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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定国同志的夕阳红 (作者:项小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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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葛定国同志家的最后一个小保姆秀娟是在晚上走的。

    那天下午西西回家,刚进自己卧室的门,小保姆秀娟就鼓着嘴巴跟进来告了葛
定国同志一状:她在厨房里正好好地洗着菜,爷爷突然冲过来,冲着她就大喊大叫
并且用脚踢了她。秀娟感到很受侮辱。爷爷的态度不好是一贯的,说话凶点儿吃饭
挑剔一点儿也就算了,谁叫咱们是吃人家的饭呢?可是打人不行!打人犯法,法律
不允许!秀娟是初中二年文化程度,关心时事政治,每天看电视新闻,高兴起来也
常常会捡爷爷看过的报纸翻一翻,因此具有相当的觉悟和水平。

    “姑姑,打人不行。打人犯法!法律规定不许打人!打孙子可以,孙子是你们
自己家的人,当然最好也不要打,以理服人。打保姆就不行。保姆也是人。既然是
人,人与人就应该平等。这是我的人格问题!”

    秀娟一再强调这次矛盾的焦点是人格问题,抓住了问题的实质,这使得西西觉
得很难办。人格问题比较复杂,多少带点形而上的意思,怎么解决才算解决?葛定
国同志在卫生间里一边很响地撒着尿,一边很威严地咳嗽了几声。这表示他听到了
秀娟的告状,并且他的态度是很不满意的。葛定国同志有一双奇怪的耳朵。葛定国
同志明明说他的耳朵已经聋了,不好使了,可是只要家里有人议论他,特别是议论
的内容对他不利的时候,哪怕声音再小,他也能听见,一个字不落。

    吃晚饭的时候,葛定国同志一边理直气壮地吃着秀娟做的菜,一边声明:“谁
打她啦?我叫秀娟,秀娟!秀娟!!”葛定国同志用不断加重的语气强调了他三声
呼叫的区别,“总共叫了她三遍,她就是装听不见,我生气,这才过去用拐棍敲了
一下她的腿。我总不能敲她的屁股吧?”秀娟埋头吃饭,一个字也不还嘴,很沉着
地夹菜,喝粥。西西看着,心里有一种预感,这小鬼要闹事。西西跟着葛定国同志,
各式各样的保姆见得多了,那种动不动哭天抹泪的一点就炸的西西不怕,怕就怕这
种心里特装得住事、特有定力的主儿。

    晚饭后丈夫爱国才回来,西西关上门,把秀娟告状的事跟爱国学说了一遍,两
个人分析来分析去,这事儿解决不了。只能装聋作哑,由着他们折腾去,最后大不
了再叫小保姆走人,总不能叫葛定国同志走人吧!

    秀娟洗完碗,认认真真擦完桌子拖完地,又来找西西:  “姑姑,你们家的
活儿我实在干不了,你们还是另找人吧。但是在我离开之前,关于这一次的矛盾我
还是要向您报告清楚,不然我的心里永远都不会平静。爷爷太难伺候,早上给他煮
了鸡蛋,他就要吃煎鸡蛋,第二天你给他煎了鸡蛋吧,他准又要改吃煮鸡蛋。你给
他把牛奶早早热好了,他嫌凉,等他起了床给他现煮,他又嫌烫。前天中午我按着
您教我的法子做了条红烧鱼,他气得摔筷子,问是谁让我放的酱油?他说他要吃清
炖。姑姑,您说那是条黄花鱼,又不是活鱼那能清炖吗?他成天刁难人,跟人对着
干,要是光刁难刁难人也就算了,现在性质严重了,发展到打人,在他眼里究竟还
有没有法律,我们保姆究竟还有没有人格问题?”

    西西最怕的就是家里保姆说走,当务之急是不能让秀娟走。西西说:“秀娟,
爷爷打人肯定不对,法律不允许,我替爷爷给你赔个不是还不行吗?爷爷是爷爷,
我们是我们,我们没打你吧?我们不但没有打你,而且……”




1楼2006-09-12 22:15回复
    第三章

     葛定国同志的端倪正是在保姆问题上暴露出来的。

     葛定国同志到底折腾走多少个保姆了,西西还真得掰指头算算,十四五个总是
    有了,换来换去总不合葛定国同志的意。这些个小姑娘要搁着西西和丈夫爱国的标
    准看,个个都不错。要说毛病也都难免有一点儿,嘴馋点儿啦,菜价报高点儿啦,
    撒个小小不然的谎啦什么的,可这些又算什么呢?说实话,这些小保姆比起西西女
    儿小蓓来也不过就大上四五岁,小蓓又会做什么?除了嘴没人家馋,不会卡菜钱,
    又比人家强多少?所以说西西和爱国对这些小保姆是很宽容的。如果家里只有西西
    一家三口,那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问题是家里不止西西一家三口,还有一个葛定
    国同志。不但有葛定国同志,家里这套总共八室两厅的房子是人家葛定国同志的待
    遇,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这一点就决定了在这八室两厅的房子里发生的任何事情,
    都得葛定国同志说了算。哪怕葛定国同志的意见是错的,也得葛定国同志说了算。

     葛定国同志说了算的习惯,当然不是到这八室两厅的房子里才有的,细想起来,
    这是葛定国同志一辈子的习惯了。葛定国同志是四川人,很年轻的时候就参加了抗
    日救亡运动,可后来葛定国同志入伍了,入伍时间恰恰是1937年9月,差两个
    月红军待遇,也就是说,如果葛定国同志没有入伍,他参加革命的时间就可以提前
    两年,从他参加抗日救亡运动那天算起,可葛定国同志入伍了,参加革命的时间就
    得从1937年9月算。按说葛定国同志这个情况找组织上反映反映,组织上查查
    有关文件是可以解决的,可是葛定国同志总认为,那么多一起出来参加革命的战友,
    十七八岁就死了,连个尸骨都找不到了,自己这浑身上下,脑袋胳膊腿,哪个地方
    不是白赚的?要那多出来的两年又有什么用呢?所以葛定国同志就从来没有给组织
    上找这个麻烦。葛定国同志在待遇的问题上这么通情达理,应该是个很讲道理、很
    随和的人了吧,如果谁这么以为,那可就错了。葛定国同志可不是在什么地方都这
    么通情达理的,比方说吧,葛定国同志在性格上就霸道得很,蛮横得很。葛定国同
    志建国后曾担任过驻闽某军的副军长,参加过炮击金门的战役,葛定国同志经常拳
    头一挥说:“老子当年一声令下就轰了它个三天三夜!”从命令下达到万炮齐轰,
    命令或者说口令所带给指挥员的那种权力的快感、尊严感、至高无上感是难以言喻
    的,一个人如果终其一生在不断的一声令下中度过,这个人的性格就决不会同于常
    人。从这个意义上讲,葛定国同志的霸道蛮横,一切自己说了算,既可以看作是他
    的缺陷,也可以看作是他的职业习惯。葛定国同志有一天看报纸,看着看着笑了起
    来:“你们听听,这上面有一段幽默说得好,说的什么呢?说是有一家商店门口贴
    了这么两条,两条什么呢?两条宗旨,第一条宗旨说是:顾客永远是对的;第二条
    宗旨说是:如果顾客错了,请参看第一条。哈哈哈哈,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就是说,
    我们家呢,就是这个商店,我呢,就是这个顾客,这样家里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葛定国同志一般是不笑的,原因是葛定国同志没有幽默感。读了这则幽默故事
    葛定国同志笑了,可以肯定他之所以笑不是因为觉得这个故事幽默,而是觉得它正
    确,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上。葛定国同志习惯了为任何做法找到理论依据。如此这般
    在葛定国同志和小保姆生出的是非之间,难道还有葛定国同志错了的可能吗?没有。


