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肠
“酒酣，公子光佯为足疾，入窋室裹足，使专诸置鱼肠剑炙鱼中进之。既至王僚前，专诸乃擘炙鱼，因推匕首，立戟交轵倚专诸胸，胸断臆开，匕首如故，以刺王僚，贯甲达背。”
——《吴越春秋·王僚使公子光传》
鱼是兰江鲈，人是居巢厨。
“九叶兰鲈烩一品，窃献君上。”
奉宴的炊者跪坐席下，谨小慎微。
王置箸，斟酌，不语。
寒露初凝，菊有黄华，正是食鲈佳季。
食鲈先识厨。这位居巢来的炊者手艺独到，入宫奉膳三月有余，王对他并不陌生。
王在看另一个人。
一个他不认得的人。
“此肴以兰江鲈鱼烹制，取夏末秋初的九节兰叶文炖收汁，清馥倍增，乃下臣连日来苦思新得。只盼君上欢喜。”
炊人毕恭毕敬，惶惶然垂首，不敢有分毫上举。
在他身侧，却有一双眼睛正在与王对视。
——妙目。
“若蒙不弃，便由我为君上侍膳。”
片语间，葱管般的两指已轻轻夹起一柄短剑。
剑长不足一尺，剑形如梭，剑意如波。青国风俗，尚以利刃分剖名鱼而食，下至草野，上达宫闱，莫不如是。
“无礼。”炊人回身，沉声呵斥。“君上，他是日前才入宫的膳侍，荒疏礼矩，僭越犯上；下臣定会回去好生教习，万求君上勿怪。侍膳一事，还是由下臣——”
王仍在端详那人。
妙目，俊眉，三分淡淡殷勤，七分灼灼风华。
“无妨，由他。”
炊者怔然。
那人落落一笑，便即上前，着手分鱼。
清羹淡烩的兰江鲈正合时令，虽有汤汁，下刃犹不见丝缕黏腻。片刻工夫，银衣尽卸，首尾分盛，剩得端端正正的一方鲈身来。
白皙的指。雪亮的剑。柔密的鱼。
“君上欲由此就箸，还是容我徐徐分之？”那人停了手，言之晏晏。“由此就箸，似稍嫌轻慢；只是食鲈如识人，一味求精求慎，耽搁了佳美的肉质，亦非善食之道。”
语尽，笑意未央，似是常常莞尔。
看够了人，王转眼看鱼。
炊者伏于席下，目不转睛，未敢有须臾怠惰。
宫室明敞，再不见第四个人。王用膳时本应有人举盘在侧、戈矛相随，今日是不多的例外。
而三人的目光，竟皆集中于一条鱼上。
——端的有趣。
“分之无碍。”
王出言。
出言便是君令。
那人切切颔首：“诺。”
于是再度夹起短剑，横过锋刃，利落削下薄薄一片鱼肉，侧手置于琉璃盘中；复横刃，削鱼，置盘。不多时，剑身已浮上晶莹的一层脂腻。
那人又停了手。
“君上且看，鱼腹之分法，与先前颇有不同。”
他五指微张，白净如初，竟未沾上半点油渍。
“有何不同？”
王并不动容，目光却微微含敛。
跪侍于席下的炊者也略向前倾身，似要看个究竟。
那人巧笑。
“鲈鱼虽小，腹中尚有天地。焉知藏之无物？”
说罢，霍然出手！
——出手如电。
白荑捉雪刃，一翻一扬，尽在弹指之间。
再闻簌簌两声轻响，案上鲈腹已齐齐向两边开裂。
——寒芒乍现。
王拍案起身，广袖一展，向后连退数步。却见精光暴起，割风袭面咄咄而来。
——两道精光。
一道是分鱼用的短剑，为那人白皙的手指拿捏得妥帖。
一道是鱼腹中的匕首，正在炊者掌中吐透着冽冽杀气。
席裂，案倾，杯盘狼藉。
两道精光一左一右，后势汹涌。
间不容发，刻不容缓。
——如何闪躲？
王不加闪躲。
他双袖一拂，转身负手而立。
“为何不唤左右？”
“你的剑更快。”
“你认得我？”
“认得鱼肠。”
那人又笑了。
他笑起来，恰似秋池当心的一点轻漪。
初时水波不兴，余韵却潋滟不散。
“君上好见识。”侬语轻软。“君上既有好见识，更有好胆识。”
明敞的宫室，顷刻间已少去一人。
炊者横尸于案前，双目不瞑，睚眦欲裂，当胸插着一柄匕首。