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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断
【身后有人湮没在黑暗中，用漆黑如夜的眼睛默默注视着我。】
霍秀秀趴在桌上，手指微曲，抚弄着眼前的百合花，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抬眼望过去，却发现吴邪已经睡着了。
大概，是又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吧。
吴邪二十五岁的脸已经有了带着风霜的疲态。
霍秀秀曾经对他说：
——吴邪哥哥，你变了。
他正在书房查着账目，朝她风轻云淡地一笑，没有否认。
——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
老九门的人找到吴邪时，他肋骨尽断，遍体鳞伤地倒在乱石之中，颈处一道半厘米深的血痕。
所有人都不相信是张起灵做的。
因为他是张起灵，也因为，眼前的这个人是吴邪。
吴邪转到重症病房后三个月才醒来——
那时候开始，从前的吴邪就已经死去。
他的伤愈合得极慢，他却用了住院的十一个月，控制了整个长沙乃至杭州的势力。
包括自己端详着自己的时候，从前那个被朋友们唤作“天真”的吴邪已经模糊。
他在梦中微微蹙眉。
和在书房时一遍一遍地写着那个字的表情一样。
那个“沉”字。
同一遍一遍地写一样，有一个梦他一遍一遍地做。
梦里，他对穿着蓝色连帽衫的人说：“小哥，你不觉得这样追逐又失去的过程，对你来说，太沉了吗？”
张起灵淡淡一笑，将他拉到书桌前，铺开宣纸，把一支毛笔插入他的手心。
他的手温凉而纤长，覆在他的手背上，一笔一划，行云流水。
沉。
然后张起灵将他放开，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
——世事都会变，从前我活下去的理由并未让我觉得沉重，只是现在……变了。
——变成什么了？
吴邪好奇地问他。
他却缄口不言。
是什么呢。自后他时常想，包括梦醒时，他留下来的，也只有怅然罢了。
最后吴邪醒来，已是华灯初上。看着一桌冷饭冷菜，脸上带着歉意。
霍秀秀摇摇头，表示没有关系。
“吴邪哥哥，我们走吧。”
夜色斑斓。
吴邪站在车边，停留了片刻。风很大，吹得他的发丝略略扬起。
很久之后，他俯身进入车内。
“走吧。”
声音被撕扯着甩入尘埃。
半夜，整个杭州城都沉寂在黑暗中，只有几处寥寥光影。
而吴邪的房屋里无疑灯火通明。
送来的纸张中有几个熟悉的名字，或者说——是曾经熟识的人。
北京——王胖
天津——黑瞎子
略一拂过，也就成了几个字而已。
他仍记得两年前与胖子分别的场景。那个平时乐天而搞笑的胖子，眼中也出现了担忧。他说：
——天真，真的没事，你——
他停顿了很久，突然改口。
——我要去做一件事情，也许很久不会再和你见面，你……
胖子颤抖着双颊，说不下去了。
他反而唇角轻扬，抬手拍拍胖子的肩膀。
——好自为之。刚刚能够下床走动的他，声音仍有不可避免的嘶哑。
好自为之。
他凝望着桌子上静静躺卧的纸张，无声地重复了一遍两年前的话语。
一滴泪水顺着。脸颊悄然落下。
无声无息。
就像这几年一直积压的酸楚，不停地让自己相信，只有一滴泪水的分量而已。
没人知道他在医院的那十一个月是如何度过的，就如同没有人了解他是如何拖着自己羸弱的病躯在人心险恶下周旋。
只有他自己知道……
只有他自己知道被背叛和伤害的痛楚。
被自己最信任，最依赖，最……爱的人，所背叛的痛楚。

第四章·迁
【很久之后，他才想起来，那究竟是谁的号码。】
夜色正浓。
他是笑着说出那句话的。
——那么，若是我想死呢？
身后制住他的那人一愣，来不及反应，吴邪就已经钳住他的手用力一翻转，两人错位。对方被摔在地上，原本横在自己脖颈上的匕首早已握在他手中。
吴邪的呼吸微微急促。继而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娘的，吴邪。
他在心里暗骂，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弱不禁风了。
“谁的人？”剧烈的咳嗽平定的之后，他在黑暗中厉声喝道。
对方一声闷哼，显然被摔蒙了。
僵持片刻，吴邪转身向着电灯开关走过去。
走了几步听见身后有动静。
然而几秒钟之后又是一声闷响，一声怨恨而又不甘的呻吟传来。
他没有理会，伸出不断淌血的手臂按下开关。房间瞬间被照亮。
他微笑着低低开口：“刀疤三底下混的人，也难怪认不得。——防身之首，你们家老板没教你吗？”
