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峰顶。
一袭白衣的身影在如血残阳的照射下显得更加落寞。
山前，一湾清流，岸芷汀兰，郁郁青青。
又是初夏。
他和她相遇便是在初夏——这个江草郁郁青青的季节。她曾说过，她最想再看一眼江边的青草，和他。
他说，他一定会陪她来看。
然而。
如今。
她这个小小的心愿却再也无法实现了。
因为。
昔人已逐东流去，唯独留下他孤身一人“空见年年江草齐”！
心痛。再看一眼她想看的江草，眼前顿然变得模糊，他懂。
紧紧攥着什么东西的手抬起，张开——
是一块白色的珊瑚。
“珊……珊……”
他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张口叫这个名字了，原以为开口后能稍稍减轻心中的伤痛，岂料早已伤痕累累的心又再次淌血了……
是啊，早已伤痕累累了，早已了！尽管掌握天下的生杀大权，他感受到的只有刻骨的寂寞；尽管坐拥江山，他却救不了自己最心爱的女子，只能任由她随东流而去，他只能眼铮铮的看着，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绝望，如此的无能为力……
心随她去了，身呢？他不能，然而“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每次梦中，芙蓉红泪如血，触手凄艳冰凉。
可是，思念清冷如霜雪。
她又来了，转瞬即逝。
他俊冷的脸颊上流下两行清泪。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也来了，带着她，完成她的心愿，他们早已合为一体，这就是支撑他不倒下去的唯一原因，唯一吧，他也不知道他能撑到几时。
如血的残阳照射在他纤尘不染的白衣上，他的身影显得如此落寞。
空见年年江草齐！


落霞山下。
竹林深处有人家。
一袭白衣的他拖着沉沉的悲哀来到一处竹屋前，上面用娟秀而又自成一格的字体写着两个字——静心。想来这所竹屋的主人居住于此便是此用心吧！
走上楼梯，门没有关，屋中似乎空空的，摆设简单，一张书桌、一张桌子、一张用屏风隔着的床，然而从屏风前的一串串珠帘可以推测这主人应是一位女子。
然而，珠帘中白色的一串吸引了他的眼球——珊瑚！这不是他送给珊珊的？
原来这六年来她就住在这里！这儿应该没有人了吧？
可是那纤尘不染的桌子分明就告诉他这儿有人打扫，会是她吗？竟出现了这种期待，明明清楚这是不可能的，还是不由自主的期待，等来的只能是又一次的失望！
不久后，一声稚嫩的男声唤醒他到现实中来，转过身来，是一个长的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正打量着他，那神情竟和她有几分相似！
收起沉沉的悲伤，勉强撑出一苦笑，问道：“你是这儿的主人吗？”
“是啊！”
“那你是自己住吗？”
“不是，和我娘。”
“你娘？”
“嗯。”
“你娘叫什么？”
“嗯，白，白珊珊。”
“珊珊？真的是她！”
“您认识我娘？”
“你爹呢？”
“我没有爹，我是我娘收养的。”
“原来如此。你叫什么名字？”
“楚，单名一个龄，楚龄。”
“你姓楚？”
“娘问我是想姓楚还是姓白，我不知道，抓阄后就选到楚了。”
“那你想有爹吗？”
“嗯！”
“那我来当你爹，好吗？”
“叔叔当我爹？”
“叔叔也姓楚啊！”
“那娘还不知道肯不肯呢？”
“你娘是我的妻子，懂了吗？”
“娘是叔叔的妻子，那叔叔不就是我爹了？”
“对啊！”受伤的心灵渐渐温暖过来，尽管是绝对愈合不了的！有两个孩子应该可以温暖他一点吧？！
“那娘在哪儿呢？我已经两年没见到她了，我好想娘啊！”
“那我带你去见你娘，好吗？”
“嗯！爹！”
“那我们走吧！”
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竹林深处。珊珊，是你在安慰我吗？留下两个孩子让我伴随他们成长，可是他们需要的不止是爹，还有娘啊？你真的真的不能跟我们一起吗？殊不知，没有你的日子里，我真的真的始终不能真正的放开心怀笑了！真的不能！我会好好抚养我们的孩子，你在天之灵也会跟着他们一起笑的，对吧？


