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篇： 长相思兮长相忆 短相思兮无穷极
【 一 】
第一次。
我在葱茏的山林遇见你。骏马。白衣。脆生生的玲珑少年。我想你大约是听见我的呼救声而来。因为我不小心踩了猎人的陷阱，掉在一个不深不浅的洞穴里。
你居高临下，说，姑娘，我救你出来。
我说多谢。仰望着你。温暖的阳光照射着我的眼睛。我的怀里还抱着一只灰色的小兔。后来我告诉你，我正是为了它才走进丛林。我从商贩的手里买了它，预备将它放生。
你看着我。微微的笑。
自你走后我常常想，那只小兔会不会就是为了牵引你我而来。可我却将它送走。以至于你也和它一样，离开了，不回头。
第二次。
我在湖中一艘小船上。弹琴。看风景。天却突然落了雨。丫鬟看见岸边上远远的你，她说，小姐，那位公子似乎在向我们求助。
我掀开帘子。
见你举着手在头顶，很狼狈。我让艄公将船靠岸，邀请你来避雨。你猫着腰走进船舱的时候，看见我，惊讶地望着我笑。
你说，原来是你。
谈话间我们交换了彼此的名字，我说，我姓徐，爹娘都唤我，臻儿。可你却只告诉我，你姓赵，从汴京游玩至此。
我于是只能够远远的唤你，赵公子。
第三次。
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冲出一匹脱了缰的马。眼看就要踩到一位摔在地上的老妇人。是你挺身而出。将马制住。
周围一片欢呼。
我在人群里看见你，你也看见我。我们相视而笑。我却发现你的手被缰绳勒出红红的血印子。我追上你——
我想也许是真的有了别样的心思，我才追上你。
我掏出随身的手帕，说，伤口不小心处理会发炎。你笑微微的站着，看着我将你的手像艺术品一样包裹起来。你说，谢谢。
你说，这手帕，我会还给你。
我有些怔忡。抬头望着你深邃的眼睛。半晌，才说，好。
其实，你究竟是不是明白自己说的话对我来讲，意味着什么呢？倘若你来归还锦帕，那我们便有了再次相见的理由，我们可以畅谈，可以游玩，彼此熟悉，彼此亲近，我们之间会有很多种可能，比如圆满，或分裂，但起码不是现在这样，隔着人山人海，隔着陌生与疏远。
是的，我承认，彼时，你话一出，我欢喜无限。甚至是详详细细的告诉了我住的街巷和门牌。
但其实，你究竟是不是明白？
我不贪图那一方锦帕。不贪图你的一次赞誉或感激。你是我单调而苍白的生命里，第一朵开过的花。我等候你大驾。
可是。
你没有来。
那一年，我十五岁。而你，从那时候起，就在我的记忆中停滞不前。你一直都是我怀念的那个翩翩美少年。
可是。
你不再来。

【 二 】
在汴京，盼了整整一年，终于盼到跟从善相会的那一天。他就在皇城里，一处偏僻的小院。出入都不自由。
我需要疏通一些关卡，方可进入。
从善看见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我们就那样望定对方，远远的，怔怔的，仿佛这一眼，被积压了数百年。
他唤我，蕊儿。
这是他专享的称谓。我从来都只告诉别人，我叫茯苓。包括李煜。而我只告诉从善一人，我是蜀中女子，我姓徐。
从善像一个幼稚的孩子，沉痛的低了头，不断跟我说，对不起。他说我没有办法兑现当初给你的诺言，他说，我们这辈子也许就仅止于此了。
我抚摩着他的脸，说，从善，我并不贪心。从我们背叛了国主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不敢奢望太多，你对我，倾心相待，我是知足的了。
从善的眼睛很明亮。
那里面，有我喜欢的神采。
我在小院，逗留着，直到天光。
离去之后，走在清晨森严巍峨的皇城，远远眺望那一堵宫墙，我猛地又想起赵光义，心中那个模糊的影象重新透了出来。