接着走过去，俯下身仔细打量了那人半晌。眼神中含着冷冷的讽刺。
吴邪蹲下来，手指微转，勾住了那把匕首上细细的铁丝——方才那把匕首脱手之时，他就已经将桌边垂下来的丝线绑在了上面。
而在铁丝拉动至底的时候，暗藏在桌子里面的暗箭就会射出来，给对方以致命一击。
而在平时，这种桌子也只能当家具而已，并且不易被人察觉。
他的唇角扬起些许无奈而又苦涩的笑意。
在这里混的人，难免吧……
正准备起身给王盟打个电话，让他来处理这些事情，却在支撑着起身的瞬间一个踉跄。
脑中渐渐昏眩袭来，他瞥见手肘淌下的血液已经染红大半衣衫。
不能倒下去……不能……
他却不知道，他身体的孱弱是两年前的那场变故落下的。
现在……该怎么做？
他面对着地上躺着的那个人，看着自己不断流下的鲜血，意识有些恍惚。
对，止血，求救。
可是……找谁？……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
……手机……
他看着自己拿出手机，机械地在键盘上敲打出一串数字，接着按下通话键。
他却不知道自己拨了谁的电话。
一声，两声，仿佛成了恒远的忙音。
几十秒之后，手机终于从他的手中无力地滑落。
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这个电话，是在无比遥远的距离之中唯一的契机。
吴邪是被手臂上的疼痛唤醒的。
霍秀秀坐在他身边，仔细地用酒精擦拭着他的伤口。
极狠的一刀，从肘处划开一条不停顿的线，顺着骨骼一直到手心。
霍秀秀漂亮的面容上隐隐有泪痕，一双大眼睛中盛满了担忧。看见他醒来，只得一句，便再也说不出话。
“吴邪哥哥——”
他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以往那个古灵精怪的乐天女孩。
“你以前，没有这么软弱。”
吴邪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霍秀秀怔了一会儿，接着轻轻地低下头，裁开一段绷带，替他缠好。
缠好之后，她站起身离开了房间。
“小花哥哥他们可能提前到明天过来。到时候我会安排。”
仍然是优雅而年轻的背影，外貌亦与两年前的霍秀秀无甚改变。
吴邪听见她轻轻地说——
“心里还是没变的。只不过是陪了你罢了。”

第五章·行
【——那么，看见他的时候，你要怎么办？质问他？和他吵架？或是干脆杀了他？
——你知道我做不到。】
目的地就在眼前。
吴邪却放慢了脚步，抬头看向那古色古香的饭店。
还曾经在这里闹过事——那个时候，他以为永远不会再来这里了。
包括霍仙姑说的——“得罪了新月饭店的人，还能有个地方睡觉就已经不错了。”
真是讽刺啊。
他吴邪，现在是这里最大的股东。
穿过林荫道，杭州初夏微微温凉的阳光透过树枝的缝隙散在他的眼里。
一阵阴凉袭来。
他抬起手想敲门，却迟疑了。
仿佛看见了以前熟悉的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他娘的吴邪怎么这么客气。
最终还是决定直接推门而入。
门被向里推开的一瞬间，熟悉的声音马上就扩散到耳旁。
“他娘的没想到才两年没见，杭州的美女少了这么多。”
“都嫁人了，你不是已经捞到手了一个吗？”
“你还说，那大妹子就冲着胖爷我身边那俩小白脸去了，我还捞得到什么？”
接着是轰然的笑声。
他来不及抬眼看，唇角却已经上扬了一个弧度。
甚至还没有明白那一刻转瞬即逝的泪水是怎么回事。
踏进房间里面的时候，却沉寂下来。
眼前的胖子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他，一旁的小花靠在椅背上，黑眼镜站在他旁边，仍然是那种又酷又贱的笑容。
吴邪的动作也在看见他们的时候凝固。
两年未见的三人，重逢时却无话可说。
他原想走上前狠狠地捶胖子一拳，然后吼一句“你他娘的这两年跑哪儿去了”，但是他却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片刻，胖子颤抖着眼神走向他，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叫了一声——
“天真……”
他的手微微颤抖。
这两年来，无数人和他打过交道，无论是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他听到的，只有无比谦卑的“小三爷”的尊称。
可是天真只有一人。
那一顿饭，他们吃了一整晚。
后来躺在天台上，四肢弹开，看着满眼繁星互相打趣。
