执掌军机大权的尊贵地位啊！就算城主有意将此位传给别人，也应该由左护法或者右护法继承才对！而这个女人，她可是叛......”
“玄长老！”南岸突然历喝一声，截住了玄长老要说下去的话，犀利的双眼已弥漫出警告的意味。玄长老戛然住口，意识到自己接下去的话是多么的禁忌，也不禁脸色一变。
宫殿中的空气显得诡异不安起来，个人怀着各自的想法暗暗揣摩。烛火的光在风中摇曳，驱逐着黑暗却同时带来更大的黑暗，斑驳交错的影子仿佛黑夜里张牙舞爪的触角，挣扎着要将所有一切拉入那只有腐烂和恶臭的国度......
“那么，就请相思姐姐，立即接任‘巫华’吧！”埋首在她怀中的孩子久久不见她的回应，也猜不透她的想法，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来：“爷爷常常说，相思姐姐是可以倚重的人。”对于这个看着自己长大的女子，她一直都是全心地信任和依赖。
“没错。”南岸点头，表示赞同少城主的想法。虽然相思曾经是......但师傅还是非常看重相思，待她与紫荆无二。况且......“况且眼下大敌当前，军中不可一日无主。相思，你就立即受封吧！”
“这怎么可以......”玄长老再想反对，紫荆转过头恨恨瞪他一眼，纤弱稚气的话语中带着一贯的任性高傲：“爷爷尸骨未寒，他的命令竟已无用了么？玄长老，你想反吗？！”
一直以来不懂事的孩子竟说出这样的话来，玄长老连忙伏下了身：“属下不敢！”
“那么，我现在就以沉浮城城主的身份，封相思姐姐为‘巫华’。”紫荆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泪痕，从怀中掏出一枚戒指。以深海水碧雕刻出的指环，精细做工雕出的‘血羽’，象征沉浮城‘自由’与‘飞翔’的意志。只有这个指环的拥有者，才能成为沉浮城统帅三军的‘巫华’。这是与象征城主身份的环佩铃铛同为城中圣物的 指环。
倚在门边的右护法看着那个女子，嘴角似乎微微勾起一个虚幻的弧度，一纵即逝......
然而，相思温润的眼眸只是定定的注视着那具冰冷的尸体。
“相思啊，这个沉浮城对我而言，并不只是一个组织而已。每一个人......都是我最重要的亲人。”
“只有在保护最重要的人时，人才会真正强大起来。”
她记得......城主大人的话......
最重要的亲人么......城主将他最重要的人托付给她了么？纵然知道她有着那样的过去，城主大人......还是将大家托付给她吗？
那么......
始终一言不发的女子抬起头，对着面前的孩子伸出手去。
当冰冷的指环扣上手指的那一刻，她知道。
她们，已许下一生的风雨与荣辱。从今以后相守相依，不离不弃的誓言。
此后三个月的时间，几乎是在血中漂过。
金戈铁马，并骑疆场。击败宜苏国大军，掳来纯樱公主相挟，迫使合云国退兵。
秦晋之好，联姻停战。派遣郡主池馆远嫁宜苏国大将鸿影将军。
当宜苏国退兵的消息传回城中，万众子民向她们下跪，宣誓效忠、歌功颂德之声震动云天。
然而......有些东西，已经在这场战争中永远失去，再也回不来了......


握着灭魂剑的手骤然紧缩，粗狂的面容上浮现宛如千年寒冰的神情。师傅......原谅我。我将在你的灵前，与大师兄执剑相对！
“只是为了有趣......你就这样杀了爷爷！”紫荆城主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悲愤之余，根本不会去顾及力量的差距。袖下流光一动，一把血色的剑已握在手上。纵身一跃，血色的长剑在纤弱的手中转动，仿佛一袭血衣倏然展开，如华丽的幻象。
“破魂剑？！”南岸被这眼前的景象震住，脱口低呼。这把血色长剑是师傅所铸三把绝世利剑之一。二十年前，师傅将灭魂剑和冷魂剑分别传给了门下的两名弟子，而那把破魂剑竟在不知道什么时候留给了自己的孙女。
只在南岸沉思之间，破魂剑的血光疾速流转，在与空气的摩擦下竟在虚空中挽起九朵血色的火花，那样强大的剑气竟让周遭空气也为之一滞！九朵火花一离剑，便立即如离弦之箭般向对面的白衣祭司窜去。
然而，那白衣祭司依旧淡定从容，嘴角扯出一个诡魅的弧度，低笑：“哼哼......‘九曲血焰’么？师傅将一生武学巅峰传授于你，你似乎还没练到家......”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话，他如同幽灵般向后退了几尺，在九曲血焰的攻势下如同闲庭信步，下一瞬，他伸出手在虚空中一划，便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九朵血焰生生摧毁在半空，九朵血焰瞬间化作无数晶点。
紫荆被这个力量震慑。自己倾尽平生所学，竟在这个人手下过不了一招么？她第一次在这个人面前露出惊恐和慌乱的神色。
这时，白衣祭司突然迅速结了个印，轻轻俯下身，展开五指按向冰冷的地面。未等她反应过来，耳边传来南岸的惊呼：“糟了！紫荆，快回来！”紫荆茫然的抬起头，一条白色大蟒已破开地面腾出，细长的尾巴牢牢卷上了她的腰际，一收力便将她拖向自己。
“紫荆！”灭魂剑跃入手中，玄衣劲装的剑士一跃而起，飞身向前想将孩子夺回。那大蟒却转过头，将他逼回去。烛火的映照下，大蟒瞪着铜铃般的金色瞳孔，里面是不可抑制的嗜血疯狂。
果然没错......刚刚大师兄结的印，那是在召唤式神！自己竟如此大意......
南岸深吸口气，持剑平胸，青色的流光在虚空中穿梭，短短眨眼之间，剑气在虚空中幻化出千万把剑，悬于半空。“去！”南岸双手合十，大喝一声，千万把剑卷起巨大的风暴向巨蟒袭去。电光火石之间，巨蛇在万剑齐下的轰然巨响中翻滚，负痛咆哮，尘烟内传来震天的怒吼。
“哦......”白衣祭司低吟，削薄锋利的嘴角微微扯动。“原来，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研发新的招数啊......”