王宫，御花园，一石室。
冰玉寒床上躺着一名身着洁白素雅宫装的女子，双目紧闭，面色晰白，容颜清秀娟致，却毫无生气。
然而她并不孤独，至少每天都有一名身着明黄色龙袍的男子来看她，有时只是痴痴地看着她，有时会陪她说说话，说是陪她说话，却从没得到她的一句回应。不，有的！有没有，只有他和她心里清楚。
“珊珊，你知道吗？自从你走后，珊儿仿佛知道了你的离去，整日整夜的哭个不停，只有在她睡着的时候，才会安静下来。弄得奶娘和宫女们手足无措，母后没办法，只有亲自带她，可她依旧哇哇大哭……”
“珊珊，母后有一次没有办法了，抱着珊儿来到御书房，要我抱抱她，哄哄她，我走近看着她，她的样子顿时让我想起你哭得梨花带雨的容颜，我犹豫了，怯步了……”
“珊珊，你怪我吗？怪我没有好好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怪我没有尽到一个做儿子的责任，我又何尝不怪自己呢？可是……”
“珊珊，我把朝堂这两天的事都处理好了，我可以好好陪你，可以带你出宫，可以带你去看江草了……”
“珊珊，我现在好累，我就在这睡一会儿，就一会，你会叫醒我的，对吧？以前都是……”
“……”
“珊珊，珊珊！”
“珊珊，我刚刚梦到你了，可是你却用幽怨愤怼的眼神看着我，不跟我说一句话，我喊你你不应，我走上前去你却越飘越远，我想抓住你你却不见了，像一缕青烟般不见了……”
“珊珊，珊珊，我知道你怪我！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只要你不再用那种幽怼的眼神看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我答应你，我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再熬夜批阅奏折……”
“我答应你，我不会在批阅奏折的时候想你，不会在上朝的时候想你，可是我一定会在其他时候想你，想你……”
“我答应你，我会做一个好父亲，做一个好儿子，一个好国主，只要你常来看我……”
“珊珊，‘妾心与君同在，愿君珍重！’这句话我看见了，‘珍重’对我来说是多么奢侈的两个字！不过为了你，我会好好珍重，你放心吧，如若不信，你可以时刻监督我。不过等到我不想再珍重的那一天，你一定一定不要再以那种让我心碎的眼神看我了，不要了！至少现在那一天对我来说还很漫长……”
“珊珊，我带你去落霞峰看江草吧，你说过的，不能再反悔了……”
……
“珊珊，我才发现，又到初夏了，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你想看的江草我也已经带你去看了，你看到了吗？……”
“珊珊，这几天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做梦，梦到了我们以前的事……但愿魂梦与君同，你是听到了我的祷告了吗？……”
“珊珊，现在我把龄儿接进宫了，珊儿一见到哥哥，竟然不哭了……”
“珊珊，现在龄儿和珊儿生活在一起，很开心，母后也挺好的……”
“珊珊，龄儿背了一首诗给我听，叫《绿衣》，我念给你听。
绿兮衣兮，绿衣黄裹。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珊珊，这首诗的意思，你懂，我也懂。虽然我没有像诗中的男子一样有妻子亲手缝制的衣服，但是每当我看见我那白衣时，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你的娇、你的俏、你的笑还有你的苦、你的痛、你的泪……有些记忆，不思量，自难忘……”
“珊珊，龄儿最近总是问我我们以前的事，我答应他了，跟他讲……”
“别担心，虽然回忆会将我心中的伤口愈挖愈深，可是能沉浸在过去的美好一刻，我的快乐决不会是假的，也许伤得越深，记忆就会越深刻，就能撑得越……”
“况且肝肠已寸断，总是偶尔流出的泪是血，我也甘愿为你而流……”


“一切都从我们的初遇讲起，那时……”
“……”
“七年前，我找到了母后，却为叶麟所设计，你为了救我，服下了七梦‧七念，我却浑然不知……”
“后来，小羽赶到，带兵围剿了屠龙会余党，叶麟临死前大笑，说我得了江山，找到了母后，却会失去最心爱的女子……”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也不想深究，但心中却越来越不安，越来越着急，安置好母后，我才发现你不在我身边，我去寻你，你却不见踪影……”
“就在我遍寻你不获之时，我猛然意识到什么叫‘失去最心爱的女子’！原来这种感觉就像是把心掏空了留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而已……”
“停留了一个月，我和小羽五味找遍了整个县城，整个州郡，而你却像是清风拂过枝头，一片花瓣也未留下……”


“后来，我回到了宫中……大臣和母后都在劝我立后纳妃，为了你，我坚持着……”
“后来，母后不知从哪儿知道了我们的事，她没有再劝我，反而还支持我，也因为她的支持，我才得以坚持了五年，直到你的再次出现……”
“你走后的第六年，你终于再次出现在我眼前，你是看到了我的坚持，才有勇气走出来的吧……”
“当我看到文武举考中的进士名单时，我诧异了，文武状元竟是同一个人，更令我惊讶的是，这个人的名字，名字——楚念雪，楚念雪，说的好像是我啊！”
“的确，你出现了，以这样的方式出现了！我召见你时，看到了你的容貌，心顿时从高高的云端坠下，我看到的脸与我朝思暮想的那张笑靥不一样！然而仔细看来，又有几分相似……”
“后来，你埋怨我认不出你，你说你易容只改了六分，我却没有认出你……”
“几天后，大臣又在催我立后纳妃，只有你没有！当我争执得要退朝时，我分明看到你眼中闪烁的光芒……”
“知道吗？从那时起，我冰封了五年的心渐渐的融化了……”
“后来，我们有的不只是君臣之交，还有朋友之义，我们经常在一起讨论军国要事，讨论国计民生，有时你会听我说我们以前的游历，那时，我分明看到你眼中闪烁的异彩光芒，你眼中的感同身受……”
“母后说我的笑容多了，我笑了笑，让她操心了五年，是该让她放心了……”
“至于为什么，我懂；小羽五味觉察了异样，似懂非懂……”
“是因为你——珊珊，你身上的味道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出卖了你，这次同样也出卖了你，当然，我更相信的是我的心。他们也懂，是因为你——楚念雪，一个让他们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的文武状元……”
“我渐渐感到了你的存在，我不懂，为什么你会扮成这样，但是只要你在就好……”
“就这样，我们过了一年……”