一旁的胖子讲着黄段子，吴邪在一边笑着，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仿佛还是昨日的事情，他站在瑶家村寨旁边和胖子舌战着关于“不能用你的黄段子玷污了人家这么清纯一小姑娘”，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
——云彩呢。
胖子有些微微的醉意，红着眼睛笑道：
——那丫头，早已经嫁人了。人家当初还喜欢小哥……
然后胖子继续不着边际地瞎扯了了一些东西。
他沉默着，时不时应几声。
后来，胖子干掉了一整瓶白酒，拍拍他的肩膀，说：
——天真，不要紧，有些事情迟早会水落石出的，你还有我们在。
胖子下手极重，没有愈合的伤口隐隐作痛。
他不记得自己醉没醉，只记得满眼都是晃来晃去的红色，如血一般的夕阳。
却与往常时常想起的场景不同。
他的梦里，一个穿着蓝色连帽衫的人站在他面前，静静地凝视着他。眼里是看不透的沉静。
他们面对面地站在山崖上，被夕阳揉进深刻的沉红。
对面那人的声音低沉而干净。
吴邪。
他叫着他的名字，唇边扬起一丝淡淡的微笑。
梦里的自己多么希望永远不要醒来。
但是自己知道，他对那个人的记忆，只剩下了恨，这种嚣艳的色彩。
那种铺天盖地的，如同漫天洒下的鲜血般浓烈的恨意。


第七章·证
【——还相信他吗？
——心里面，还是想的吧……只不过，仅仅是“想”而已。】
吴邪凝视着窗外惨淡的阳光，听见房门关上之后，终于轻叹一声，侧身坐起，倚在床头。
柜子旁是自己的外套，星星点点地布满血迹。几乎将白色的衣料染成黑色。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已经死去。
脑海中不断地回放着昨天的事情，闷油瓶的出现。他负手站在门口，神情依旧冷淡。
——走。
简短而不明所以的一个字，从他一直沉默着的口中说出。
——离开这里，去找这些事的原因。
那双漆黑如夜的眸子就那样看着他。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敢说话。
再一次看到这个人——
这个毫不留情地，将自己推下悬崖的人，这个用最冷漠的语调对他说：“我的事从来都与你，不为相干”的人。
——吴邪略略颤抖。
猝不及防地将他的世界彻底颠覆，现在又突然出现，就这样以完全操纵者的姿态，仿佛命令的口气，让他“走”？
吴邪站起身，面容平静，走到张起灵面前。
望着曾经凝视过无数次的那双眼，他的语气近乎嘲笑，却漫不经心。
“我不相信你。”
他的声音磁性而低沉，一字一句地说出来。
风轻云淡的眼神。
两年，两年啊，张起灵，两年，这是你欠给我的债。
张起灵终于动了动，抬起头来，望着他。
不变的面容，不变的声音。
他曾经眷恋过无数次的呼唤。
“吴邪。”
他轻轻地说。
与此同时，一抹鲜血溢出，在地毯上跌落。
胸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吴邪后退几步，想要扶住墙壁，却双膝一软，跪跌在地上，不断地咳嗽着。
每一声咳嗽都会看见眼前绽开的红色花朵。
他最后看见的，是一双漆黑如夜的眼睛。
“你告诉我，我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
身边弥漫着病房药水淡淡的味道。
而被叫过来的伙计有些迟疑。
“小三爷您只是……不能受到太多的刺激而已……这次只是伤到了肝……”
他终于抬起头，淡淡地看了那个伙计一眼。突然笑了起来。
吴邪笑起来很好看，只不过在人前，极少露出笑容，并且，大多数笑容都是伪装。
曾经被秀秀嘲笑过“这种小奸商笑容笑起来最帅”。
伙计一瞬间以为自己看错了。
吴邪仰起脸，闭上眼睛。
自己的身体究竟怎样，他是不应该问别人的。因为最清楚的，还是他自己。
夜凉如雨。
张起灵静静地站在暮色已深的黑暗中，凝望着医院亮起来的窗口。
他的身后，是十几个不断逼近的黑影。


第八章·断
【——他非逼我至此。
——那么，走吧。】
稍微修正之后，他执意下了床。
胖子站在他身边，想要阻拦，但是看见他的眼神，不由得停了下来。
一样的固执。
甚至忍不住想笑出来。一样的天真。
从来都是这个样子，即使知道结果会对自己不利，却还是坚持着自己去完成——
他娘的这到底是傻帽还是缺心眼。
门突然被人撞开。
王盟喘着气站在门边，开口想说什么，话还没出口，就已经听见吴邪低低的一声：“他人呢？”
王盟一愣，随即战战兢兢地接口：“那小哥……”
吴邪紧紧地盯着他。
他不希望王盟回答说“他已经走了。”
如果在自己晕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他就已经离开……