南岸丝毫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下一轮攻击接连而来。万把青剑再次凝聚，凌空而下，如万马奔腾，杀气翻涌。白蟒毫不示弱，向着南岸大吼一声，随即调转尾巴，竟是将紫荆举起挡在自己前面。铜铃般的金色狭长眼眸里泛起冷绝的嘲讽和不屑。
万没想到白蟒会有这样的举动，南岸心下一惊，收势不及。立即猛出一掌，袖间气流急窜，紫荆面前便有青雾凝成一堵气墙，将千万把剑生生逼退。
剑气！那层护着紫荆的青雾，竟是灭魂剑生出的剑气！
“扑！”南岸一下子跪倒在地，口中吐出血来。只因灭魂剑的支撑才勉强没有倒下。方才情急之下用剑气为紫荆抵住“万剑诀”，功力......全被反弹回来了。若非自己多年内功浑厚，只怕也难以承受这“万剑诀”的威力。只是眼下...自己已无力再战了。
右护法然为什么还不过来？难道......竟无人察觉大殿内出了事么？
“不必等救援了。”对面的白衣祭司突然开口，比月色更冰冷的双眸微微眯起，配合着令人绝望的话语：“我设了结界，独门之术，岂是沉浮城那等平庸之辈可以破解。”他手指微动，白蟒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摇晃着蛇尾将紫荆拉了回去。
“紫荆！......”南岸稍一运力，便感到一阵剧痛袭来。
“吼！”耳边传来尖细巨大的吼声，让人听着耳朵生疼，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急速流窜，未等南岸反应过来，四条黄褐色的巨蛇从他身后游出。虽然不比那白蟒巨大，但其纤长灵动又非那白蟒可比，而且配合度极高，仿佛是同出一体。三条巨蛇一上前便与白蟒缠斗起来，而余下那条趁白蟒不备，卷起紫荆的腰将她拉回。三条巨蛇也不恋战，随即退回。这几个动作竟像是一瞬间便完成了！


那些被岁月的浪潮漂白成历史的血腥和脆弱……
“？！”暗色的瞳孔微微紧缩，感觉到左肩传来的抽痛，苍白的手指攀上那处灼热的地方，仿佛有火焰在她的手指下剧烈燃烧。
印记有反应了……这种感觉……不会错的！
袖下苍白的手指蓦然收紧，指甲也深深抠进左肩那个暗紫色印记下的皮肤。
既然来了，就做个了结吧……
“吱——”房门被轻轻推开。暗夜里时不时传出几声不知名的鸟叫，绵长而凄惶。月亮有如一只狰狞的独眼，青白色的月光里似乎还掺杂着血色，平添几分诡异。铺满了落叶与月光的院落，一个人出现在庭院中央。笑容熟悉而低沉，浓黑的眉毛，寂静的瞳仁，苍白的皮肤。
“这孤鸿院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哼哼哼……好久不见了，红豆。”
低笑声仿佛是来自四面八方，和眼前这个人一样不真实。他就那样站在那里，一袭白袍如雪，边饰上蔓延的黑色曼陀罗花纹怒放——那是……鬼舞教的标志。
“亲手杀死自己师傅的你，已经太危险了。”跨出门槛的同时，袖下的手指已经扣紧，金属石器的冰凉带来刺骨的疼痛。月光下女子苍白的面容，无声浮现一层冷冽的杀气：“今天即使是拼上性命，也要杀了你……这毕竟是得你传授所有知识，曾身为你部下的我的任务。荒轨！”
最后几乎是咬着牙吐出的两个字，多少年的不甘和悲哀，极爱和极恨，似乎全部注入其中。
白袍男子看着她，突然低笑出声来，飘渺的声音如同空谷中荡漾的空气。“你想为那个老家伙报仇么？呵……没用的。”白袍倏然扬起，一条巨大的花蛇从袖下窜出，飞速划破空气，向着对面的女子袭去。
虽然点足退开了几步，但动作仍是慢了一拍。只一喘息间，花蛇已经缠上相思的右手，冰凉的蛇皮微一紧缩，她的手指不禁松开。被缚住的手竟已握不住袖下的流光。
“可恶！”相思皱眉低喝，然而左手已举在半空中，纤长的五指骤然张开，雪色袖下便有四条黄褐色的长蛇游出，“嘶嘶”的吐着蛇信迅速缠住白袍祭司的双手。主人一被缚住，原本缠着相思的花蛇松开身子，退回了主人袖下。
“抓到你了。”相思勾起嘴角冷笑，左手扣起两指，四条长蛇立即低吼着飞离她袖下，摇摆着尾巴猛力将白袍祭司向后推，直抵院中一棵大槐树。四条长蛇瞬间化成锋利的短匕，插入他的肌肤将他死死钉在槐树上。纵然是鬼舞教的大祭司，竟也挡不住这样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击。
一袭雪色华衣宛若惊鸿，掠过满地颤动的落叶。直至荒轨身前，她突然抬起右手，手指在钉入他身体的短匕上划了一下，一条裂开的血口子在苍白的皮肤上绽放，触目惊心。她迅速单手捏了一个印，带血的手指扣上荒轨削薄的肩。一直温润沉寂的双眸燃起嗜血的疯狂，仿佛下一秒就要不顾一切的爆发。荒轨淡然的眸子骤然紧缩，映着她染血的手指。
这个印难道是……
“没错，你要和我一起死在这里了。”仿佛看穿了他心中的想法，相思仰起脸来轻轻一笑，苍白的面容上嘴角勾起的弧度，虚幻而透明，还有……解脱。
她轻轻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
终于要结束了么？这样的结局……真是太好了——能用他所给予的力量为这一切做一个终结。当这个术启动……
地狱流来的烈火，会将他们都燃尽吧？
“禁术！地狱红莲……”
“哼哼哼…….红豆，你想自杀么？”
机械的笑声不知从虚空中的何处传来，随之袭来的是手指划过空气的感觉。
怎么会？！
双眸倏然睁开，在她的瞳孔里，原本被钉在槐树上的“人”霎时化作无数金色晶点，如成群被惊扰的萤火虫般四下散去，最后湮灭在她眼前。
“那是幻象。”身后的脚步声仿佛凌空而来，低沉的笑声鬼魅而危险。凝聚了所有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暗嗓音在空气中缓缓散开：“就算你是沉浮城的巫华，也不能随便使用我教给你的禁术啊。”
幻象……纤长的手指蓦然收紧，本来已经白的不像话的面容变得更加惨白。她的心中没由来的一阵恐惧，甚至不敢回过头。刚才交手时的感觉……不会错。


这个人……已经能将幻象实体化了么？
猛然惊觉脚步声逼近，相思伸手拔下槐树上的短匕，迅速转身向着印象中声音的来源甩出去。银色的流光如流星般穿梭在空气中，几乎是以人眼看不见的速度。
然而，在满院落叶中的白袍男子面对那样迅猛的攻势，却只是悠闲地伸出手指，仿佛接住一片翩然的落叶般，将锋利的匕首夹在两指之间。望着相思轻轻地笑道：“所以我说了没用。”双指一松短匕笔直落下，插入地面。
清冷诡异的月光蓦然大放，洒满整个空旷的院子，竟如日光一般明亮的刺眼。对面白袍的男子有着一张极其英俊而冷酷的脸，苍白的皮肤像一块没有瑕疵的水晶。黑色的曼陀罗花纹蔓延在白袍上，将诡异的气息重重的渲染，恰如浓烈的水墨画。他无谓的面对月光，邪魅狭长的双眸与逆光衬在一起，竟幻出一种血腥的颜色。
而她知道，即便是站在最温暖的阳光下，他的身后也凝聚了世间所有的黑暗与冰冷。
看着那个游魂般的身影继续向自己靠近，相思才如梦初醒的想后退。然而，已经没有退路，她的背紧抵着身后的槐树，手心已经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她极轻极轻地喘了一口气，在这令人窒息的空气中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来这里干什么？”
荒轨轻轻笑起来，在她面前停下步子，轻柔的音调漫不经心的吐出，随意得仿佛是阔别重逢的好友闲话家常。然而，那双蛇一样没有温度的狭长眸子里，却是紧盯着猎物般的释放出骇人的压迫感：“我们都这么久不见了，你的态度还真是冷淡。”