    3楼2006-09-12 2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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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秀娟当然就只好这么滚了。葛定国同志宣布,家里从今以后不再找小保姆。
      “这些个小丫头,进了城来没有学好,仗着有点子文化,就想欺负老同志。”葛定
      国同志就是这么认为的。既然不能找小的,那就只好找老的了。西西后来回想,这
      正是葛定国同志端倪显现的前奏。

       第一个老保姆是从崇文门三八劳动服务公司挑来的。

       葛定国同志对挑选老保姆倾注了相当的热情,他亲自坐上车,拄了拐棍和西西
      一起到三八劳动服务公司去。挑个老保姆可真是太费劲了,西西一眼望过去全是小
      姑娘,只在一个旮旯里坐了四五个老一点的女人。葛定国同志看中一个面似银盆的
      老保姆迎了上去。听说是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家里有老人孩子,老保姆张口就要六
      百。

       西西说:“你搞清楚,孩子都上初三了,爷爷……”西西指指葛定国同志,
      “这就是,”葛定国同志赶紧把腰杆挺了挺,“别看爷爷七十多岁了,能吃能睡,
      生活自理,你看他这身子骨儿,恐怕比你的还强呢!”

       老保姆很有经验地:“家里有电话吗?”

       葛定国同志忙道:“有,两部。”

       “有热水吗?”

       “有,有,二十四小时热水供应,什么时候想洗什么时候洗。”

       “电视呢?有没有让我自己一个人看的电视?”

       照着西西的意思,这样的人根本不能要,可是葛定国同志偏偏就看上了她。老
      保姆在一通漫天要价之后,跟着西西父女回了家。

       老保姆是保定人,长得白白胖胖,干活儿手脚也还算麻利。葛定国同志把自己
      平时舍不得用的一床新棉被拿出来给老保姆用,晚上还专门到西西屋里,千叮咛万
      嘱咐了一通,对老保姆要关心,对劳动人民要尊重,西西本想跟他理论一通:你对
      秀娟怎么不讲这一套呢?完全是因人而异两个标准嘛!但西西没说,西西太了解她
      的父亲葛定国同志的脾性了。葛定国同志常常就是这样的两个标准,甚至三个四个
      标准,别人跟他没什么道理可讲的,葛定国同志就是标准。

       没过两天问题出来了。西西发现老保姆做饭之前总是不洗手,早上起来懵懵懂
      懂套上衣服提上鞋就直奔厨房取牛奶,拿面包。西西抽出一个晚上的时间,专门给
      老保姆上了一堂“饭前便后要洗手”的卫生常识课。老保姆一边听一边打哈欠,也
      不知道听进去没听进去。讲完常识课的第二天下午西西就又发现了情况,老保姆刚
      刚在客厅沙发上剪完脚指甲,趿上拖鞋就去厨房和面烙饼。西西赶紧尖叫着追过去,
      按住了老保姆说话就埋进面盆的手。

       这回轮着老保姆跑爷爷那告西西的状了。两天里老保姆已经通过观察得出结论,
      这个家里是爷爷说了算。老保姆对葛定国同志说:“你们家的活我没法干,姑姑一
      天到晚像个工头似的老跟在我屁股后头转,吓得我都不知道怎么干活好了。”还没
      等葛定国同志批评西西,老保姆就自我爆炸了。第三天的晚上全家人喝了一锅风味
      独特而可怕的汤——老保姆把食用碱当成了淀粉。本来葛定国同志还想夸老保姆两
      句,夸老保姆肯用脑子很有创意,家里还从来没有哪个保姆做过风味这样独特的汤,
      但看到做医生的女儿西西那张铁青的脸,葛定国同志终于就什么也没说。


      4楼2006-09-12 2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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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葛定国同志不屈不挠。世界上有这么多人,中国又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
        怎么能连一个可心的老保姆都找不着呢?七十六岁的葛定国同志到处打听,到底还
        是让他找到了线索。

         葛定国同志听人说,离他们家几里地外的光辉路派出所管片原来有个打扫卫生
        的安徽女人,家里无儿无女是个寡妇,人老实,干活踏实,关键是脾气好,更关键
        的是听说人长得也端正,总之一切都好。葛定国同志听说后,就迫不及待地拄了拐
        棍去了。人家说这女人早回老家去了,据说居委会有个老太太知道她的地址,葛定
        国同志又去找到了这位老太太。一打听,还真不错,老太太不但有这女人的地址,
        还有她们村上的电话。葛定国同志立马一个电话就打了过去,那女人还真被找到了。
        女人表示她暂时不想来北京。女人在电话里说话的声音软绵绵的,这就让葛定国同
        志更坚定了要她来北京的决心。葛定国同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说动了对方,可
        女人又表示即使她现在有意前来,也一时筹措不出那么多路费,葛定国同志当即表
        示一切费用由他承担。安徽女人答应立刻买票前来。

         两天后,安徽女人进京。来的那天葛定国同志和司机一起,亲自带车去火车站
        接。进得门来,西西一看,果然不是个邋遢人,安徽女人一身蓝衣蓝裤,收拾得干
        干净净,圆圆扁扁的脸,大眼,只是脸黄得厉害,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所有人都
        只当是她坐火车旅途劳顿累的,歇一两天就自然会好。

         葛定国同志吩咐女人把行李放到她自己住的房间,然后带着她一一介绍家里的
        情况。

         “她姓蔡,你们叫她老蔡,我呢,就叫她小蔡。”

         “今天晚上,西西做饭。小蔡刚下火车,累了,让她好好睡一觉!”

         葛定国同志一条一条发布着命令。

         接下来的两天里,老蔡做了几顿缺油少盐的饭菜,一向对保姆挑三拣四的葛定
        国同志居然咬紧牙关不发牢骚,不提意见。倒是小蓓直话直说,趁老蔡在厨房刷碗
        的当儿冲葛定国同志说:  “爷爷,您请的这位老保姆做菜可真够有水平的!”

         葛定国同志听不出小蓓是反话:“嗯,有水平!”

