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甸上传来些断断续续的呜咽,然后便是孩子毫不压抑的开怀大笑,嘲笑对方吹得难听,像是鬼嚎。水流悠悠地刷过岸边,刷过芦苇,窸窸窣窣的声响,像小虫钻出泥土,又像小兽啃着草根。
在两人并不长的人生里,这样安宁的日子占据了两人一多半的时光,或许这样宁静的童年算是这个时代对于他们最大的恩赐。当北辰黯淡,谷玄的黑暗深深地笼罩着这片大陆时,他们拼上了自己的全部力量,赌上自己的性命,在那片黑暗上撕开裂口。多年之后,年近及冠的苏秀行在离开南淮天罗山堂时,看着百里恬疲累甚至已经显得苍老的面容,才真真正正地感受到,当年百里恬在逃离南淮时做出的那个决定,把他逼上的是怎样的末路。
百里恬那时已经不会再露出曾经这样清澈的目光,他沉静,甚至阴狠,在他手中的唐国像是只差引燃的火药,一旦他洒下火星,燎原大火将会烧遍整个东陆,将旧的时代化为灰烬,让新的时代浴火而生。
他一向冷静的心忽然便生出了些悲伤,走到一旁拿起一面手镜,竖在百里恬面前。 百里恬一愣,“秀行?”
苏秀行只是摇了摇头,指向自己的眼角。
百里恬看向镜中的自己。随后很想苦笑,却依旧没有。
“哥哥,你老了。”苏秀行一字一顿地说,双眼安静得没有一丝波纹,看不清情绪。 他讪讪一笑,“我是你哥哥嘛,自然是比你老些。”
苏秀行却像没看见百里恬的表情,将镜子又收了回去,“那我二十岁时,也会像哥哥一样,看起来像四十岁?”
“有那么老?”他仍笑,因为不笑,而是叹息,那样不是显得更老。
对方却不再说话了。
“……秀行。我老了,也没有所谓。”他低声地说,“当时我认定了要做的事情,就决不会动摇。我是百里家的分家家主,是父亲的继承人,父亲的遗命,我即便拼死也要完成。老了又如何呢。”
苏秀行转过了身,不再看向他。
“这一次的任何大概会是你面对的最难的一个任务吧。”百里恬笑了笑,在背后拍着他的肩膀,“要当心。平安回来。”
“……知道了。”
百里恬看着苏秀行走出门去的背影,最后仍旧忍不住,喟叹出声。
他并没有说。
其实老或不老,他们都是活在这个乱世,跟着这个时代一起走,跟着这个时代一起老。 虽然不愿去想,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够在这个时代全身而退呢。
这个时代总要人去结束。去结束的人,也终要跟着这个时代一起走。
芦苇管一直哭了一个上午,才终于不负重望地停了。幸亏百里恬和苏秀行都不打算在音乐方面发展,不然未来可真不可知。
“回不回去?”百里恬一边剥着芦苇上青色的薄膜,一边问。
“下雨好久没出来了,不想回去。”苏秀行一口咬住芦苇管,草叶的清香在口中弥漫开来。
“你不饿吗……都快中午了。”百里恬抬起头看了看天光,“真奇怪,快中午了反而看不见太阳。”
“唔?”苏秀行也抬起头,天空有些昏暗,全然不似早晨的晴好。
“不会又下雨吧……”百里恬喃喃地念着。
“又下雨?”
结果就真的又开始下雨了。
雨丝开始稀稀落落,两人就在雨里慢慢地走着,脸上轻轻泛起凉意,倒反而很是舒服的模样。可没过一会儿,雨势渐渐涨了起来。这下再信步缓行很明显是找着生病,两个孩子拉起手,像清晨那时一般奔跑起来,找到了附近一栋屋,躲在了宽阔的屋檐下。
“真是扫兴。”苏秀行脱下薄薄的春衣外罩,它已经被雨水湿透。
“带了伞就好了。”百里恬拍了拍被雨水染了微湿的肩袖,细小的雨丝在弯弯的飞檐上聚起来,晶莹澄澈的雨珠子就一滴一滴顺着滴了下来。他看着,方想伸手去接,余光却瞥见苏秀行将双手伸直自己头上,像是要把自己按下去……
“小行?”
他着实一吓,转过头去却看见苏秀行比自己矮半个头,仰首正笑着露出牙齿,手依旧举在自己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