得不到他的回答，她反而更加不安。这个喜怒无常的人，她永远看不到他步伐的方向。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她的心随之紧缩了一下，“难道……难道你是来杀紫荆的？！”
白袍祭司摇头，摊开双手一笑，“不，我从来没有打算这么做。”
相思身子一软，仿佛得到这样的保证之后松了口气，却反而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间，左肩一阵剧痛袭来，那样撕裂般的痛沿着血液蔓延开。她不禁抬手捂住左肩，倚着身后的槐树跪下去。重重的喘息声下是难以言语的痛苦。
荒轨在她面前慢慢蹲下，端详她因痛苦而更显苍白的脸，轻声道：“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呢……”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地底黄泉的风，苍白的脸上有一种诡异的神色。看着她左肩露出衣衫外一角的暗紫色印记，阴柔的笑道：“没想到你承受了那样的痛苦——骨骼被寸寸摧毁，肌肤坏死再生……呵，你居然还能活下来。”
听到那样的话，相思蓦然抬起头，纯黑色宛如幽潭的瞳孔里陡然凝聚起一股怨恨，不堪的往事就这样被掀开，赤裸裸地摊在眼前。血淋淋的回忆瞬间沸腾，仿佛地底无边的黑暗散发出腐烂的气息。“看来这十年你过得并不好。”见到她眼中的恨意，他苍白英俊的脸上依旧是挂着诡异的微笑。黑暗里温柔绚烂的绽放，“你还在怨恨我把你当成了实验体，用来尝试那个‘术’么？”
捂着左肩的纤细手指不自觉扣进肉里，那种疼痛她已经分不清了。手指因为施力更显得苍白，突起的骨头仿佛下一刻就会从里面刺破皮肤。她紧紧咬着下唇，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倔强执拗的小女孩。
不……我不会因为你把我当作实验体而怨恨你——那还没有什么。在那个时候，即使是地狱我也可以毫不犹豫地为你跳下去。
但是，我无法原谅。
一直以来，我真正无法原谅的是……是你……
“还是说……”他轻柔的嗓音再次绽放，深邃的双眸中笑意更深。同样苍白没有温度的修长手指轻轻抚上她没有血色的脸颊，动作温柔的仿佛是对待恋人一般。他倾身向前，俯在她耳边低喃：“还是说……你一直在怨恨我当年舍弃了你呢？”
纤弱的身子似乎为这话震了一下，虽然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丝毫表情，却还是无法掩饰内心激烈的情感。尖锐的刺痛袭向麻木的神经，才惊觉紧咬着的下唇竟已渗出丝丝血来，沿着嘴角滴落，跌入华美的白袍上，然后漠然碎裂，仿佛一朵盛放在雪地中的血蔷薇，锋利而刺眼。


在这个人面前，她根本无法掩饰自己的情绪。她已经太习惯了……习惯在他面前毫不保留。于是，所有的不甘和怨恨，都成了不可抑制的洪流。
看着她的反应，他点了点头，神秘的一笑，眼中闪过不知名的冷光：“那我就特别告诉你好了——关于那个术……”
“在你之前，我已经用城里的九个人试过了。哼哼……他们都死了。”
这样的话背后掩埋着多少血腥和怨恨，然而从他口中吐出，却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天气真不错”的自然——他从不在乎。人命对他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尘埃中的尘埃。为了他的目的，即使血流成河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红豆……”他的话锋一转，抬起手，腹指摩挲她染血的唇，仿佛抚摸最柔嫩的花瓣。“红豆，你从小就是个出色的孩子，那个时候也没有让我失望。”
“把我变成这个鬼样子……”相思神色一冷，一寸寸抬起眼来看他，无神的瞳孔慢慢凝聚起来，“这就是你所期盼的吗？！”
看到对方眼底的恨意，荒轨怔了怔，尔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失声低笑起来，带着一种复杂的情愫。沾了她的血的手指从她唇上收回，放在自己嘴边轻轻舔舐了一下,“呵……我差点都忘了。鬼样子么？这么说，倒也贴切……”
满月绚丽的流光下，两个人对峙着，白袍黑发，肌肤如雪。那种病态的几近透明的白，根本不是正常人会有的。那种白，仿佛是天地的初始，空虚寂寞，甚至有些骇人。
一个实验室，潮湿昏沉，是一个不见光的人间炼狱。
陈旧的柜台上摆放着各种药物，它们散发出的刺鼻气味弥漫了整个空间。炉火升腾跳跃，演绎着诡异的舞蹈。装在玻璃药瓶里的液体在炉火的辉映下，不时冒出几缕青烟或一两窜小水泡。实验室深处没有光亮触及的黑暗地域，偶尔会传出令人惊悚的惨叫，那是被抓来的实验题承受不住药物带来的痛苦时，发出的生命最后的哀鸣。
他不断抓人来试验长生术，壮丁、妇人甚至是孩童。然而，尽管长生术不断的改进，那些人还是一个接一个的死去。最后，他自己启用了那个未完成的长生术，将本体投入实验中。
长生术的力量是如此强大，是身体完全蜕变亦是一个极其痛苦的过程。那并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最终会因为筋骨爆裂而死去。然而，他还是活了下来。
原来如此，长生术只有实验在那些武学术法上有极好根基的人，才能充分发挥作用。他终于将目标转向自己的同僚，然而城中那些术士武者接二连三地失踪，最终让辛夷城主起了疑心。
“我一直觉得奇怪……你从不在阳光下行走，即使是有重要的任务也要坚持在晚上执行，原来……原来你早就已经用了那个术了。”相思苦笑一声，喃喃的声音轻的仿佛要散在空气中，目光渐渐涣散，“疯了……真是疯了……”
“也许是吧……”看着这个女子，白袍祭司突然也笑了一下，神情似喜似悲。
虽然未成形的长生术不能真的让人长生，但只要能活下来，就可以借此得到强大的力量。身体机能，反应神经以及伤口的自我治愈能力，都会得到近乎人体极限的提升。只是……
“只是，被药物摧残重生的皮肤，会比常人脆弱得多，根本无法承受阳光的直射。”他的神情再度回复淡然，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反正他的眼前从来也只有黑暗，即使拥有双眼也看不到光明。
“呵呵……可是，那些都没有关系了。”荒轨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微微冷笑起来：“我已永生——那是真正的永生，阳光对我再不会有威胁，天地间也不再有约束我的力量。”那样狂妄不羁的语气，连相思也不禁为之一震。
“红豆。”他看着相思，声音清净而温和，仿佛是透过十年的岁月从回忆中传来，时光似乎又回到了她十岁时，在夜空下的浑夕海边，那个苍白英俊的男子温柔的笑着，唤她的名字。她听见他的声音，一字一句都有着震慑人心的力量：“到我身边来吧……红豆，和我在一起，我会将永生分享给你，我答应过的。”
“你看。”苍白的手指突然指向天垂，她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寂寞的夜空中，一道白色光芒仿佛游魂一般，在黑暗中绽开光晕。十年的时光忽然消失不见，昔日仿佛画卷一般展开：夜空下的海边，视线尽头的海岸线，击碎在礁石上的白浪，吹散空气的风……苍白温柔的笑容…...