我停步。
竟然想要寻找一个能混入宫城的缺口。
最后，我看见墙根底下一个圆形的狗洞。我钻了进去。在那一刻我问自己是不是疯了。但没有人回答我。周遭静谧如同死寂。
那里是御花园。种了牡丹，花已凋谢，却仿佛是我谙熟的模样。我迷茫的游走其间。突然，看见一队人马逶迤而来。
我吓得掉头就跑。
恍惚间，我竟听到一个男人追寻但又惊恐的呼声。他在喊，臻儿。我的脚步没有停，但脑子里，却充满了迟疑。
不几日，宫里有太监替皇上传口谕。他要召见我。我忐忑不安。随着那太监光明正大的走进御花园。第二次，看见赵光义。
心中的那个影象蓦地与之重合。
我惶恐的跪了下去。
赵光义问我，你就是德妃？抬起头来，让朕瞧瞧。我照做。抬头的一瞬间，我看见他的仓皇，甚至惊恐，他指着我，说，像，真是太像了。
我斗胆，问，陛下说我像谁？
赵光义却只摆了摆手，说，带她回去吧。我咬着唇，皱眉，一边走，一边回头去看那个身影，他让我觉得苍凉。
后来，我听说，那日是赵光义在御花园看见我，误以为见了曾经的花蕊夫人，而他身边的太监献计，说李煜的身边有一位德妃，容貌酷似花蕊夫人。所以，赵光义便召见我。从他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他在猎场射杀贵妃的传言是真的，他愧疚，甚至惊恐，因我和贵妃的模样相似。
只是，赵光义却没有告诉我，那位花蕊夫人，她大概也是姓徐的吧。她跟我失散的孪生姐姐一样，名唤，臻儿。

【 三 】
我想，我的那些混乱的记忆，也许就是来自我的姐姐。从前，人人都道，慧妃，花蕊夫人，我却不知她的真姓名。
若不是赵光义在御花园的那一声臻儿，以及传言中我与花蕊夫人容貌相似的脸，我不会有此怀疑。只是这世间有太多的光怪陆离，未必用言语就能说清。到底是为什么，姐姐死了，我却有了她的记忆，仍然是未知。
但能够确定的，是那些记忆困扰了我。
我比从前更加热切的期盼大宋皇帝的召见。就连偷偷的去小院看从善，心里也会难以遏止的，想起御花园中闪烁的深邃的惊恐的男子。他的心里，究竟埋藏了怎样的秘密？
一个月之后。
第三次，我看到赵光义。他说，朕想听你唱唱江南的小曲。我既忐忑又窃喜，便就着江南小调唱了一阙唐人的《秋风词》：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赵光义听罢，整个人，似陷入了哀伤。
他在回忆我的姐姐么？他对她，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感？为何一个贵妃会只身闯入猎场？为何他的箭，不偏不倚，射中的，是她的心脏？
他们之间，有没有一些外人所不知的秘密？
如同我和从善？
赵光义留我侍寝。我曾听说他将李煜的周后强行留在身边，本以为他是贪色霸道的帝王，心中颇有微词，可是，谁想他却和我说了一夜的话。
虽然都无关痛痒，但言语间，却可见他的疲惫和沧桑。
就那样，赵光义，从善，从善，赵光义，浑浑噩噩的，过了春秋，过了冬夏。我不知道什么叫尽头，什么叫圆满，一切都难料。
亦难料我对赵光义是怎样的情感。难料我和从善会有怎样的结局。
只是，我感到力不从心了。
我就算看着从善的脸，亲吻着他，抚摩着他，心中也有颤抖，身体不再如从前般温暖。我很怕。怕我会有一天突然就不爱他。
我很想将姐姐的那些记忆从我的脑海里清除掉，但是，最近，我看见了蜀中的牡丹花，看见孟昶的画，再退后一点，我看见白衣和骏马，看见雨中湖心的小船，还有一方染了血的锦帕。尤其是，当赵光义真的掏出一块一模一样的锦帕，我呆住了。
他开始给我讲多年前的往事。
他说，这世上，只有我一人，唤她的小名，臻儿。我心下凄然。始终都没有告诉他，你爱的女子，也许就是我孪生的姐姐，也许，你可以像唤她的小名一样，唤我，蕊儿。