         小蓓忍不住叫起来:“外公!”小蓓是个典型的现代女孩,跟葛定国同志说起
        话来随便惯了,一会儿叫他“爷爷”,一会儿叫他“外公”,全凭她一时兴起。葛
        定国同志也就怪了,全家所有人都得顺着他的心思,只有小蓓一个人可以对他随心
        所欲使性子,想干嘛干嘛。小蓓说:“外公!你有没有搞错啊!你懂不懂什么叫反
        话?我那是夸她吗?她做的饭好吃什么呀!比秀娟姐差远了!只不过你自己有两个
        标准罢了!”

         葛定国同志被小蓓抢白得没话可说。西西却隐隐觉得,不是老蔡不会干活,是
        她的状态不太对头。

         事情果然不出西西所料。没过三天,又出事了。

         早上,小蓓是全家起得最早的一个,因为她必须赶到学校上早自习。这样,小
        蓓每天必须在六点二十吃饭,六点四十出门,通常保姆都是在六点起床为小蓓准备
        早饭,关于这点,西西跟老蔡也都交代过的。


        5楼2006-09-12 2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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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这真是他们内心很痛的一块。凭什么那些什么事情都不懂的、长得还是娃娃一
          样的歌星们扭一扭就赚那么多的钱,他们实在搞不懂。那么扭一扭有什么好看?实
          在是没有什么好看,可是就赚到钱了!所有人的钱袋都在一天一天鼓起来,只有他
          们的钱袋是在一天一天地瘪下去。葛定国同志口袋里那一点点钱还要用来养老,要
          买轮椅,要买各种各样名目繁多的自费药,最后,当自己不能动了的时候,还要请
          一个身强力壮的护工来为自己翻身擦澡,总之,葛定国同志必须要保护好自己的钱
          袋。

           西西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因此西西是做好了充分准备这回得大放一次血。

           即使这次跑不了又被当成冤大头,西西也不想就这么便宜了葛定国同志,不吓
          唬吓唬他,过两天没准儿他又会从哪儿挖回来一个宝贝。西西说:  “爸,听清
          了吧?5000元。”

           葛定国同志绷紧了身子,像是跟谁较劲似的:“我没带钱!”

           西西说:“我也没带钱,那咱回家去取?”

           葛定国同志说:“家里现在也没钱。”

           西西假装叹口气:“那就没办法了。我这儿倒有一张卡,可以到附近银行取出
          一些钱来……”

           葛定国同志轻松地嘘出一口长气,身子也顿时软了下来。

           “可是回去您得还我一半!”

           葛定国同志的身子又绷紧了。

           老蔡被送走后没一个星期,西西顶不住了。头晕头痛,严重失眠,颈椎腰椎心
          脏的老毛病全犯了。其实西西明白,爱国也明白,西西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大病,就
          是累的。你想,每天得早起一个小时给小蓓准备早餐,然后赶到医院上班,用整整
          一个上午加一个下午对付本院的二三十个病号,几乎每天的午饭西西都不可能准时
          下班去吃。下了班直奔菜场买菜,大包小包提着回家,进门连口气都不敢喘就得赶
          紧洗菜做饭,全忙活完了还得刷锅刷碗,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啊,何况西西不是
          铁打的。

           西西和爱国决定就保姆问题找葛定国同志进行一次深谈。这一次一定要谈透,
          不能姑息!西西说。主要是你,不要因为是你爸每次就下不了狠手,最后吃苦受累
          的还是你!爱国警告西西。两个人互相勉励互相打气,争取一次解决问题,决不留
          后患。

           葛定国同志正躺在他的藤编躺椅上看报纸,揣着一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好心
          情。

           西西和爱国相继走进。葛定国同志从他的老花眼镜背后看出去,分析着这对年
          轻人的来意。

           西西开门见山:“爸,您说,咱们家的保姆问题到底怎么解决?”

           葛定国同志反问:“你们的意见呢?”

           西西想,我们的意见?我们的意见什么时候算数过?可这回的西西是王八吃秤
          砣铁了心:“我们的意见,第一,家里不能没有保姆……”

           葛定国同志立即表示赞同:“这个我同意。第一,家里不能没有保姆;第二,
          家里没有保姆肯定是不行的!”

           爱国的眼睛瞪得溜圆:这是什么话? 这第一和第二不是一回事儿吗?西西没
          有奇怪,她从小对葛定国同志这种说话逻辑方式早就习惯了。葛定国同志说话经常
          第二就是第一的意思。

           西西说:“所以第三,老保姆不如小保姆。”


          7楼2006-09-12 2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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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葛定国同志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我们家的保姆问题,不管她老,不管
            她小,能解决买菜的问题,能解决吃饭的问题,解决打扫卫生的问题,能解决我的
            问题吗?你们夫妻平时有商有量,秋天到了,毛巾被该换了该洗了,厚棉被该拿出
            来了,冬天到了,毛衣毛裤该取出来了,实在不行了该重新织一件了。我呢?有谁
            替我着想呢?指望老保姆不行,一个一个都不识字,连碱面淀粉都分不清,小保姆
            就靠得住吗?她们连自己都还管不好呢!”

             西西和爱国面面相觑,不知道葛定国同志的逻辑这回会往哪个方向发展。

             葛定国同志没让他们傻多久。葛定国同志郑重其事地、一字一顿地把谜底揭开:
            “我想告诉你们的是——我再不找保姆了,小保姆不找了,老保姆也不找了,我今
            天在这郑重宣布:我找了个老伴儿,我要结婚了,我要重新开始我的生活了。”

             西西那天可是彻彻底底地傻在那儿了。原来葛定国同志一直在保姆的问题上闹,
            闹腾来闹腾去,问题的实质在这里。她怎么早一点就没想到呢?

             葛定国同志原来是有老伴儿的。当然,老伴儿就是西西她妈。葛定国同志两年
            前提出要和西西她妈老戴同志离婚的时候,就曾遭到全家上下一致的反对。可是葛
            定国同志认定要做的事,任谁想要扭转也是不行的,葛定国同志到底还是把这个婚
            给离了。

             葛定国同志在任的时候从来没有折腾过个人问题。可实际上葛定国同志是有个
            人问题的。所有这些问题的出现,都是在葛定国同志进了干休所之后。西西认为,
            父亲身上的变化,是受到了周边环境和氛围的影响。也难怪西西这么想,这些年周
            边的环境的确有些凶险,社会上各方各界大街小巷很兴了一阵子离婚热,年轻人离,
            中年人离,七八十岁的老年人也离,弄得那一阵子就跟闹黄花鱼汛似的,人人赶着
            离,好像生怕过了这拨就赶不上了,柳絮园干休所就在那一阵子也有六七个老同志
            都离了婚。