还有……还有她的愿望……
“红豆……你说过要永远和我在一起，还记得么？”
永远在一起……是的，怎么能够忘记呢？十年前那个夜晚，白色的羽芒惊鸿一现，像现在一样……
“还记得。”相思垂下眼，静静地答了一句，目光有些迷茫。
“那么，实现你的愿望，跟我走……怎么样？”荒轨邪魅苍白的脸上浮现起温柔的笑意，他对相思伸出手，纤长的手指慢慢摊开。
这是永生的邀请。相思看着那只苍白的手，荒轨的脸仿佛是被十年的时光分割开来，一边是十年前的海岸上，遥望她的苍白男子有着温柔平和的笑容；一边是十年后的现在，鬼舞教的大祭司阴郁鬼魅，在杀死辛夷大人时毫不手软……
辛夷大人……紫荆……沉浮城……
不能答应他，不要和他走……不要离开沉浮成……不可以……
仿佛冰火交迫，心被硬生生撕成两半。沉寂的双眸里闪过痛苦的挣扎。然而，纤弱的手却是不自觉的伸出，想要触碰她最眷恋的冰凉与温暖……
还是……跟他走吧……
她从来都是可以为他不顾一切的……


白袍祭司也并不躲闪，只是自顾沉思。片刻后，嘴角微微一扬，蹲下身去，拾起那两块玉石，苍白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收拢，垂下的发丝遮住了双眸，看不到是什么表情，“是么？……”他抬起手抚了抚额头，仿佛从肺腑中涌出一声低笑，“那么，我也只好去寻找新的乐趣了。”
白袍倏然扬起，苍白的影子在空气中如同蒸发一般淡去。而站在院中的雪衣女子仿佛已用尽了一生的锐气，陡然跌坐在地上。沉寂的双眸轻轻垂下，似乎已蒙上一层薄薄的水珠。
就像是……乞求的泪……
“我已经好了很多，不必再浪费您的真气了，相思大人。”纯粹的真气不断从背后输来，如同此刻游动在周围空气中的几缕纯白光线一般温柔。兜对着身后的相思劝道。相思轻轻点了点头，回掌收力。
看着额头上已蒙了一层薄汗的相思，南岸不禁心中一热，低道：“相思……谢谢你。”
“怎么突然这么客气？”相思接过一边年少城主递来的白巾，擦了擦额上的汗，笑道；“这是我该做的啊。”
“不，不仅是今晚的事。”南岸摇了摇头，叹息：“虽然我常年不在城中，但我知道，你为沉浮城做了很多。相思，我代师傅谢谢你了。这些年来……实在委屈你。”十年前大师兄因为人体试验曝光，就那样毫不留恋的离开，将相思一人留下。城中的人无一不对相思施与白眼和怨恨。若非师傅极力回护，甚至下了【血羽令】要城中子民不许再提及此事，恐怕相思在十年前就被义愤填膺的子民们推上城台烧死了。
师父他……一定很后悔吧？对这个自己亲手托付给荒轨师兄的孩子…….
眼角似乎有些湿润，相思垂下头来，眨了眨眼，反而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把话题带凯：“对了，池馆郡主远嫁宜苏国，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她也算是你的弟子呢。”
“束绫么？”那个没有行过拜师之礼，却跟随自己学习剑术的孩子，十八岁的韶华之龄却有着惨厉的心机。不久前受封“池馆郡主”远嫁宜苏联姻。那个时候，他其实是可以拉那个误入歧途的弟子一把的，然而他没有。“那孩子心中怨恨太深，若不亲自去做个了结，恐怕连心也会被怨火烧成灰烬吧。”
“你说，人生在世，是不是都只为了求一个终结呢？……束绫可比我勇敢。”相思苦笑一下，叹息。南岸抬起头，寻思着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侧过头看向身边几番欲言又止的少女，相思笑了笑，温柔而平和：“紫荆，你想说什么？”
“关于那个荒轨……”紫荆犹豫了一下，低道：“我听到他不是那样叫姐姐的，姐姐和他有什么关系么？”
“紫荆！不要胡说！”南岸脸色骤然一变，历喝一声。那个时候这孩子还不懂事，所以不知道她现在说的话是多么禁忌。而兜也正在一边，同样投以疑惑的目光。
“你想知道这个啊……”年少城主的眸子一点如漆，一如当年的她。相思轻轻苦笑，还是抬手止住了南岸。突然将锦织的白袍拉下左肩，“你看。”
苍白的皮肤，光洁的恍如一地白雪。然而，肩头那个暗紫色的印记，仿佛是恶魔的独眼，悄然无声，鬼魅骇人，就像是紧紧地镶在上面，永生永世无法摆脱的诅咒。在灯火的映照下，竟还隐隐透着阴暗的光芒，紫荆怯怯的伸出手去，然而，在触到那个印记时，仿佛被灼了一下，倏地缩回手。
“这、这是什么？”紫荆倒吸了一口凉气。姐姐一直很温柔，却也很冰冷。每回靠近姐姐，就会有一种置身冰窟的感觉。那种苍白的肤色，冰冷的温度，根本就不是常人会有的。正因如此，城里的人才会这么排斥姐姐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个环形的印记却像是火一般灼热呢……
“那是象征永生的‘0’。”开口的却是南岸。声音中有着不可抑制的悲哀。他转过头去，似乎是不忍再看。轻道：“是荒轨未完成的长生术。”
“什么？！”听到那个名字，少女的眼睛陡然雪亮，心中震惊与怨恨交织，不由向前一步，“可是！为什么这个东西会在姐姐身上呢？！”
“因为……荒轨就是我的师傅。”相思以低到不能再低的音量开口，别开脸不再去看他们。这短短的一句话，已是多少年往事与情感的挣扎。
“红豆，要叫师傅。”
那天在浑夕海的海岸上，苍白阴郁的男子俯下身，微笑着对她叮嘱。
其实，那一天在海岸上，并不是初次相逢。
与辛夷大人一同路过孤鸿院的时候。残阳如血，孤鸿远仿佛是一座血洗过后的空城。站在阁楼上望向她的男子，有着一双深沉寂寞的双眸。
如果是这个人的话，一定会对我很温柔吧？
她这样认定。
“跟我走吧”这个问题，如果是放在十年前，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握住他的手。就算是背叛信仰、道义、甚至是沉浮城。也许在很多年以后的现在，她终于明白有些事情比个人感情重要得多。但是在那个时候，她是真的……可以这么做的。
可是，他头也不回地将她舍弃。将她一个人留在爱到极限也恨到极限的无尽深渊。
从此她改名“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只是采撷的人已离去，春天倒塌之后，徒留一片相思。
芸芸众生，俯仰之间，于天地不能以一瞬。在天上那轮冷月看来，整个人间也不过是须臾之间吧？那么，无尽的永生与短短的一瞬，又有何区别呢？
名为孤鸿的院落里，雪衣女子伸手推开了窗子，看着落了一地的月光，嘴角一勾，苍白而无力。
呵，又是冷月如霜。
【无尽深渊.完】


那些被岁月的浪潮漂白成历史的血腥和脆弱……
“？！”暗色的瞳孔微微紧缩，感觉到左肩传来的抽痛，苍白的手指攀上那处灼热的地方，仿佛有火焰在她的手指下剧烈燃烧。
印记有反应了……这种感觉……不会错的！
袖下苍白的手指蓦然收紧，指甲也深深抠进左肩那个暗紫色印记下的皮肤。
既然来了，就做个了结吧……
“吱——”房门被轻轻推开。暗夜里时不时传出几声不知名的鸟叫，绵长而凄惶。月亮有如一只狰狞的独眼，青白色的月光里似乎还掺杂着血色，平添几分诡异。铺满了落叶与月光的院落，一个人出现在庭院中央。笑容熟悉而低沉，浓黑的眉毛，寂静的瞳仁，苍白的皮肤。
“这孤鸿院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哼哼哼……好久不见了，红豆。”
低笑声仿佛是来自四面八方，和眼前这个人一样不真实。他就那样站在那里，一袭白袍如雪，边饰上蔓延的黑色曼陀罗花纹怒放——那是……鬼舞教的标志。