看见王盟眼神中的游移不定，他微微愣了一下。
是真的离开了吗？
怎么会有微微的怅然呢？。
终于有一个机会可以……找到恨了两年的他问清真相。
所有人都对他说，两年前的那件事是一个误会。
真的是误会吗……这几年来，他每次照镜子时，总会定定地望着脖颈上的那道逐渐浅淡的痕迹。
可是怀疑却在日渐加深。
总以为自己可以淡淡一笑。
——那么我便等吧。
——等到有一天，从他口中听到“误会”这两个字。
然而越等下去，他就越来越动摇。
总是想起爷爷的话——比鬼神更可怕的，是人心，也想起过小花的忠告：“这里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所以我要你给我答案——
你如何看着我被你推向死路。
他的指骨被攥得微微发白。
张起灵，我要你给我答案！
王盟愣了愣神，声音低得几乎看不见——
——“小哥受伤了，现在还昏迷不醒。”
——“他同时遭到十几个人的伏击。”
——“就在医院外被人发现倒在地上。”
他不敢看跟了这么多年的老板。
不敢看他眼中风起云涌的变化。
等得近乎绝望之时，吴邪平静的声音传来：
——“带我去他那里。”
很轻的声音，微微带着疲倦。就仿佛——
心力交瘁。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在这初夏的夜里让人感到莫名的寒冷。
就好像，医院里各种各样冰冷的仪器宣告着生命垂危的那种寒冷。

第九章·债
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半夜。
——有遭人重击的现象，能不能醒过来要看他的造化。
造化？
弄人而已。
眼前的人静静地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仿佛只是熟睡，轻轻一碰便会突然醒来。
是有多少次想要把他杀死——又是有多少次平复了心中炽烈的恨意。
他的眼神渐渐转为悲哀。
如果不是你……
脑海中一阵刺痛。
极红极耀眼的颜色，化成夕阳，罩在他嶙峋的路上。
他扶着岩石吃力地走着。
崖下，那些人即将追上。
有夕阳的颜色，踏着的红泥的颜色，还有……自己的血。
无路可退。
在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永远湮没在这片灼人的红色中的时候，眼角却晃过一丝冰冷的蓝。
闷油瓶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的眸子淡然如水。
“小哥……？”
他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朝那个人走过去。朝着自己唯一的希望，走过去。
是……唯一的希望。
然而那个人只是眼神闪了闪，伸手将力竭的他接住——
随即他感觉到一抹冰冷，抵在了喉间。
后来他用尽自己的绝望与愤怒，在心里种下此生对别人唯一的诅咒。
——张起灵，我愿你终有一日，众叛亲离，最信任的人离你而去。
——终有一日，你会尝到和我一样的苦楚，知道包袱永远放不下的沉重。
他没有说出口。他只是将这些话语，化作凛冽的眼神，带着嘲讽的笑容。
即使是这个时候，他终究没有回头看。
——如果回头，再一次肯定那人是谁的时候。
——如果不是你……
当风灌满他的衣衫，他在心里想。
——如果不是……
他的双手微微颤抖。
如果不是你！
眼前的人依旧沉静地闭着眼，姿态安详。一直没有变。
以前的他，只要不在斗里，就总是喜欢闭着眼睛睡觉，有几次他摸过去准备偷袭，他总是会在千钧一发之际睁开眼睛，淡然的眼中含着略微的笑意——
总是会用温柔而低沉的嗓音叫他的名字。
他没有叫过他“天真”。
但是这样叫他“吴邪”的，也只有一人了吧。
甚至忍不住想伸手去试探，看他会不会突然睁开眼睛，唇边扬起若有若有的笑意，叫他：
——“吴邪。”
他又是如何能够说出那句“我恨你。”
吴邪的眼神暗了暗，自嘲。
真的是越来越像个姑娘家了……
轻轻地起身，向着门口走去。
——如果不是你，我又能怎么样呢……
推门出去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了自己的回答。
但终究是你啊，张起灵。这是我在作茧自缚吗？
窗外风起。
吴邪轻轻地松开门把手，反身靠在门的背面。
你我，终究是逃不了。

第十一章·失
【没想到真的可以对着你，说出那三个字。
——不是“我爱你”。】
他觉得自己回到了三年前，可是又是那么明确的感觉到异样。
病床上的人一如昨天，闭着眼睛静静地睡着。眉眼间是不变的，任何时候都格外淡然的神色。
门开了。
伴随的是一句急切而仓皇的话语。
——“天真！”