             没有离婚的老同志们对离了婚的老同志们议论纷纷。西西是在老同志们的党小
            组生活会上听到这些议论的。

             西西当然不可能参加老同志们的党小组生活会。西西能够听到老同志们在组织
            生活会上的发言是有原因的。葛定国同志所在的柳絮园干休所一共有八栋小楼,一
            栋二栋三栋这么排下去,一栋四层,每层门对门两户,每户都是一样的格局八室两
            厅,住的全是退休下来的老同志。葛定国同志住的是3栋16号。干休所给老同志
            们划分了党小组,一栋楼就是一个党小组,老同志们差不多一个星期开一次小组生
            活会,就在老同志们各家轮流开。轮到在自己家开会那天,老同志早早地就让小保
            姆把客厅打扫好,备好茶杯和上好的茶叶,烧足开水,怀着激动的心情等着大伙光
            临。老同志们盼开会就跟盼过节似的,星期五开会从星期一就盼上了,这次会刚开
            完就开始盼下次会了,每逢开会的前一天在电话里呜哩哇啦通知好几遍。小组会已
            经成了老同志们宣泄自己各种情感的场所。西西每年都有一些休假,还有的时候逢
            到自己生病在家,所以有幸听到了几次在葛定国同志家举行的小组会。

             小组会的内容很认真,很严肃,涉及的问题方方面面,从国内到国外,从柴米
            油盐到恐怖袭击。和街头老头老太太们的议论不同的是,哪怕是吃喝拉撒睡芝麻大
            点的小事,到老同志们嘴里也要带出点儿忧国忧民的色彩。


            8楼2006-09-12 2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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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这个北京市是怎么搞的?又用不着打游击了,把个大街挖了埋,埋了挖,他
              们就这么不把纳税人的钱当回事儿吗?”

               “哎老李海,你不是爱吃血豆腐吗?以后可别吃了!报上说有人往血豆腐里掺
              甲醛,那是强致癌物质,吃了要死人的呀!政府有关部门也不知道管了没管,光靠
              几个胆子大的记者曝光,能解决问题吗?”

               “听说了吗?克林顿不老实,搞了个婚外恋……”

               “你用不着那么小声,报上早登了!”

               老同志们的议论渐渐地就涉及到了那个敏感的话题。哪个老战友和老婆离婚了,
              然后和自己的小保姆结婚了,哪个干休所的某某某老伴儿死了,又找了一个比原来
              老伴儿小三十岁的,啧啧啧啧真是无奇不有!西西在隔壁听着,怎么听怎么不像是
              指责。

               “7栋2层那个李副政委,就是说一口陕北话,腿还有点瘸的那个——哎对对,
              就是那个,和老伴儿离婚以后最近又结了,你看他们两口子每天晚上出来散步,围
              着院子走好几圈呢,我看很好嘛!很般配!”

               西西听了一惊。是葛定国同志的声音。

               “什么?那是老李新结婚的小老伴儿?我还以为是他们家的小保姆呢!”

               “你们这些思想,真是要不得了!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改革开放快二十年了,
              怎么还这样子看问题?就算是小保姆又有什么不可以?听李副政委说,小老伴儿对
              他照顾得很周到,很体贴,夏有单冬有棉,顿顿有酒有鱼,每天想着法子给他改善
              营养……”

               又是葛定国同志的声音。西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晚上小蓓去睡了以后,西西把自己的预感告诉了爱国。

               爱国立刻兴奋起来,发表了一通自己的见解:“可能!完全有这个可能!别看
              你父亲已经七十六岁了,从人体科学的角度,男人的性功能可以一直持续到死。你
              父亲和你母亲关系一直不好,他完全可以和你母亲离婚之后再开始自己新的生活,
              注意,包括性的生活,这对一个男人是很有诱惑力的!”

               西西说:“可是,我父亲……他过去从来不会说像今天这样的话的。”

               爱国历来有辩论欲和演说欲,你别给他什么话题,只要给他一个话题,他就开
              始兴奋。爱国说:“西西同志,你要时刻明白,人是在不断变化中的。你五岁的时
              候,一定不会考虑将来要和一个叫什么秦爱国的小子结婚。像你父亲这样的老同志,
              他们在退休之前一是生活非常的充实紧张,他们有巨大的责任感和工作压力;二是
              他们始终置身于一个庞大有效的组织机构的管理之中,所有这些,使他们无暇旁顾,
              也不敢旁顾。当他们退下来之后,工作的压力突然消失,组织的监督和约束完全变
              成了另一种方式,他们将要有很长一段时间的不适应,无所适从,甚至,仿佛置身
              于一种真空状态,他们突然发现,他们过去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许多常人看来很
              平常的东西,对他们都是新鲜和意外,他们对世间万物由无知、不解到了解,到接
              近到接受的时候,他们往往会变得分外的前卫和胆大,不该接受的他们也会接受,
              不该舍弃的他们也会舍弃,一旦矫枉过正,他们做出的事情常常会令正常人吃惊。”

               西西叹了口气说,“但愿我爸没有真的动什么念头。”

               葛定国同志突然变得喜欢参加社会活动了。


              9楼2006-09-12 2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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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过去,葛定国同志的生活永远都是老一套,像闹钟一样准时。每天早上七点起
                床,一边收听广播新闻一边吃早点,早点也永远是那几样:鸡蛋,馒头,辣椒酱;
                上午外出溜达两个小时,回家看报纸;午饭过后一觉睡到下午三点,起来再到外面
                遛遛弯儿;晚饭后七点看《新闻联播》,之后洗洗,吃上两片安定和一堆治疗心脏
                血管的药就又上床睡了。所里经常为老同志组织一些活动,像下棋呀,打麻将呀,
                春游呀,秋游呀,去八一剧场看晚会呀等等,西西常常劝葛定国同志参加一些活动,
                葛定国同志一概不听。

                 可是现在不同了。葛定国同志变了,他突然变得愿意和人交往和聊天了,他尤
                其愿意和院里那些离了婚又重新结婚的老同志聊天,和他们彼此交流一些对生活的
                看法。他居然还不要西西陪伴他出去郊游了两次。他变得突然非常欣赏起一个电视
                专题节目,叫做《夕阳红》。过去,葛定国同志的电视只有一个作用,就是收看《
                新闻联播》,再不看任何其它的节目了,连春节晚会都不看,连足球都不看。能让
                葛定国同志动了心去看的节目,那一定是太有意义的节目了。

                 “《夕阳红》这个节目好!专门探讨老年人生活中遇到的实际问题,老年人的
                营养啊,老年人应该怎样预防常见老年病啊,老年人应该怎样交友啊,老年人的黄
                昏恋和再婚问题啊,很好!很有创意!”葛定国同志在晚饭的时候多次地提到和表
                扬了《夕阳红》这个节目,从不会唱歌的葛定国同志居然还通过自学学会了哼唱《
                夕阳红》主题曲:

                 最美不过夕阳红,

                 温馨又从容。

                 夕阳是晚来的风,

                 夕阳是不老的情……

                 正在背书的小蓓一听到爷爷唱这几句就恐怖,央求西西说:“妈妈,你能不能
                让爷爷闭嘴?人家还以为咱们家谁快不行了呢!”