“亲手杀死自己师傅的你，已经太危险了。”跨出门槛的同时，袖下的手指已经扣紧，金属石器的冰凉带来刺骨的疼痛。月光下女子苍白的面容，无声浮现一层冷冽的杀气：“今天即使是拼上性命，也要杀了你……这毕竟是得你传授所有知识，曾身为你部下的我的任务。荒轨！”
最后几乎是咬着牙吐出的两个字，多少年的不甘和悲哀，极爱和极恨，似乎全部注入其中。
白袍男子看着她，突然低笑出声来，飘渺的声音如同空谷中荡漾的空气。“你想为那个老家伙报仇么？呵……没用的。”白袍倏然扬起，一条巨大的花蛇从袖下窜出，飞速划破空气，向着对面的女子袭去。
虽然点足退开了几步，但动作仍是慢了一拍。只一喘息间，花蛇已经缠上相思的右手，冰凉的蛇皮微一紧缩，她的手指不禁松开。被缚住的手竟已握不住袖下的流光。
“可恶！”相思皱眉低喝，然而左手已举在半空中，纤长的五指骤然张开，雪色袖下便有四条黄褐色的长蛇游出，“嘶嘶”的吐着蛇信迅速缠住白袍祭司的双手。主人一被缚住，原本缠着相思的花蛇松开身子，退回了主人袖下。
“抓到你了。”相思勾起嘴角冷笑，左手扣起两指，四条长蛇立即低吼着飞离她袖下，摇摆着尾巴猛力将白袍祭司向后推，直抵院中一棵大槐树。四条长蛇瞬间化成锋利的短匕，插入他的肌肤将他死死钉在槐树上。纵然是鬼舞教的大祭司，竟也挡不住这样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击。
一袭雪色华衣宛若惊鸿，掠过满地颤动的落叶。直至荒轨身前，她突然抬起右手，手指在钉入他身体的短匕上划了一下，一条裂开的血口子在苍白的皮肤上绽放，触目惊心。她迅速单手捏了一个印，带血的手指扣上荒轨削薄的肩。一直温润沉寂的双眸燃起嗜血的疯狂，仿佛下一秒就要不顾一切的爆发。荒轨淡然的眸子骤然紧缩，映着她染血的手指。
这个印难道是……
“没错，你要和我一起死在这里了。”仿佛看穿了他心中的想法，相思仰起脸来轻轻一笑，苍白的面容上嘴角勾起的弧度，虚幻而透明，还有……解脱。
她轻轻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
终于要结束了么？这样的结局……真是太好了——能用他所给予的力量为这一切做一个终结。当这个术启动……
地狱流来的烈火，会将他们都燃尽吧？
“禁术！地狱红莲……”
“哼哼哼…….红豆，你想自杀么？”
机械的笑声不知从虚空中的何处传来，随之袭来的是手指划过空气的感觉。
怎么会？！
双眸倏然睁开，在她的瞳孔里，原本被钉在槐树上的“人”霎时化作无数金色晶点，如成群被惊扰的萤火虫般四下散去，最后湮灭在她眼前。
“那是幻象。”身后的脚步声仿佛凌空而来，低沉的笑声鬼魅而危险。凝聚了所有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暗嗓音在空气中缓缓散开：“就算你是沉浮城的巫华，也不能随便使用我教给你的禁术啊。”
幻象……纤长的手指蓦然收紧，本来已经白的不像话的面容变得更加惨白。她的心中没由来的一阵恐惧，甚至不敢回过头。刚才交手时的感觉……不会错。


这个人……已经能将幻象实体化了么？
猛然惊觉脚步声逼近，相思伸手拔下槐树上的短匕，迅速转身向着印象中声音的来源甩出去。银色的流光如流星般穿梭在空气中，几乎是以人眼看不见的速度。
然而，在满院落叶中的白袍男子面对那样迅猛的攻势，却只是悠闲地伸出手指，仿佛接住一片翩然的落叶般，将锋利的匕首夹在两指之间。望着相思轻轻地笑道：“所以我说了没用。”双指一松短匕笔直落下，插入地面。
清冷诡异的月光蓦然大放，洒满整个空旷的院子，竟如日光一般明亮的刺眼。对面白袍的男子有着一张极其英俊而冷酷的脸，苍白的皮肤像一块没有瑕疵的水晶。黑色的曼陀罗花纹蔓延在白袍上，将诡异的气息重重的渲染，恰如浓烈的水墨画。他无谓的面对月光，邪魅狭长的双眸与逆光衬在一起，竟幻出一种血腥的颜色。
而她知道，即便是站在最温暖的阳光下，他的身后也凝聚了世间所有的黑暗与冰冷。
看着那个游魂般的身影继续向自己靠近，相思才如梦初醒的想后退。然而，已经没有退路，她的背紧抵着身后的槐树，手心已经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她极轻极轻地喘了一口气，在这令人窒息的空气中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来这里干什么？”
荒轨轻轻笑起来，在她面前停下步子，轻柔的音调漫不经心的吐出，随意得仿佛是阔别重逢的好友闲话家常。然而，那双蛇一样没有温度的狭长眸子里，却是紧盯着猎物般的释放出骇人的压迫感：“我们都这么久不见了，你的态度还真是冷淡。”
得不到他的回答，她反而更加不安。这个喜怒无常的人，她永远看不到他步伐的方向。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她的心随之紧缩了一下，“难道……难道你是来杀紫荆的？！”
白袍祭司摇头，摊开双手一笑，“不，我从来没有打算这么做。”
相思身子一软，仿佛得到这样的保证之后松了口气，却反而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间，左肩一阵剧痛袭来，那样撕裂般的痛沿着血液蔓延开。她不禁抬手捂住左肩，倚着身后的槐树跪下去。重重的喘息声下是难以言语的痛苦。
荒轨在她面前慢慢蹲下，端详她因痛苦而更显苍白的脸，轻声道：“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呢……”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地底黄泉的风，苍白的脸上有一种诡异的神色。看着她左肩露出衣衫外一角的暗紫色印记，阴柔的笑道：“没想到你承受了那样的痛苦——骨骼被寸寸摧毁，肌肤坏死再生……呵，你居然还能活下来。”
听到那样的话，相思蓦然抬起头，纯黑色宛如幽潭的瞳孔里陡然凝聚起一股怨恨，不堪的往事就这样被掀开，赤裸裸地摊在眼前。血淋淋的回忆瞬间沸腾，仿佛地底无边的黑暗散发出腐烂的气息。“看来这十年你过得并不好。”见到她眼中的恨意，他苍白英俊的脸上依旧是挂着诡异的微笑。黑暗里温柔绚烂的绽放，“你还在怨恨我把你当成了实验体，用来尝试那个‘术’么？”
捂着左肩的纤细手指不自觉扣进肉里，那种疼痛她已经分不清了。手指因为施力更显得苍白，突起的骨头仿佛下一刻就会从里面刺破皮肤。她紧紧咬着下唇，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倔强执拗的小女孩。
不……我不会因为你把我当作实验体而怨恨你——那还没有什么。在那个时候，即使是地狱我也可以毫不犹豫地为你跳下去。
但是，我无法原谅。
一直以来，我真正无法原谅的是……是你……
“还是说……”他轻柔的嗓音再次绽放，深邃的双眸中笑意更深。同样苍白没有温度的修长手指轻轻抚上她没有血色的脸颊，动作温柔的仿佛是对待恋人一般。他倾身向前，俯在她耳边低喃：“还是说……你一直在怨恨我当年舍弃了你呢？”
纤弱的身子似乎为这话震了一下，虽然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丝毫表情，却还是无法掩饰内心激烈的情感。尖锐的刺痛袭向麻木的神经，才惊觉紧咬着的下唇竟已渗出丝丝血来，沿着嘴角滴落，跌入华美的白袍上，然后漠然碎裂，仿佛一朵盛放在雪地中的血蔷薇，锋利而刺眼。