吴邪屏气凝神，没有站起来迎接，也没有回过头。
一切声音仿佛都寂静在那句话之后。
——小哥，真的失忆了。
后面闯进来的那个医生说了些什么没有听清楚，只有模糊的几个字眼。
根据……可以确定……失忆……
是吗，失忆。
他一瞬间有些恍惚。
气愤？不甘？
叫他如何在一个失去一切记忆的人身上平息自己两年来的愤怒？
两年，整整两年。
两个轻轻巧巧的字——就这样撇下一切抛开？
张起灵，两年的恨意，伤我如此的恨意，你用“失忆”两个字就躲开了？
是吗，失忆。
他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
好一个失忆！
一丝浅浅的微笑浮现在唇边，继而越发浓烈，后来几乎成了不加掩饰的狂笑。
胖子被吴邪的表现吓了一跳，接着疑惑而关切地问了一句：“天真？”
很开心……是的……很开心。
张起灵失忆了……
他最恨的那个人……失忆了……
这算是你给我的解脱吗？
“张起灵……小哥……失忆了……”他轻轻地呢喃，有些语无伦次。
无法抑制的……自己竟然是那样高兴……
他慢慢平静下来，看着病床上的人。
“张起灵。”
凝视着他，轻轻唤了一声。
极轻，极缓，像是怕惊动了一个梦境。
这个两年来第一次念出声的名字。
病床上的人睫毛一颤。
吴邪怔住。随即看到他睁开的眼睛。
仍然是淡然如水的神采，漆黑如夜的眼睛，与吴邪视线相接。
——只不过，多了一份没有一切记忆的迷茫。
——我是谁。
下午的时候，他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吴邪淡淡地回答：
——张起灵。
沉默了一会儿，他继续问：
——你是谁。
吴邪抬起头，面容平静。
——我叫吴邪。
停顿了一会儿，他仰起头盯着天花板。
——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吴邪愣了一会儿。
许久，他笑了笑，心平气和地回答：
——你，是我最恨的人。
听到这样的回答，张起灵终于转过头看了看他，沉静的目光中含着少许诧异。
他说的是实话。
所以他静静地微笑着，看着眼前这个恨了两年的人。
如果就这样，也好吧？
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我是从前的天真，你是从前的闷油瓶，帮你找……你的记忆。
如果可能，那么永远不要想起吧。

十二章·行
【我曾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那不是你。】
闷油瓶身上找到的两封信，都没有发件地址，简简单单的白色信封，只不过都显得有些陈旧。
“在巴乃。”
第一封信，只有这三个字。
而第二封信，虽然比第一封信多了更多的文字，却更加让人茫然。
“知道方法的只有我，你这样下去谁都救不了。”
吴邪轻轻地放下信件。
“那么现在，小三爷，怎么办？”
黑眼镜抱肘看着他，虽说语气仍有半分玩味，可是神情却很认真。
吴邪沉默了几秒，然后轻轻开口。
“去巴乃。”
闷油瓶已经下了病床，只不过自从那个下午开口问了几句话之后，再也没有多余的语言。
吴邪还记得三年前胖子曾问过他的一句话：
——天真，你有没有发现，这家伙越来越少说话了？
那个时候闷油瓶正失去了记忆。
闷油瓶的话本来就很少。
那个时候，就隐隐地感觉到。
——那个闷油瓶，其实还是有正常人的情感的。
在那之后不久，所有人都被拖进张家楼的阴影里。但是闷油瓶，仍然未想起一切，侥幸逃出生天，所有人在一个星光弥漫的夜晚，彼此许下承诺。
小花、秀秀、黑眼镜、胖子，他，甚至还包括闷油瓶——
闷油瓶被逼着灌下了两杯酒，极烈的酒，只是不清楚酒精醉了没有。
但是醉了的是吴邪自己。
像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一样冲着天空大喊：
——我吴邪这一生，能够遇到你们这样的朋友，是我的幸运，我承诺，以后的路上，即是人心多么险恶，我吴邪都不会变！
喊完之后就看见所有人脸上微微的笑意，他也跟着笑。
——真是莫名其妙的少年狂。
然后是霍秀秀，平时优雅而尊贵的千金大小姐这次也近乎失态一般地喊叫：
——我和吴邪哥哥一样，我也不会变！
喊完之后亮晶晶的眸子一闪一闪。
后面的事情，因为醉意而渐渐模糊，只看见小花和黑眼镜两个人推推搡搡打打闹闹，即使互相嘲笑着，最终也不情不愿地喊了出来。
夜空里，回荡着“不会变”这三个字。
最后吴邪跌跌撞撞地走到闷油瓶面前，睁着迷蒙的眼睛，固执地让他也这样做。
他唇边含着淡淡的笑意，目光温柔。
——你醉了，吴邪。
他有些蛮横地伸手抓住他的衣衫，定定地看着他。
——小爷我醉没醉我自己知道，但是你一定要说！