                 葛定国同志就像冬眠遇到惊蛰的虫子一般地苏醒了。他变得喜欢参加所里组织
                的各种活动,尤其喜欢去八一剧场。西西发现,除了所里组织的去八一剧场看演出
                的活动之外,葛定国同志还通过管人要赠票、自己买票种种办法不断去八一剧场看
                演出。西西很疑惑,八一剧场的演出有什么好看呢?西西有一次跟着所里的车去了
                八一剧场,经过调查才知道,八一剧场最近在排练《长征组歌》,不过不是总政歌
                舞团在职演员们的排练,而是前总政的老战士合唱队的演员们在排练。可不敢小看
                这个老战士合唱队,西西知道,他们的演出火得一塌糊涂!平时他们每周在八一剧
                场排练一到两次,常常下部队工矿给战士们和普通群众演出,逢到五一、七一、八
                一、十一、新年、春节都有重大演出,中央首长都经常来看他们的演出呢。现在,
                无论老战士合唱队是在排练还是正式演出,葛定国同志都是每场必到。

                 葛定国同志总是在演出前二十分钟的时候进来,进来后就在他每次必坐的地方
                找个位子坐下,手里捧着他自带的大杯泡茶,喜滋滋地等着开幕。赶上正式演出,
                前半场的位子往往是留给首长们的——尽管首长们大都不来,那时候葛定国同志就
                会自觉地挪到靠后一些的位子上去。

                 大幕拉开,随着舞台上灯光的亮起和演员们的出现,葛定国同志的心里洋溢起
                一股饱胀的幸福感。歌声把他带回到20世纪60年代,那是一个多么好的年代!


                10楼2006-09-12 2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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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人们朴实得像地里熟透的地瓜。那会儿他只能隔着无线电匣子听这些歌啊!演
                  员们长得什么样?他在心里想像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想不出到底是什么样,总之,
                  他觉得歌唱得这么好的人,模样一定也是俊的。谁说过来着,有时一段歌声就是一
                  段历史,一种声音就是一段历史,甚至一丝气味就是一段历史。这话真是一点没错。
                  所以听着这歌葛定国同志心里痛快,舒服。等到演到第三首《遵义会议放光辉》的
                  时候,报幕员刚刚报完曲目,葛定国同志的两眼便奕奕放出光来。

                   苗岭秀,溪水清,

                   百鸟啼,报新春。

                   乌江天险挡不住,

                   娄山刀坝歼敌兵……

                   台上响起清脆悦耳的女声四重唱。随着音乐的高低起伏抑扬顿挫,葛定国同志
                  的头颅随之轻轻晃动,一副陶醉其间的模样。

                   西西也去看了几次《长征组歌》,全是陪葛定国同志去的。西西注意到了,领
                  唱“苗岭秀”的女演员里,有一个长得特像著名演员耿莲凤,圆圆的脸盘,黑黑的
                  大眼睛水波荡漾,在灯光下像是闪着两汪蓝蓝的湖水。西西并且知道,像葛定国同
                  志这样七八十岁的老同志,他们心中认可的正是“苗岭秀”这种类型的美女。西西
                  也注意到了葛定国同志一见“苗岭秀”就眼睛发亮的细节,可她当时的确没有往深
                  处想,当时西西只是有点奇怪,为什么葛定国同志对《长征组歌》百看不厌?西西
                  替葛定国同志所能想到的理由,和刚才上面谈到的理由一样:一段歌声就是一段历
                  史——葛定国同志不过是到八一剧场怀旧来了。直到葛定国同志宣布要结婚,西西
                  将这段时间以来葛定国同志的种种异常表现在脑海中一一回放,这些细节在她心里
                  才开始像溪底的石头那样逐渐清晰起来,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了。

                   总之,在葛定国同志已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在他的身上和周围已然布满疑
                  点和蛛丝马迹的时候,西西同志竟然还毫无察觉。

                   当西西把葛定国同志决心离婚的消息通知她的哥哥姐姐们之后,哥哥姐姐们和
                  她一样地感到吃惊。兄弟姐妹们迅速地在复兴门的必胜客餐厅开了一个碰头会,研
                  究事态突发的原因和对策。

                   父母亲感情不和,兄弟姐妹们是早就知道的。葛定国同志和老戴同志关系原本
                  是好的,在孩子们记忆中,年轻时的老戴同志很漂亮也很精干,只是脾气不太好,
                  家里一旦发生什么争执,葛定国同志多少还让着点老戴。父母感情什么时候出现了
                  无可挽回的危机,他们就无从知道了。总之,在他们分别下乡当兵回来后,父亲母
                  亲之间已经不怎么讲话了。他们不讲话,但也不争吵,想要回忆起他们之间有什么
                  像样的争吵似乎都很困难,只有西西和北战隐约记得有一次,父母好像在屋里发生
                  了争执,争到后来只听见老戴同志大喊了一句:“有本事你就离婚!”这是他们所
                  听到过的父母惟一的一次争吵。老戴同志的单位也有分房待遇,既然两人那么别扭,
                  葛定国同志和老戴同志就分别住在自己的房子里,这一分别就是二十年。大伙都知
                  道葛定国同志的夫妻关系已经是名存实亡,可突然就闹到了非要离婚的份儿上,还
                  是没有想到的。

                   首先坚决提出反对的是北战。北战一直和母亲老戴同住,是老戴同志倾尽毕生
                  精力和感情培育起来的铁杆“母党”,正如葛定国同志以几十年如一日的偏袒赢得
                  了一个“父党”——女儿西西一样。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北战果然挺身而出!


                  11楼2006-09-12 2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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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他想干吗?”北战把加了冰的百事可乐往桌上一墩,“他想干吗?”

                     北战是出了名的孝子。北战的朋友们都知道,朋友们聚会,只要北战手机一响,
                    大伙儿就会说“北战快回家吧,准是你妈又有什么事了”,没人会说是沙沙找北战。
                    沙沙是北战的老婆。北战从小身体羸弱,最得母亲的疼爱。北战小时候有一次得了
                    急病,是母亲眼都没眨守在床前三天三夜,北战后来不行了,医生说只能靠输血抢
                    救再试试看,又是母亲二话不说把自己的血输给了他。北战成人后老戴同志果然得
                    到了丰厚回报。北战性格鲁莽急躁,侠肝义胆,这也许与他从小离家在外当兵有关。
                    北战十七岁就当了汽车兵,出落得英俊干练,在部队已经干到了营副指导员,经不
                    住沙沙一再央求,终于放弃仕途调回北京,在总后一个仓库当了助理员。既然没了
                    前途北战就愈发往孝子上发展。北战研究孝经,说世界上的人要是都懂得孝经,世
                    界上的事就好办多了。家里老婆和母亲发生什么矛盾,北战不问青红皂白绝对站在
                    母亲一边。一年四季甭管什么地方有什么时令果鲜,北战一定想方设法弄到送给母
                    亲先尝,并扬言最好什么时候母亲得一次需要输血的急病,以使自己有一个回报母
                    亲的机会。

                     北战说:“妈被老头害得够惨了,现在自己过自己的,没招谁没惹谁,老头又
                    想找事,他到底想怎么着?”