在这个人面前，她根本无法掩饰自己的情绪。她已经太习惯了……习惯在他面前毫不保留。于是，所有的不甘和怨恨，都成了不可抑制的洪流。
看着她的反应，他点了点头，神秘的一笑，眼中闪过不知名的冷光：“那我就特别告诉你好了——关于那个术……”
“在你之前，我已经用城里的九个人试过了。哼哼……他们都死了。”
这样的话背后掩埋着多少血腥和怨恨，然而从他口中吐出，却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天气真不错”的自然——他从不在乎。人命对他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尘埃中的尘埃。为了他的目的，即使血流成河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红豆……”他的话锋一转，抬起手，腹指摩挲她染血的唇，仿佛抚摸最柔嫩的花瓣。“红豆，你从小就是个出色的孩子，那个时候也没有让我失望。”
“把我变成这个鬼样子……”相思神色一冷，一寸寸抬起眼来看他，无神的瞳孔慢慢凝聚起来，“这就是你所期盼的吗？！”
看到对方眼底的恨意，荒轨怔了怔，尔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失声低笑起来，带着一种复杂的情愫。沾了她的血的手指从她唇上收回，放在自己嘴边轻轻舔舐了一下,“呵……我差点都忘了。鬼样子么？这么说，倒也贴切……”
满月绚丽的流光下，两个人对峙着，白袍黑发，肌肤如雪。那种病态的几近透明的白，根本不是正常人会有的。那种白，仿佛是天地的初始，空虚寂寞，甚至有些骇人。
一个实验室，潮湿昏沉，是一个不见光的人间炼狱。
陈旧的柜台上摆放着各种药物，它们散发出的刺鼻气味弥漫了整个空间。炉火升腾跳跃，演绎着诡异的舞蹈。装在玻璃药瓶里的液体在炉火的辉映下，不时冒出几缕青烟或一两窜小水泡。实验室深处没有光亮触及的黑暗地域，偶尔会传出令人惊悚的惨叫，那是被抓来的实验题承受不住药物带来的痛苦时，发出的生命最后的哀鸣。
他不断抓人来试验长生术，壮丁、妇人甚至是孩童。然而，尽管长生术不断的改进，那些人还是一个接一个的死去。最后，他自己启用了那个未完成的长生术，将本体投入实验中。
长生术的力量是如此强大，是身体完全蜕变亦是一个极其痛苦的过程。那并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最终会因为筋骨爆裂而死去。然而，他还是活了下来。
原来如此，长生术只有实验在那些武学术法上有极好根基的人，才能充分发挥作用。他终于将目标转向自己的同僚，然而城中那些术士武者接二连三地失踪，最终让辛夷城主起了疑心。
“我一直觉得奇怪……你从不在阳光下行走，即使是有重要的任务也要坚持在晚上执行，原来……原来你早就已经用了那个术了。”相思苦笑一声，喃喃的声音轻的仿佛要散在空气中，目光渐渐涣散，“疯了……真是疯了……”
“也许是吧……”看着这个女子，白袍祭司突然也笑了一下，神情似喜似悲。
虽然未成形的长生术不能真的让人长生，但只要能活下来，就可以借此得到强大的力量。身体机能，反应神经以及伤口的自我治愈能力，都会得到近乎人体极限的提升。只是……
“只是，被药物摧残重生的皮肤，会比常人脆弱得多，根本无法承受阳光的直射。”他的神情再度回复淡然，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反正他的眼前从来也只有黑暗，即使拥有双眼也看不到光明。
“呵呵……可是，那些都没有关系了。”荒轨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微微冷笑起来：“我已永生——那是真正的永生，阳光对我再不会有威胁，天地间也不再有约束我的力量。”那样狂妄不羁的语气，连相思也不禁为之一震。
“红豆。”他看着相思，声音清净而温和，仿佛是透过十年的岁月从回忆中传来，时光似乎又回到了她十岁时，在夜空下的浑夕海边，那个苍白英俊的男子温柔的笑着，唤她的名字。她听见他的声音，一字一句都有着震慑人心的力量：“到我身边来吧……红豆，和我在一起，我会将永生分享给你，我答应过的。”


银白色的剑光恍如银河天流，剑气同时消失。雪衣女子执剑而立，一把短剑在她手中微微低吟，幻出一片清影。
“冷魂剑……”南岸和紫荆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院落中，刚毅的面容上浮现各种情感掺杂的复杂神色。震惊、疑惑、迷茫、悲哀……
师傅传给师兄的佩剑，与灭魂、破魂齐名的冷魂剑啊……当年师兄离去时，竟没有带走它么？反而……反而留给了相思？还有‘灵蛇妖光’，那是当年连师傅都赞叹不已、师兄自创的绝学啊！是剑术与术法的完美结合，竟然也……毫无保留吗？
“你一向喜欢操纵他人的命运……”一如多年前，他只手改变了她的命运。看向满地水银般流泻的月光，雪衣女子抬起头，沉寂的瞳孔里闪过鲜明的苦涩与刺痛，更多的却是决绝和坚定。
“这一次，总该轮到我……来选择我自己要走的道路了——
红豆十年前早已死去，我是相思，因为有了这个名字，我才活到今天。”
苍白纤细的手指紧扣冷魂剑，雪衣女子轻轻低吟：
“覆巢将崩兮完卵崛，身为故知兮不忍缺。
奈何魂逝兮愁可毕，从此异路兮恩情绝！”
听到那三十二个字，鬼舞教的祭司也不禁一怔。相思反手一切，空气中蓦然卷起一道剑气，恍如白电，直劈对面之人，只听到“叮”的一声，干净利落的玉石破碎的声音。 “啪！”两块玉石落在地上，颓然。细看之下，竟然是一只勾玉耳环，已被剑气劈成了两半，彻底决裂。
白袍祭司也并不躲闪，只是自顾沉思。片刻后，嘴角微微一扬，蹲下身去，拾起那两块玉石，苍白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收拢，垂下的发丝遮住了双眸，看不到是什么表情，“是么？……”他抬起手抚了抚额头，仿佛从肺腑中涌出一声低笑，“那么，我也只好去寻找新的乐趣了。”
白袍倏然扬起，苍白的影子在空气中如同蒸发一般淡去。而站在院中的雪衣女子仿佛已用尽了一生的锐气，陡然跌坐在地上。沉寂的双眸轻轻垂下，似乎已蒙上一层薄薄的水珠。
就像是……乞求的泪……
“我已经好了很多，不必再浪费您的真气了，相思大人。”纯粹的真气不断从背后输来，如同此刻游动在周围空气中的几缕纯白光线一般温柔。兜对着身后的相思劝道。相思轻轻点了点头，回掌收力。
看着额头上已蒙了一层薄汗的相思，南岸不禁心中一热，低道：“相思……谢谢你。”
“怎么突然这么客气？”相思接过一边年少城主递来的白巾，擦了擦额上的汗，笑道；“这是我该做的啊。”
“不，不仅是今晚的事。”南岸摇了摇头，叹息：“虽然我常年不在城中，但我知道，你为沉浮城做了很多。相思，我代师傅谢谢你了。这些年来……实在委屈你。”十年前大师兄因为人体试验曝光，就那样毫不留恋的离开，将相思一人留下。城中的人无一不对相思施与白眼和怨恨。若非师傅极力回护，甚至下了【血羽令】要城中子民不许再提及此事，恐怕相思在十年前就被义愤填膺的子民们推上城台烧死了。
师父他……一定很后悔吧？对这个自己亲手托付给荒轨师兄的孩子…….