闷油瓶眼神略微闪动了一下，唇边的弧度更甚，视线对上吴邪微醉而坚定的眼睛，想要阻止吴邪抓他衣服的想法突然消失了。
很单纯的目光，也很……可爱。
失神了几秒。
甚至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嗯。
眼前的人立刻欢欣异常，再次抓住他的衣衫——说，不会变。
他仍然淡淡地笑着，轻轻应声。
——吴邪，我不会变。
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声音很低，几乎只有他们两个听得见。
病房内。
闷油瓶背对着他，独自看着窗外。
高达却单薄的背影，总是让人觉得很落寂。
“小哥。”
吴邪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叫他。
闷油瓶没有任何反应，依旧靠着扶手，眼神淡漠。
——我曾经信任你。
——这一次，就这一次，不要再骗我了……
铺天盖地的疲惫席卷而来。
——好吗，不要再，骗我了。
吴邪觉得脑中一片昏眩，身不由己地后退了几步，膝盖被病床沿碰到，双膝一软，向后跌去。
床单上有他的味道。
所以他可以心安理得地睡过去。

十四章·观
【我多么希望，我也可以像你一样，失去记忆。】
——即使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那么至少要做秀给胖子他们看……
吴邪站在安检门口，突然想起了临行前霍秀秀对他说的话。
——你要知道，世界上还是有很多人在乎你的……
那个古灵精怪的女孩这次异乎寻常地严肃，坚持留在了杭州，理由是吴邪不在，老九门也不至于崩盘。
人流量有逐渐扩大的趋势。
身后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吴邪回过头，发现本应该在队伍最前面的闷油瓶一声不吭地站在他身后。
怔了一会儿，听见闷油瓶淡淡地说了三个字：
“你先走。”
言简意赅。
身旁的胖子也一反常态地没有抓住这个点子滔滔不绝，连带着小花和黑眼镜，纷纷看向他。那意思明明白白。
——“您老先请”
明白他们是怕等会儿人多，顾虑到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他笑了一声：“他娘的老子现在又不是什么林妹妹，排个队我还挤不出去了？”
笑起来眼里却有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凄惶。
明白是为自己好，吴邪俯身拿过行李袋朝着安检门口走去。
只是在经过闷油瓶的时候，小声而有礼貌地说了一声：
“谢谢。”
张起灵看着他走过的背影，眼里波澜微起。
那日，他坐在他的病床前，心平气和地回答着他的问题。
——我叫吴邪。
干净而明亮的眼神。就像窗外不骄不躁的阳光。
即使是在说“你，是我最恨的人”的时候，他的唇角也漾着一丝笑意。甚至连在他面前跌落，不断地咳血时，他也不曾抱怨过。
那种干净单纯的笑容，一度让他安心。
那么四肢百骸都充斥的寒意，又是来自哪里。
他是一个习惯寒冷的人，却从不曾像这般，手指几乎都要颤抖起来。
很寒冷……
两年的时间，让吴邪变得更加消瘦，凝视着他提着行李的背影，他眼神暗了暗。
“吴邪。”
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就这样叫了他的名字。
极低极缓的声音。消散在嘈杂的安检厅的空气里。
没有听到，没有回头。
这样也好。
他移开视线，看着安检口不远处。
再那里，有一个人负手倚在墙边，看见他，起身朝他走来。
上了火车，已近正午。一堆人都饿了，于是每人都从小花的背包里搜刮了一碗方便面。
所有人都没闲着，分工合作得很仔细：
小花提供原料，黑眼镜负责拆包，胖子负责去倒开水。
吴邪……负责把方便面从背包里拿出来。
看着唯独自己一个人坐享其成，不由得笑出声来。
胖子骂骂咧咧地提了开水过来，一见吴邪闲闲散散的架势就没好气：“我说天真同志，没事笑什么笑？犯春呢？”
他仍然只是笑，摇摇头。
过了几秒钟传来胖子杀猪一般的嚎叫：“瞎子，你干什么？！”
黑眼镜笑眯眯地抖了抖手中的调料包：“不小心倒在了桌子上，对不起哦。”
接着又是一番唇枪舌剑。
吴邪坐在床垫上看着他们笑。
是有多久没这么开心地笑过了？
好像这两年来所有的记忆，都只剩下了在那个黑暗的地方所度过的经历。
——那个圈子里，是没有真正的笑容的。
众人打闹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好像少了一个人。
“哑巴张呢？”
黑眼镜话音刚落，车厢的门就被推开了。