                     已经做了小老板的东进既非父党也非母党,生意场上混的年头一多,人就变得
                    自私起来,家里所有的事他都恨不得绕着走,好像家里只要有事一占用了他的时间
                    他就少挣多少钱似的。这一次他觉得大概是绕不过去了,不叫唤两声交待不了,也
                    就跟着叫了两声:“怎么着?离婚时髦啊?想时髦 彩油去啊!穿露脐裤去啊!离
                    什么婚?”

                     西西眼一瞪:“你们别冲我来呀,又不是我要离!”

                     大姐南征倒没急。南征念高中的时候正赶上“文化大革命”,等“文革”结束
                    她也什么都耽误了,考大学已经没了心气,好在南征为人处世比较平和,后来进了
                    国家机关,当着一个普通干部,生活上不会有什么困难,也不会有什么大的起色。
                    在家里虽说是老大,可是脾气过于老实温和,所以凡事没人拿她的意见当真。

                     南征问西西:“听老头说没说,他到底为什么要跟老太太离?离婚总得有理由
                    吧?”

                     西西说:“我问了,问了几次,我也是这么说的,离婚总得有理由吧,是性格
                    不和啊?有外遇啊?还是性生活不和谐啊?老头到底就是不说。问得急了,老头说
                    了一句:老太婆,不是个女人!”

                     北战先就叫了起来:“我妈不是女人,怎么跟他下了四个猴崽儿?”

                     西西说:“说话好听点儿!你是猴崽儿,我不是!”

                     北战说:“我说的就是这么个意思。”

                     几个人里还是南征比较冷静,南征说:“要不这么着,这事先别告诉老太太,
                    咱们四个人去找老头谈谈,听他说说他离婚的理由,等他谈完,咱们再见机行事,
                    看看还有没有挽回的可能?”

                     说干就干。三天后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四个人在一个约好了的时间里,一同
                    回到他们的父亲也就是葛定国同志的家。

                     --------
                     齐鲁晚报


                    12楼2006-09-12 2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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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平时南征、北战和东进是几乎不回家的。自打老头老太太划定了父党母党的分
                      野,做儿女的想回家也不好回了。大姐南征是个和事老,回葛定国同志家让老戴同
                      志知道了不好,回老戴同志家让葛定国同志知道了也不好,为了父母亲的心情都好,
                      干脆就哪家也不回。东进是做生意做昏了头,做得跟谁都没了来往,哪怕是亲娘老
                      子。可是今天不同了,今天每个人的回家都是带着意义来的,所以今天回家的这四
                      个人,像会议报到似的每个人手里都分别装模作样地提了水果和补品,让老谋深算
                      的葛定国同志一看就明白了儿女们的来意。

                       葛定国同志板起面孔,闭上眼睛,连声招呼都不打,便往他的藤编躺椅上倒头
                      一躺。

                       南征拿出大姐的样子,弯下腰轻声问:“爸,您最近身体还好?”

                       葛定国同志不易察觉地把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细缝,又不易察觉地闭上了。

                       西西给葛定国同志泡上茶。葛定国同志连同他的藤椅躺在中间,儿女们在葛定
                      国同志身边围了一圈坐着。从军事学的角度上看,这个地形对于葛定国同志是很不
                      利的。

                       葛定国同志闭着眼睛仰躺在他的藤椅上一动不动。

                       大伙早就商量好了由南征和东进先开口。西西因为一直和葛定国同志同住,不
                      好开口。北战最好不要开口,一开口往往就成了黑脸,来充个数就行了。

                       东进说:“爸,听说您要跟妈离婚?”

                       葛定国同志不动,也不说话。葛定国同志选择了这样一个姿势和儿女们对话,
                      这就表明了他实际上不想对话。

                       东进说:“爸,您不说话,说明这事儿是真的了。爸,按说离不离婚这是您自
                      己的事,我们做儿女的不该管,也不好管,可是,我们只是觉得奇怪,我们想知道
                      到底是为了什么,您这么大岁数了非得跟妈离婚?我们也好到那边跟妈解释呀!”

                       葛定国同志“咕咕”地咳嗽了两声。

                       又轮到南征:“这么大的事,您为什么不征求一下妈的意见呢?为什么不听听
                      儿女们的意见呢?您有没有想过,这么做是很自私很残忍的,这么做会让妈痛苦?”

                       葛定国同志依然不说话,似乎睡着了,似乎他生来就很喜欢以这样的姿势听人
                      质问。

                       北战终于忍不住了:“爸,我看您今天是横竖不想跟我们说话。那好,我们也
                      不废话了,我今天把丑话放在这儿,您要是非逼我妈跟您离婚,您这辈子,再也别
                      想听我叫您一声爸!”

                       葛定国同志还是一动不动,连颤都不颤一下。

                       这下子南征北战全傻了眼了。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各种方案,刚的柔的,硬的软
                      的,急的缓的,来和葛定国同志争论,来做葛定国同志的工作,谁先说,谁后说,
                      说什么全想好了,甚至编织好了最恶毒的语言准备和葛定国同志对骂,他们什么都
                      料到了,惟独没有料到葛定国同志会以这样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坚如磐石般的沉
                      默来对付他们,这下子他们没招儿了,他们垮台了。

                       葛定国同志在心里恶毒地、快意地笑着。葛定国同志什么样的风浪没经过呀?
                      这么四个乳臭未干的猴崽子就想教训他?门儿也没有!葛定国同志表面上仍在假寐,
                      一动不动,任谁也看不透他那颗隐藏得极深的心中究竟是波澜大作还是枯井一潭。

                       --------
                       齐鲁晚报


                      13楼2006-09-12 2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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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葛定国同志决心要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

                         葛定国同志把段桂花也就是老段同志接到3栋16号那天,西西一下子就傻眼
                        了:这不就是苗岭秀吗?西西当下里就在心中大骂自己:笨!真是笨!去了那么多
                        回八一剧场,看了那么多回《长征组歌》,见了那么多回苗岭秀,怎么就没想到这
                        一层呢!

                         苗岭秀进到3栋16号,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哪里是厨房,哪里是储藏室,
                        哪里是卫生间,卫生间里哪个是热水管,哪个是冷水管,怎么放水洗澡,洗完澡衣
                        服晾在哪个阳台上——葛定国同志家有南北两个阳台,苗岭秀门儿清,一脚也没走
                        错。

                         也没听老头给她指路呀,她怎么门儿清呢?