眼角似乎有些湿润，相思垂下头来，眨了眨眼，反而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把话题带凯：“对了，池馆郡主远嫁宜苏国，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她也算是你的弟子呢。”
“束绫么？”那个没有行过拜师之礼，却跟随自己学习剑术的孩子，十八岁的韶华之龄却有着惨厉的心机。不久前受封“池馆郡主”远嫁宜苏联姻。那个时候，他其实是可以拉那个误入歧途的弟子一把的，然而他没有。“那孩子心中怨恨太深，若不亲自去做个了结，恐怕连心也会被怨火烧成灰烬吧。”
“你说，人生在世，是不是都只为了求一个终结呢？……束绫可比我勇敢。”相思苦笑一下，叹息。南岸抬起头，寻思着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侧过头看向身边几番欲言又止的少女，相思笑了笑，温柔而平和：“紫荆，你想说什么？”
“关于那个荒轨……”紫荆犹豫了一下，低道：“我听到他不是那样叫姐姐的，姐姐和他有什么关系么？”


“紫荆！不要胡说！”南岸脸色骤然一变，历喝一声。那个时候这孩子还不懂事，所以不知道她现在说的话是多么禁忌。而兜也正在一边，同样投以疑惑的目光。
“你想知道这个啊……”年少城主的眸子一点如漆，一如当年的她。相思轻轻苦笑，还是抬手止住了南岸。突然将锦织的白袍拉下左肩，“你看。”
苍白的皮肤，光洁的恍如一地白雪。然而，肩头那个暗紫色的印记，仿佛是恶魔的独眼，悄然无声，鬼魅骇人，就像是紧紧地镶在上面，永生永世无法摆脱的诅咒。在灯火的映照下，竟还隐隐透着阴暗的光芒，紫荆怯怯的伸出手去，然而，在触到那个印记时，仿佛被灼了一下，倏地缩回手。
“这、这是什么？”紫荆倒吸了一口凉气。姐姐一直很温柔，却也很冰冷。每回靠近姐姐，就会有一种置身冰窟的感觉。那种苍白的肤色，冰冷的温度，根本就不是常人会有的。正因如此，城里的人才会这么排斥姐姐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个环形的印记却像是火一般灼热呢……
“那是象征永生的‘0’。”开口的却是南岸。声音中有着不可抑制的悲哀。他转过头去，似乎是不忍再看。轻道：“是荒轨未完成的长生术。”
“什么？！”听到那个名字，少女的眼睛陡然雪亮，心中震惊与怨恨交织，不由向前一步，“可是！为什么这个东西会在姐姐身上呢？！”
“因为……荒轨就是我的师傅。”相思以低到不能再低的音量开口，别开脸不再去看他们。这短短的一句话，已是多少年往事与情感的挣扎。
“红豆，要叫师傅。”
那天在浑夕海的海岸上，苍白阴郁的男子俯下身，微笑着对她叮嘱。
其实，那一天在海岸上，并不是初次相逢。
与辛夷大人一同路过孤鸿院的时候。残阳如血，孤鸿远仿佛是一座血洗过后的空城。站在阁楼上望向她的男子，有着一双深沉寂寞的双眸。
如果是这个人的话，一定会对我很温柔吧？
她这样认定。
“跟我走吧”这个问题，如果是放在十年前，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握住他的手。就算是背叛信仰、道义、甚至是沉浮城。也许在很多年以后的现在，她终于明白有些事情比个人感情重要得多。但是在那个时候，她是真的……可以这么做的。
可是，他头也不回地将她舍弃。将她一个人留在爱到极限也恨到极限的无尽深渊。
从此她改名“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只是采撷的人已离去，春天倒塌之后，徒留一片相思。
芸芸众生，俯仰之间，于天地不能以一瞬。在天上那轮冷月看来，整个人间也不过是须臾之间吧？那么，无尽的永生与短短的一瞬，又有何区别呢？
名为孤鸿的院落里，雪衣女子伸手推开了窗子，看着落了一地的月光，嘴角一勾，苍白而无力。
呵，又是冷月如霜。
【无尽深渊.完】


那些被岁月的浪潮漂白成历史的血腥和脆弱……
“？！”暗色的瞳孔微微紧缩，感觉到左肩传来的抽痛，苍白的手指攀上那处灼热的地方，仿佛有火焰在她的手指下剧烈燃烧。
印记有反应了……这种感觉……不会错的！
袖下苍白的手指蓦然收紧，指甲也深深抠进左肩那个暗紫色印记下的皮肤。
既然来了，就做个了结吧……
“吱——”房门被轻轻推开。暗夜里时不时传出几声不知名的鸟叫，绵长而凄惶。月亮有如一只狰狞的独眼，青白色的月光里似乎还掺杂着血色，平添几分诡异。铺满了落叶与月光的院落，一个人出现在庭院中央。笑容熟悉而低沉，浓黑的眉毛，寂静的瞳仁，苍白的皮肤。
“这孤鸿院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哼哼哼……好久不见了，红豆。”
低笑声仿佛是来自四面八方，和眼前这个人一样不真实。他就那样站在那里，一袭白袍如雪，边饰上蔓延的黑色曼陀罗花纹怒放——那是……鬼舞教的标志。
“亲手杀死自己师傅的你，已经太危险了。”跨出门槛的同时，袖下的手指已经扣紧，金属石器的冰凉带来刺骨的疼痛。月光下女子苍白的面容，无声浮现一层冷冽的杀气：“今天即使是拼上性命，也要杀了你……这毕竟是得你传授所有知识，曾身为你部下的我的任务。荒轨！”
最后几乎是咬着牙吐出的两个字，多少年的不甘和悲哀，极爱和极恨，似乎全部注入其中。
白袍男子看着她，突然低笑出声来，飘渺的声音如同空谷中荡漾的空气。“你想为那个老家伙报仇么？呵……没用的。”白袍倏然扬起，一条巨大的花蛇从袖下窜出，飞速划破空气，向着对面的女子袭去。
虽然点足退开了几步，但动作仍是慢了一拍。只一喘息间，花蛇已经缠上相思的右手，冰凉的蛇皮微一紧缩，她的手指不禁松开。被缚住的手竟已握不住袖下的流光。
“可恶！”相思皱眉低喝，然而左手已举在半空中，纤长的五指骤然张开，雪色袖下便有四条黄褐色的长蛇游出，“嘶嘶”的吐着蛇信迅速缠住白袍祭司的双手。主人一被缚住，原本缠着相思的花蛇松开身子，退回了主人袖下。
“抓到你了。”相思勾起嘴角冷笑，左手扣起两指，四条长蛇立即低吼着飞离她袖下，摇摆着尾巴猛力将白袍祭司向后推，直抵院中一棵大槐树。四条长蛇瞬间化成锋利的短匕，插入他的肌肤将他死死钉在槐树上。纵然是鬼舞教的大祭司，竟也挡不住这样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击。