闷油瓶目不斜视地走了进来。一个陌生的人跟在他身后。
看见一车厢的人都盯着他看，那人也不见外，随口丢了声“大家好”，就把身后的行李放在了吴邪对面的一张空床位上。
应该是这个车厢的最后一位乘客。
他们都没大在意，只是胖子很心虚地一直盯着闷油瓶——
因为黑眼镜毁了胖子的调料包，他把闷油瓶的那一份方便面霸占了……
闷油瓶接过那一碗几乎没有味道的方便面，也没什么反应，将要下口的时候，被吴邪生生地打断——
“喂，小哥，这一碗没有调料，你还是吃我的吧，我刚好不太饿。”
吴邪已经坐在了床上，半躺着，手里拿着书，视线一直没有移开，声音有些懒散。
他微微一怔。然后默不作声地接过原本属于吴邪的那一碗。
忽略了吴邪对面床铺上，那个陌生人饶有兴味的眼神。
后来他们玩了一会儿纸牌，火车一熄灯，也就都睡了下去。
火车的走廊上空无一人。
张起灵面对着那个陌生的男子，面无表情。
“你想要做什么。”
男子轻轻一笑。
“张起灵，你还在奢望吗？两年前，你亲手将他毁成那个样子，你以为是假装失忆就能够了结的吗？
“——你现在，只不过是把那个小老板，推向两年前重复的轨道上去罢了……”
张起灵仍然没有说话，可是心里却在微微地颤抖。
将吴邪一点一点推向死路的过程……是他此生都不愿意再回想的经历。
因为他，往日那个笑得一脸灿烂的天真吴邪已经彻底改变。
仿佛回到了在医院的时候，他和颜悦色地告诉他：
——你，是我最恨的人。
甚至还有今天安检时那句不冷不热的“谢谢”。
那种礼貌却疏离得让人恐惧的话语……
寒意彻骨。
很冷啊，吴邪。
他转过身轻轻推开车厢门，将男子的背影留在脑后。
黑暗中看不清吴邪沉睡的面庞。
他身体一松，靠在墙上。
——只不过是……两年前……重复……
——奢望……亲手……
声音不断地在脑海里回旋。
是吗，我在奢求……
他静静地闭上眼睛。
奢求也罢。
只是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在那个夕阳如火的下午，他唇边凄然的笑声，和眼中满含恨意的凛然。
却是极少晃过他以前的笑容……那样一笑，让他觉得无比温暖的粲然。
黑暗中他紧紧地抿唇。
是，彻骨的寒意。
即使奢求，也终究无望。
只有在心里轻轻地默念——
“吴邪。”
仿佛眼前就会有一个人睡眼惺忪地转过身来，脸上带着笑，回一声“嗯？小哥？”，然后向他微笑这走来。
只有这样……
睁开眼看了看黑暗中睡着的人。
那么知道你在身边，我也无谓寒冷了吧。
不能触碰的颓然，也就罢了。
他在黑暗中轻轻浮现一丝笑意。
“吴邪。”
轻轻地念出声来。
没有人察觉。
他也不会察觉。

十七章·起
【如同许多丝线织成的一张又一张的网，将所有人都包裹在里面，只是到了最后一刻，已经不知道种下这一切的，究竟是别人，还是自己。】
稍作休整之后，其他三个人都打了招呼回房睡觉了。只有吴邪和闷油瓶仍然留在一楼。一旁的云彩正在帮他们收拾东西，一边按捺不住地询问着吴邪这几年来的事情。
他很耐心地一一回答着，所有轰轰烈烈的事情都被一笔带过，突然发现，自己终于能够坦然。
但是他始终没有提起两年前那场几乎覆灭了整个老九门的过程。所用的描述也就仅仅是“发生了一些小事情，我在一场意外中受了伤”。
闷油瓶始终坐在一旁沉默着望着天花板，什么都不说。偶尔，吴邪会微微抬头望向他，眼里阴晴不定。
但是自己心里这种强烈的直觉，是什么呢。
云彩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咦，吴邪，这些东西是你的吗？”
吴邪收敛心神，闻声望过去，看见了云彩手里拿着一个紫檀盒，没有过多的修饰，右下角用笔刻了小小的一个“邪”字。
是霍秀秀一定要他带上的药箱。
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最近身体有些小毛病……被逼着带了这些玩意儿。”
说完之后仿佛有些微微的惆怅，轻叹了一声，也不再说话。
云彩有些惊讶，大概想不到这就是两年前那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过了一会儿，她再次叫了起来：“吴邪，你看！”
手指轻轻捻起云彩递来的纸张——之前，它静静地躺卧在药箱的最下层，封面写着几个娟秀的字：
“吴邪哥哥 启”
是秀秀的笔迹。
他莞尔。
云彩的丈夫站在一旁，看见他的表情变化，温和地笑了笑，拿过茶壶给他和闷油瓶各倒了一杯茶，问道：“心上人的信？”
他仍然只是笑，什么都不说，拆开了信封。
吴邪哥哥：