                         西西突然明白了,在西西他们一家三口上班上学不在的时候,苗岭秀早就来过
                        了,而且不止一次地来过了,说不定连属于西西一家的两间卧室,苗岭秀也都一一
                        考察过了呢。想到自己曾把工资袋和近日来的账本摊放在梳妆台上,西西有些气愤,
                        好像被人窥去了某些不该示人的隐私。照理说一个工资袋被人瞧见也没什么大不了
                        的,可西西还是感到了气愤。不为别的,只因为不平等,因为你不知道自己将被展
                        示,而别人知道。

                         苗岭秀卸了妆,那张圆圆的银盆大脸就愈发银盆了,黑黑的眼睛却仿佛一下小
                        了好几圈。看上去苗岭秀大约有五十岁了吧,可和葛定国同志那张折满了皱纹的脸
                        搁在一起,还是嫩得显出了不谐调,就好像把一个充满了水的大水瓜和一个脱了水
                        的蔫茄子放在一道,让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季节的菜。

                         西西心里不痛快,耍赖一样躺在自己床上,什么也不干。按说现在家里没有请
                        保姆,西西多多少少总该出去干点什么的,可她就不。不乐意。这是西西一种抗议
                        的方式。

                         楼上又传来“当当当当”的钢琴声。十几年了,楼上就是这么弹钢琴的,也不
                        知道是一个什么高人,能用这种法子弹钢琴,这哪是弹琴呢?这是打铁呢!西西一
                        听楼上弹钢琴心里就烦。今天尤其烦,干脆拉开棉被把头蒙住。不听,咱不听总可
                        以吧!

                         葛定国同志毫不掩饰他个人对苗岭秀的珍爱和欣赏,苗岭秀麻利地准备晚饭的
                        当儿,葛定国同志搬了把凳子坐在厨房与餐厅之间的过道上,眼睛随着苗岭秀的左
                        右穿梭而飞快移动,嘴里不住地赞叹和吩咐:“哎呀,好久没闻到这么香的菜味了!”

                         “差不多就行啦,他们吃不了多少,别把咱们累着!”

                         西西隔着大棉被听得清清楚楚。什么“他们”!“咱们”!看吧,再过不了两
                        天,这个家就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啦!西西气愤地掀开棉被下地,脑子里面乱七八糟。

                         爱国回来了,进门便嗅出一股不同于往常的气氛,见西西刚问了一句:“来客
                        人啦?”就被西西拉进屋里。

                         爱国见西西一脸肃然,便冲厨房那边神秘地一努嘴:“谁呀?”

                         西西没好气地:“你妈。”

                         爱国显然没明白:“……我……妈?在家呢。”

                         西西对着爱国的耳朵:“老头给小蓓找了个新姥姥,给咱们找了个新妈。”

                         爱国吓坏了:“天哪!这么快!那……咱们怎么叫她?”

                         西西:“谁请你叫她啦?等小蓓回来,咱们三个出去吃比萨,一边吃一边再想
                        对策。”


                        14楼2006-09-12 2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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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北战以拳击桌,“砰”的一声巨响:“你不要胡搅蛮缠!你做这事的时候想没
                          想过别人?想没想过我妈的痛苦?你这里欢天喜地喝喜酒,我妈那边心脏病发作送
                          医院抢救,差点死了!你说,我妈这辈子到底做错了什么,你非把她往死路上逼……”

                           北战是个莽汉,说着说着抑不住火,抓起茶几上一个烟缸就往墙上砸去,可惜
                          当年北战干的是汽车兵不是狙击手,手上的功夫稍稍差了些,烟缸没飞到墙上,飞
                          到了门上,“哗啦”一声摔个粉碎,苗岭秀吓得在屋里发出一声尖叫。

                           葛定国同志大义凛然,上前一把抓住北战的手:“你想干什么?这里是我的家,
                          不许你无理取闹!”

                           北战把手一抽,又就势一推,葛定国同志便跌坐在沙发上,北战怒吼:“我今
                          天来,就是要替我妈找个理!世上有句话你小心着: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多行不义
                          必自毙!……”

                           眼见北战气势如虹渐渐占了上风,西西装聋作哑躲在屋里也不出来,这样下去
                          葛定国同志肯定会吃亏,节骨眼儿上,闫所长救星似的推门进来。

                           闫所长抓住北战依然悬在空中的手,热情地礼仪地握了又握:“哎呀!是北战
                          吧?变样啦!认不出来啦!有日子没回家坐了吧?”

                           闫所长比北战大不了三岁,过去也从来没共事过,可听他那口气就好像跟北战
                          多熟似的,就像是北战的长辈似的。

                           闫所长这招确实厉害,举手不打笑脸人,北战的手被他这么一握,一时也就不
                          好干什么了。

                           闫所长先上前扶起葛定国同志:“老首长,您先回屋里消消气,这边我和北战
                          谈谈。”

                           葛定国同志赶紧就坡下驴回了屋。

                           北战眼见就这么熄了火,岂肯甘心:“不行!闫所长,这事跟你没关系,这是
                          我们家的事,他不说清楚了不许走!”

                           北战起身又要往葛定国同志的房间里闯。

                           闫所长连叫几声:“北战!北战你听我说!北战!……”

                           闫所长眼见和颜悦色不奏效,突然拉下脸来:“葛北战同志!请问你是哪个单
                          位的!”

                           北战一下子竟然愣住了。

                           闫所长这个语气说明了,葛北战你别凶,咱们既然不能友情为重那咱就公事公
                          办。这个语气说明了从现在起我闫宝贵和你葛北战,就不是什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私人关系邻里关系,我们之间的人物关系换了,是一级组织对一个个人的关系了。
                          组织意味着什么,穿着军装的葛北战同志当然应该心中有数。

                           葛北战同志的气焰果然立刻就收敛了许多:“我来替我妈讨公道,这和我是哪
                          个单位的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我再问一遍,葛北战同志你是哪个单位的?”

                           北战梗起脖子:“总后军需仓库的。”

                           闫所长说:“好!有单位就好!我们不怕不讲理的,就怕没单位的。你对葛定
                          国同志有意见,我们可以理解。你替老戴同志说话,我们也可以理解,母子情深嘛,
                          完全可以理解。可是同志,情不能代替法,情上头还有法管着哩你懂吗?老戴同志
                          千对万对,葛定国同志千错万错,但他没犯法,婚姻法支持他你懂吗?葛定国同志
                          行使的是个人的合法权益,个人合法权益神圣不可侵犯你懂吗?”


                          16楼2006-09-12 2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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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首长,该吃药了。”

                             苗岭秀在每天的早8:00、午12:00和晚8:00,像护士一样准时地
                            托着一个小药杯来到葛定国同志身边,很温柔很专业地命令着。

                             葛定国同志接过小药杯,看也不看倒进嘴里,含上一口水,扬起脖子“咕噜”
                            一声将药丸吞下,然后幸福地吐出一口长气。

                             葛定国同志夏有单、冬有棉了。葛定国同志喝有酒、食有鱼了。葛定国同志坐
                            在电视机前,明明旁边放着遥控器,他却大声地叫着:  “小段!北京二!”

                             苗岭秀甭管正在做什么,闻声都会立即赶来,纤纤玉手一按,中央一变北京二
                            了。葛定国同志不是不会用遥控器,葛定国同志这是要活出一种滋味。葛定国同志
                            快80岁了,这才尝到生活原来真的是有这么好的滋味啊!