一袭雪色华衣宛若惊鸿，掠过满地颤动的落叶。直至荒轨身前，她突然抬起右手，手指在钉入他身体的短匕上划了一下，一条裂开的血口子在苍白的皮肤上绽放，触目惊心。她迅速单手捏了一个印，带血的手指扣上荒轨削薄的肩。一直温润沉寂的双眸燃起嗜血的疯狂，仿佛下一秒就要不顾一切的爆发。荒轨淡然的眸子骤然紧缩，映着她染血的手指。
这个印难道是……
“没错，你要和我一起死在这里了。”仿佛看穿了他心中的想法，相思仰起脸来轻轻一笑，苍白的面容上嘴角勾起的弧度，虚幻而透明，还有……解脱。
她轻轻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
终于要结束了么？这样的结局……真是太好了——能用他所给予的力量为这一切做一个终结。当这个术启动……
地狱流来的烈火，会将他们都燃尽吧？
“禁术！地狱红莲……”
“哼哼哼…….红豆，你想自杀么？”
机械的笑声不知从虚空中的何处传来，随之袭来的是手指划过空气的感觉。
怎么会？！
双眸倏然睁开，在她的瞳孔里，原本被钉在槐树上的“人”霎时化作无数金色晶点，如成群被惊扰的萤火虫般四下散去，最后湮灭在她眼前。
“那是幻象。”身后的脚步声仿佛凌空而来，低沉的笑声鬼魅而危险。凝聚了所有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暗嗓音在空气中缓缓散开：“就算你是沉浮城的巫华，也不能随便使用我教给你的禁术啊。”
幻象……纤长的手指蓦然收紧，本来已经白的不像话的面容变得更加惨白。她的心中没由来的一阵恐惧，甚至不敢回过头。刚才交手时的感觉……不会错。


这个人……已经能将幻象实体化了么？
猛然惊觉脚步声逼近，相思伸手拔下槐树上的短匕，迅速转身向着印象中声音的来源甩出去。银色的流光如流星般穿梭在空气中，几乎是以人眼看不见的速度。
然而，在满院落叶中的白袍男子面对那样迅猛的攻势，却只是悠闲地伸出手指，仿佛接住一片翩然的落叶般，将锋利的匕首夹在两指之间。望着相思轻轻地笑道：“所以我说了没用。”双指一松短匕笔直落下，插入地面。
清冷诡异的月光蓦然大放，洒满整个空旷的院子，竟如日光一般明亮的刺眼。对面白袍的男子有着一张极其英俊而冷酷的脸，苍白的皮肤像一块没有瑕疵的水晶。黑色的曼陀罗花纹蔓延在白袍上，将诡异的气息重重的渲染，恰如浓烈的水墨画。他无谓的面对月光，邪魅狭长的双眸与逆光衬在一起，竟幻出一种血腥的颜色。
而她知道，即便是站在最温暖的阳光下，他的身后也凝聚了世间所有的黑暗与冰冷。
看着那个游魂般的身影继续向自己靠近，相思才如梦初醒的想后退。然而，已经没有退路，她的背紧抵着身后的槐树，手心已经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她极轻极轻地喘了一口气，在这令人窒息的空气中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来这里干什么？”
荒轨轻轻笑起来，在她面前停下步子，轻柔的音调漫不经心的吐出，随意得仿佛是阔别重逢的好友闲话家常。然而，那双蛇一样没有温度的狭长眸子里，却是紧盯着猎物般的释放出骇人的压迫感：“我们都这么久不见了，你的态度还真是冷淡。”
得不到他的回答，她反而更加不安。这个喜怒无常的人，她永远看不到他步伐的方向。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她的心随之紧缩了一下，“难道……难道你是来杀紫荆的？！”
白袍祭司摇头，摊开双手一笑，“不，我从来没有打算这么做。”
相思身子一软，仿佛得到这样的保证之后松了口气，却反而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间，左肩一阵剧痛袭来，那样撕裂般的痛沿着血液蔓延开。她不禁抬手捂住左肩，倚着身后的槐树跪下去。重重的喘息声下是难以言语的痛苦。
荒轨在她面前慢慢蹲下，端详她因痛苦而更显苍白的脸，轻声道：“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呢……”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地底黄泉的风，苍白的脸上有一种诡异的神色。看着她左肩露出衣衫外一角的暗紫色印记，阴柔的笑道：“没想到你承受了那样的痛苦——骨骼被寸寸摧毁，肌肤坏死再生……呵，你居然还能活下来。”
听到那样的话，相思蓦然抬起头，纯黑色宛如幽潭的瞳孔里陡然凝聚起一股怨恨，不堪的往事就这样被掀开，赤裸裸地摊在眼前。血淋淋的回忆瞬间沸腾，仿佛地底无边的黑暗散发出腐烂的气息。“看来这十年你过得并不好。”见到她眼中的恨意，他苍白英俊的脸上依旧是挂着诡异的微笑。黑暗里温柔绚烂的绽放，“你还在怨恨我把你当成了实验体，用来尝试那个‘术’么？”
捂着左肩的纤细手指不自觉扣进肉里，那种疼痛她已经分不清了。手指因为施力更显得苍白，突起的骨头仿佛下一刻就会从里面刺破皮肤。她紧紧咬着下唇，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倔强执拗的小女孩。
不……我不会因为你把我当作实验体而怨恨你——那还没有什么。在那个时候，即使是地狱我也可以毫不犹豫地为你跳下去。
但是，我无法原谅。
一直以来，我真正无法原谅的是……是你……
“还是说……”他轻柔的嗓音再次绽放，深邃的双眸中笑意更深。同样苍白没有温度的修长手指轻轻抚上她没有血色的脸颊，动作温柔的仿佛是对待恋人一般。他倾身向前，俯在她耳边低喃：“还是说……你一直在怨恨我当年舍弃了你呢？”
纤弱的身子似乎为这话震了一下，虽然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丝毫表情，却还是无法掩饰内心激烈的情感。尖锐的刺痛袭向麻木的神经，才惊觉紧咬着的下唇竟已渗出丝丝血来，沿着嘴角滴落，跌入华美的白袍上，然后漠然碎裂，仿佛一朵盛放在雪地中的血蔷薇，锋利而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