你走之前，我在王盟那里找到了这两年来的账本，和霍家的那本核对了一下，发现了几处小问题，但是都和这两年来的事情不太相关，线索已经中断，至少杭州和长沙这边没有任何消息，但是你也不要给你过多的压力，尽力就好。还有我没有告诉你的是，你原来三叔的那个伙计潘子最近找上了我，想要和我们一起找到真相，他是一个很能干的人，稳住了长沙那边的骚乱，杭州这边的事情由我全权负责，应该不会有问题。
看至此，他的手终于忍不住微微颤抖了一下。
潘子……同样是分别了两年的人。他还记得那次变故之后，三叔，也就是解连环再也没有出现过。潘子在医院看护了吴邪两个月，直到他醒过来。
那时候的潘子第一次露出在这一行上走了这么多年的人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憔悴和疲惫，他面对着病床上的吴邪，声音沙哑：
——小三爷，我是真的撑不下去了……该是时候……退出这个圈子……
潘子那个时候闭着眼睛没有看他。
——怕看见床榻上的人失望的眼神。
他注视着陪伴着自己一路走过来的潘子，与其说是手下，不如说更是一个同生共死过的朋友。
年岁的磨砺让潘子早已不再年轻气盛，取而代之的是点点颓败。
——谢谢你，潘子。
刚刚醒转的他几乎是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说出了这几个字。继而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所以他也不知道，潘子究竟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离开了长沙，从此杳无音信。
而现在潘子的回归，仍然是为了他。
他的笑容慢慢凝结。
究竟是欠了多少人的债。你，吴邪。
信的最后一段，让他的眉头微微舒展。
还有：如果你真的按照医生给你的单子完成你的服药顺序的话，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是你出发之后的第四天，记得在看见这封信的当天给我回信，不然的话按照你没有认真吃药来处理。
霍秀秀 于 杭州
看完后，他静静地将信纸叠好。轻轻地低语了一声：
“未婚妻啊。”
惘惑或是欣然的语气。而他的眼里，却是盛了笑意。
云彩吃了一惊：“吴邪，你订婚了？”随即想到问这样的话对于已经出嫁的自己未免过于突兀，有些不好意思地往丈夫身后躲了躲，转了话题：“呐，你的心上人是什么样子的？”
什么样子……一脸伶俐，调皮开朗，爱哭却又很坚强的那个女孩？
他拿起茶杯，怔了一会儿。
脑海里却是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影子。
那个人有一双淡然如水的眼睛，落寂孤独的背影，仿佛恒常穿在身上的，蓝色连帽衫。
就在眼前。
他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很烫，猝不及防的温度让他手指微颤，茶水倾洒下来落在了衣衫上，皮肤泛起阵阵灼痛。
闷油瓶静静地坐在他身旁，视线投在天花板上面，面无表情。
不是。
他静了几秒，不以为意地伸出手拿了纸巾，一点一点地擦干水渍，良久，抬起头冲云彩一笑：“是能够在我的衣服上沾了污渍的时候，耐心地帮我擦干的人。”
就这么简单，这是他吴邪想要的爱情。
没有利益冲突……没有彼此背叛，仅仅是帮自己擦干衣服，这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只是这样。
他眼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凄然。
而不是，抵在喉间的刀刃所带给自己刻骨的寒冷。
云彩的丈夫“哦”了一声，继而冲他点头微笑：“你的未婚妻一定很爱你。她如果听到你这样的评价，应该会很高兴吧。”与此同时帮着云彩挑了一件衣服，递给吴邪，示意把衣服换下。
云彩却不依不饶地问吴邪：“漂亮吗？”
他接过干净的衬衣，起身朝楼上走去，回了一声“很漂亮”。却没有听见云彩的抱怨：“吴邪你都要结婚了，这次过来玩也不把未婚妻带上……”
身旁的丈夫笑着呵斥：“管人家那么多干什么”，继而和云彩彼此笑闹了一会儿。
真是一对快乐的夫妇。
所谓的偕老白头，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一个在衣服沾上污渍时耐心帮自己擦干的妻子，曾经是吴邪憧憬过的寡淡而美好的爱情。
就像……秀秀这样的女孩。
他不断地告诉自己，那才是自己最好的归宿。和秀秀成婚，然后彼此相伴，走过下半生。
所以他没有回头——
在他的身后，有一个穿着蓝色连帽衫的人，看着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