                             葛定国同志满怀信心地向全家宣布:“我要活到120岁!”只有一个确实热
                            爱生活,在生活中尝到了甜头的人,才会有勇气下决心活到120岁。

                             葛定国同志到处打听,怎样才能活到120岁。有个天天在院里散步的老司令,
                            已经94岁了,依然腿不瘸眼不花,葛定国同志经过和老司令切磋,得知老司令一
                            生不吃猪肉鸡肉、牛肉羊肉,什么肉都不吃只吃一样:鸭子。这个经验对于葛定国
                            同志来说犹如醍醐灌顶。葛定国同志吩咐从今往后要天天吃鸭子,顿顿吃鸭子,要
                            把吃鸭子当成任务来吃。葛定国同志利用一切机会和可能吃鸭子,烧鸭子酱鸭子烤
                            鸭板鸭盐水鸭,一天三顿顿顿有鸭子,家里从厨房到餐厅到卧室到处弥漫着一股鸭
                            子味,不要说葛定国同志本人,连同和他一起吃饭的苗岭秀、西西和小蓓都再也忍
                            受不了顿顿吃鸭子的罪了,小蓓说:“爷爷,您打嗝都打出鸭屎味了。”葛定国同
                            志仍然痴心不改,反问小蓓:“做什么事情是不付出代价的?”

                             直到有一天西西编了一个谎,说她们医院有一个老病号,今年96岁了,一辈
                            子不吃鸭子只吃猪肉,这才把全家人从鸭灾中解放出来。

                             半夜里,爱国蹑手蹑脚去卫生间上厕所回来,钻进被窝悄悄对西西说:“哎,
                            我在老头门口听了听,没一点儿动静,你说,老头都七十多奔八十的人了,还干得
                            了那事吗?”

                             毕竟说到的是自己的父亲,西西有点恼火:“你这人怎么这么下作?你管这闲
                            事儿干什么?”

                             爱国忙道:“你别把我想歪了好不好?我只是好奇,你说要是你爸根本就没那
                            能力了,苗岭秀图的是什么呀?这不是把自个儿往火坑里推吗?这结不结婚对她来
                            讲有什么意义?”

                             西西翻身坐起:“我说秦爱国同志,您不是大智若愚吧?连小蓓都看得出来苗
                            岭秀图得是什么,是地位,是钱。当然,这是小蓓说的。”

                             爱国笑道:“钱?我看老头一辈子省吃俭用存的钱也不过五万吧,五万块钱现
                            在够干嘛使的?再说老头的地位,在北京一个大区副算什么呀?不照样得上农贸市
                            场买菜割肉,上大食堂打馒头!”

                             西西说:“你懂,人家不一定懂,你在北京看一个大区副不算啥,到外省去,
                            一个师长都吓死人呢!你不明白人家外地人干嘛一个劲儿要往北京跑,美国人也一
                            样弄不明白咱们北京人干嘛一个劲儿非要往纽约跑呢!普天下一个道理,人往高处
                            走,水往低处流!”


                            18楼2006-09-12 2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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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

                               只这一趟训练,苗岭秀就迅速完成了从一个下岗技术员向首长夫人的转化,举
                              手投足间都带了几分慵懒霸道的贵气,说话语气中也知道常夹带一些“嗯”呀“啊”
                              呀这类毫无意义的虚词了。

                               葛定国和苗岭秀从南方回来时由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苗岭秀又带来一个
                              人,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女孩,苗岭秀的女儿,这让西西一家又吃一惊!原来苗岭秀
                              并不是独身未嫁的大龄女,原来苗岭秀暗中还藏了这么大的一个女儿!西西心中暗
                              自叫苦,这下子恐怕今后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家里原来不过是阶级成分发生了变
                              化,现在连阶级力量对比也开始发生变化,原来是三比二,那二里还有一半是自己
                              人,现在可就是三比三了,这样万一发生什么摩擦,就不一定稳操胜券了,搞好了
                              也就能打个平手。

                               西西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要搬走的问题了。西西和爱国并不是无房户,他们在
                              城东有一套两居室的小套,可是那样一来,小蓓就惨了,小蓓的学校在这座城市的
                              大西头,如果搬去城东,小蓓每天光在路上跑的时间就得用去三个小时。小蓓现在
                              正在上初三,面临中考的关键时刻,如果这时候做这么大调整,叫小蓓不受影响是
                              根本不可能的。

                               难哪!西西真有点束手无策。她甚至在心里暗暗地恨自己的父亲了。北战说得
                              对!他这么做,考虑过别人的痛苦吗?要不是他那么自私,只顾自己,西西和小蓓
                              也不用犯这么大的难!爱国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有劝西西:再观察一段时间,
                              她们要是好相处,就这么先凑合着,实在不行再说,就是走,也得大吵一顿把咱们
                              买的冰箱啦空调啦洗衣机啦什么的卸掉带走,这叫釜底抽薪,总之不能就这么便宜
                              了她们!

                               好在很快西西就看出来,苗岭秀的女儿玲玲是个厚道人。

                               有一天西西陪小蓓练琴,小蓓现在钢琴考级已经过了八级,往琴边一坐已经弹
                              得像模像样了。西西发誓要把小蓓培养成全才,可不能像自己似的除了补牙要什么
                              没什么。小蓓正练得带劲,西西隐约看见门缓缓打开一条缝。西西以为门被风吹开
                              了,走过去正要关门,见是玲玲趴在门缝上,听小蓓练琴,见西西过来,露出两颗
                              小虎牙甜甜地一笑。只这一笑,西西就看准了,玲玲是个心地善良的、容易与人相
                              处的女孩。

                               可矛盾还是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小蓓近来总说胃痛,而且食欲不好,每天晚上胀肚,一个劲儿放屁。西西十分
                              注意小蓓衣服的添减,不会是因为着凉,小蓓以往一着凉就胃痛。小蓓也没什么别
                              的病,那到底问题出在哪儿呢?西西怀疑还是饮食上的问题。晚上大伙儿在一起吃
                              饭,全家人都没出现问题,问题恐怕还是出在早饭上。早饭是苗岭秀帮着弄,这是
                              早就说好了的。

                               第二天西西跟着小蓓一起起了床,看看小蓓的早饭究竟吃了些什么。小蓓在刷
                              牙的时候,西西去了餐厅。小蓓的早饭倒是都摆在桌子上了,可西西用手一摸,牛
                              奶是凉的,鸡蛋是凉的,面包也是凉的。苗岭秀在屋里睡着,根本没有起床。西西
                              这才知道,小蓓的“早饭”,都是苗岭秀在头一天晚上就弄好放在餐桌上的,小蓓
                              整整吃了几个月的凉饭,可是孩子就是孩子,她不知道说,前一阵天气还热,凉一
                              点问题不大,现在天气凉了,早上再吃上一肚子凉饭,孩子能不病吗?西西的头
                              “嗡”地大了,气呼呼地打开烤箱,点着煤气灶,给小蓓热牛奶烤面包。西西的动
                              作带着气,动静很大,苗岭秀在屋里肯定是听到了。


                              22楼2006-09-12 2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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