【 五 】
我们都失败了。
姐姐，我最终还是没能跟从善一起，翻过这汴京皇城的万仞宫墙。因为我们的逃亡计划败露，赵光义亲自率了人马，将我们拦截。
他的箭，就像当初在猎场，从后背，透穿我的心脏。
我仿佛看见你，姐姐，你在临死前唤他，赵公子，他的表情平静没有悲伤，但是，你知不知道，他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能摆出那样一副伪装。他的怀里始终都留着你送他的锦帕，连轻微的血污，他都没有洗掉，因为，他说，那样会让他永远都记得，自己此生最快乐最真挚的时光，是在蜀中，在遇见你的那些时候。
姐姐，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努力在爱他。却始终没有办法将你心目中那个完美的影象与现实的他重合，可是，我做到了，在我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顺利的将二者叠合在一起。我听见他指着我，咆哮着说，就连你也背叛朕，你的下场，就跟她一样。
我的眼角渗出泪。
我很想说，陛下，我背叛你，是因为我想保住我曾经的爱人，我对他的情意，虽然变了质，却到底相爱一场。你有没有看见，这里，只有一匹马。是我为他准备的。而不是我，或者我们。我没有打算离开皇宫，因为，就在我策划这场所谓的背叛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不愿离开你。可是，他要我跟他一起走，我心中惭愧，不敢开口告诉他我真正的想法，他以为，我是不想拖累他，他说他不在乎生死，他只要我在他的身边。他将我强行的抱上马，缚着我，正准备挥动马鞭的时候，陛下，你就来了。你远远的看见我们，拉弓，上弦。
一支箭，刺穿了他，也刺中了我。
我的身体前倾，从马背上跌下来。而从善，他从另一个方向，摔倒在马蹄的另一边。我们被一匹马隔开，隔得很远，我想跟他说，对不起，却只看到他冻结的身体。
以及，没有瞑目的眼睛里，似无还有的泪光。
姐姐，我知道，我终究不是你。在那一刻，我的眼里，充满的，是那愤怒的威严的帝王。他居高临下。看着我。
可是，他的眼睛里，却没有我。
或者说，一直以来，他都只是透过我，看到了你。
我只能闭上眼睛。
也许，闭上眼睛，才能哄骗我自己，虚构出，他爱我的幻境。

尾 声
最终，我也不能解释，为何臻儿一死，她的记忆会转到蕊儿的身上。也许，就是所谓的心灵感应。她们是同一株花枝上盛放的两朵。
是一个奇迹。
我一直都觉得，生命中，有很多事，是一个轮回。也有很多，别人曾经历过的，会辗转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例如，爱情。
爱情的姿态有千百种，但实质，却很相同。
好几个晚上，我似乎都可以看到两个女子怀着不同的眼神，微弱的躺在马蹄下，而她们身边的男子，第一次，是痛恨，第二次，则是绝望。
也许，第一次，他还是屈居人下的晋王，他不可为了一个贵妃的死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暧昧。但第二次，他的表情，终于可以淋漓尽致。
后宫佳丽三千。
身为帝王，可有真爱？
但我以为，那不算光彩的枭雄赵光义，倘若他真的遇见了那样两个女子，我会愿他一心一意，爱的，只是先来的花蕊夫人。
那样，我会觉得他也算痴心情长。
野史中载，南唐主李煜有一名妃子，因容貌酷似花蕊，被称为小花蕊夫人。这个故事，由此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