“七天过去了，我的心再次的乱了，你没有再出现，我真的乱了，我担心你会一去不复返，我真的不想再次承受六年前的离愁别绪，我真的不想再让刚刚痊愈的心再次破碎……”
“我出宫了，来找你了……在你的府邸没有人影，但在书房我见到了一叠医书，全是关于解毒的，我的心慌了，为什么你会看这类书？我匆匆向管家交代了一句话，就跑出府去，来到了白府——你真正的家。果然，推开你的闺阁的那一瞬，我听到了你的声音——你痛苦的呻吟声！我看见了你身着白色的衣纱在床上痛得如万虫蚀骨，翻来覆去！那一幕深深的烙在我的心底！你说过，你不喜欢白色，但是喜欢我穿白衣，你只有在生命走到尽头之时才会穿上白色的衣裳，质本洁的离开……”
“我来到你的床前，双眼何时盈聚的泪珠又何时滴落我不知，看到你痛苦的样子、看到你昔日红润的双颊变得惨白，我恨我自己无能为力！我将你扶起，狠狠地将你拥入怀里，你仍然很痛，很痛，很痛！我知道，我与你感同身受！你疼得将我的肩膀咬出血，染红了白衣，我心中只希望你的痛能减轻一点，一点……”
“也许是痛得累了，也许是尝到了血腥的味道，你仿佛渐渐的减轻了疼痛，睁开双眼，看到了我，虚弱的喊了声‘天佑哥’，久别了六年的称呼，我终于再次听到了，可是偏偏是在这种情况下听到的！我心如刀割！”
“我心疼的抚摸着你惨白的面色，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有多痛多痛吗？可是你却硬撑着给我一个苦笑，你知道我当时想看的是哭而不是笑吗？笑比哭还难看！珊珊，珊珊……”
“五味赶到了，我才知道你中了七梦‧七念——这只对动情的人有用的剧毒！中了七梦‧七念的人最长可活七年，可是每年的七夕中毒之人都会承受万虫噬骨之苦，而且一年比一年严重，爱得越深，痛得就越钻心！很多中毒之人熬不过两三年就自杀了。你是如何坚持才能熬到第六年啊！……”
“五味给了我一个希望，说有药可解，就是忘情水。忘情水，忘情水，真的要忘情吗？你却笑笑，将希望撕碎，说你找到了，却又倒了！”
“你倒了忘情水，倒了解药，为的只是不忘情！天知道那时我的心情，我该说你傻还是为你感动！你说！你说！”
“你只剩一年的时间，我该如何好好珍惜这一年！！！”
“征得你的同意，得到母后的祝福，我以最快的速度昭告天下立你为后，以最快的速度与你举行大婚，为的只是能好好的与你度过这一年，以你丈夫的名义……”
“这一年，是我这一生来最幸福的一年，每天处理完政事，我就会陪你，我们又一起陪母后，一家人其乐融融，尽管这幸福的光环下隐藏着巨大的哀伤……”
“不久，你怀孕了，你常常轻轻的抚摸自己的小腹，笑容是甜美的，又隐含了深深的哀伤，我知道你害怕孩子会随你而去，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做父亲的喜悦和失去你的哀伤深深的笼罩着我……”
“次年六月，孩子还未出生，你下定决心，要留下孩子来陪我，于是，你找了五味，喝了催生药……”
“孩子出生了。是女儿，我们都为她的到来而高兴，也为你的即将离去而悲哀。我为孩子取名司马忆珊，名字的含义，我懂，你也懂……”
“可是时间如流水，抓不住，也留不了。七夕终究来了。七夕前夕，你换上了洁白如雪的宫装，我就知道生离死别的一天已经来了，在七年前我亲手植下的相思树下，你依偎在我的怀里，轻轻的诉说，轻轻的闭上双眼，从此沉沉的睡着了……”
“我懂，你找了五味，要了让你解脱的药，我懂，我懂……”
“珊珊，你与我相伴两载，相思五载，相守两载，你的一生、一颗心都与我紧紧系着，我知道，你受了太多太多的苦，所以上天才让你早早解脱……我会用一生来守着你，直到与你相遇的那天……”
恍惚间，朦胧间，他仿佛见到她坐了起来，睁开双眼，婉如清扬，绽开了如花的笑靥——只为他而绽的笑靥……
纵使是“空见年年江草齐”，他也“衣带渐宽终不悔”！
这么一守，便是一生！
————————————完——————————


这里蕾蕾
龙吧我们见过的

,我还不知你叫什么呢

梦夕好

自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